第十一章 勸君更盡一杯酒
第二日下午,可汗見功德圓滿,便命中國大軍先行回朝,向皇帝稟告情況。他修書一封,著實表彰眾人的功績,更致贈秦仲海、盧云等人記功金牌一面。除此之外,尚且送上十車的黃金珍玩,當作是對中國皇帝的謝禮。他感念秦仲海、盧云等人參與平亂,更親自送到關外,那公主坐在玉輦中,也一齊前來送行。
何大人笑道:“請陛下留步吧!貴國大亂甫息,朝中不可一日無主,還請陛下趕緊搬師回京。”可汗笑道:“請何大人放心,經過此次內亂,我已知待人以誠四字。今後對待臣下,定當以此自戒。咱汗國要再生出內亂,只怕不容易哪!”這“待人以誠”四字箴言,卻是他從銀川公主處聽來的,言下之意,竟是對此女推崇備致。
眾人正要離去,忽聽公主道:“諸君且慢。”說著從車中緩緩走出,向可汗福了一福,道:“臣妾有物事想轉交敝國國主,不知可汗能否應允?”可汗想她父女情深,忙道:“這個自然!你只管去。”公主輕聲道:“多謝陛下。”她向可汗一福,自帶了幾名宮女,便往遠處山邊行去。
過了片刻,一名宮女走了過來,問道:“哪位是盧云參謀,公主有話要吩咐。”盧云哦了一聲,稍稍整理衣衫,便隨那宮女走去。
何大人心下一奇,不知公主為何召見盧云,便對秦仲海使了個眼色,秦仲海懶得理會,只搔了搔頭,轉過頭去,裝作不知。何大人見他一派懶洋洋的神氣,連忙附耳過去,低聲說道:“這公主是出嫁的女兒家,盧參謀又是年少英俊,你給我好生看守,別讓喀喇嗤親王胡思亂想。”秦仲海哦地一聲,心道:“操你奶奶的,這般無聊差事,卻落到老子頭上。”當下打了個哈欠,便隨盧云前去。
盧云行到山坳,只見公主俏生生地站在山邊,眼望東方,似是若有所思。樹林間滿是積雪,淡淡的陽光照來,顯得倍加寧靜。盧云望著公主的背影,自知這是最後一回為她辦事,一時也是思緒如潮。
良久良久,公主始終背對著盧云,既不言語,也不轉過身來。萬籟俱寂中,只聞風刮枯枝,其他別無聲響。盧云等候一陣,見公主仍是不言不動,便輕咳一聲,正要說話,忽聽公主嘆息一聲,道:“盧參謀,謝謝你。”盧云一愣,望著她的背影,不知她何出此言。
只聽公主輕聲說道:“這幾日你為我出生入死,幾次舍身相救,說來我真該報答你才是。”盧云嗯了一聲,躬身道:“此乃微臣本分,公主不須客氣。”其實兩人在山崖上相處數日,共過生死患難,早已熟稔,但不知為何,一回到大千世界中,盧云又覺得生份起來,言語之間,自也恢復當初的拘謹。
公主聽了他的說話,忽又沈默,盧云見了她孤獨的背影,心中忽起憐憫之感,想道:“我們這些人眼下便要回歸中土,卻要把公主一個人留在西域,難怪她會難受。”想起這些日子的相處情景,不覺眼光也已濕潤,霎時之間,深深地嘆了口氣。
公主聽了他的嘆息聲,忽地緩緩轉過身來,望向盧云,輕聲道:“盧參謀何故嘆氣?”陽光照下,只見公主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更顯得艷麗不可方物,盧云想起離別在即,心中一陣酸楚,便只搖了搖頭,并不接口。
公主走上兩步,望著盧云的臉龐,道:“盧參謀,你不該嘆氣的。你救我性命在前,保護可汗在後,立下如此不世奇功,今後定是否極泰來,還有什么事好心煩呢?”盧云聽了她的嘉言慰勉,只低下頭去,搖頭道:“臣不是為自己嘆氣。”這話意思明白,他不是為自己嘆氣,那便是為公主嘆息了。只是這話僅能說個一半,若要說全了,否則不免招惹是非,卻又無濟於事。
公主淡淡地道:“快別這么說。今日以後,我是汗國的皇妃,你是中國的將軍,咱們兩人各有美好未來,說來真該開心才是,你說對么?”說著輕輕一笑,也不知是喜是愁,是哀是樂。
盧云見公主強顏歡笑,心中更是難過,心道:“公主當真可憐,都到這田地了,她還是得強裝沒事模樣。也真生受她了。”他嗯了一聲,順著話頭道:“公主說的對。那可汗很是喜歡公主,想公主此去汗國,必定三千寵愛在一身,這一生必然幸福,什么也不用煩心了。”卻是有些言不由衷。
公主聽了這話,忽地低下頭去,一動不動。盧云想說些什么話安慰,片刻間卻又想不出來,只得泯住下唇,默不出聲。
忽地一陣山風吹來,此時正值嚴冬,登時讓公主打了個哆嗦,盧云見她發冷,忙將身上皮裘解下,便要替她披在肩上,但轉念又想:“我是她的臣子,此舉不也太過親匿了么?”自知不甚妥當,便又忍住了,只怔怔地拿著自己的皮裘,模樣頗為尷尬。
公主見盧云拿著皮裘,神色有些為難,她抬起頭來,淡淡笑道:“盧參謀,其實你何必這么拘謹,反正……反正這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你說是么?”盧云聽她這么一說,心中猛地一醒:“是啊!過了今日,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想起兩人從此再不得相見,盧云心中一悲,低聲道:“公主此去汗國,定要多加保重。臣遠在中國,必為公主日夜祝禱。”公主聽了這話,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滴下,登時啜泣出聲。
盧云驚道:“公主,你怎么了?”公主淚流滿面,悲聲道:“盧參謀,今日以後,我……我也會為你日夜祝禱。”盧云顫聲道:“公主殿下,你……你………”只聽公主垂淚道:“那日我見你摔下懸崖,我只覺得全身好冷好冷,什么都看不到,我好想哭,可又哭不出來。你可知道,待我見你完好無事,我心里可有多高興……”盧云啊地一聲,往後退開了一步,他呆呆地聽著公主訴說心事,萬沒料到自己在公主的心中竟有這等要緊,一時百感交集,茫然站立。
萬籟俱寂中,只聽公主幽幽地道:“盧參謀,打你我見面開始,你始終把我當是個尊貴的公主,其實你可曾知道,我一生下來,便要受皇家禮法的教養,肩上得擔著黎民蒼生的疾苦,便連婚姻大事,也要受人安排,大家都以為我是金枝玉葉,風光無比,其實……其實我也只是個平凡姑娘啊……”說到此處,悄悄轉過身去,扶住自己的雙肩,身上不住顫抖,好似寒冷無比。
盧云走上前去,凝視著她,只見公主面上滿是淚水,好似兩人回到了天山之畔,眼前的公主還是那日自己綁在懷中、需要百般護持的可憐女孩兒。盧云心中一陣傷感,只想再為她做些什么,當即抬起手來,輕輕將皮裘披在她肩上。
公主雙手緊緊揪住身上的皮裘,淚水又滑落面頰。
盧云見她滿面悲苦,心下大憐,只想把她摟在懷中,好生疼惜一番,但兩人身分相差實在太遠,自己便是大膽百倍,也不敢如此,一時只有低頭忍耐,不敢稍動。
山風吹拂,倍感寒冷,兩人相對無言,都是一動不動。
良久良久,公主終於拭去淚水,跟著緩緩轉身,輕聲道:“此去千山萬水,盧參謀定要保重。”說著轉過身去,便要走出樹林。
盧云腦中嗡地一聲,心道:“這……她真的要走了!”他奔上前去,叫道:“公主殿下,等一等!”公主緩下腳來,回眸望著盧云,眼神中好似在期待什么,卻又不能啟齒。
盧云見她神情如此,心中自也難過痛心,他沈吟半晌,似在考量什么,霎時之間,只見他咬住了牙,大聲道:“公主殿下!臣知道你不喜歡西域,讓臣帶你走!”
公主聽了這話,登時“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她倒退了一步,顫聲道:“你此話當真?”
盧云腦中電光雷閃,此刻自己若真帶公主逃亡,不免是抄家滅族之禍,但反正自己一窮二白,本就是個逃犯,再加上家中也沒什么人剩下,倒也沒啥好怕的。他深深吸了口氣,握緊雙拳,奮然道:“公主殿下,人生在世,求的不過是順心二字!你要不喜歡西域,又何必勉強自己,讓臣送你回北京吧!”
公主聽得“北京”二字,身子忽地一震,只見她低下頭去,黯然道:“北京是回不去了。我若失約不嫁,父皇一見到我,便會殺了我的。”
盧云見她神色滿是悲苦,不知從哪冒出一股勇氣,當即哼了一聲,道:“北京回不去,那也餓不死人!圣上既不體恤,那就委屈公主一陣子吧。咱們先到山東鄉下躲個一年半月,等皇上氣消了,再做打算不遲。”
公主眼中現出喜悅的光芒,顫聲道:“盧參謀……你……你真愿帶我走?”
盧云用力點頭,大聲道:“正是!盧某雖非王公貴族,但自來一言九鼎!今日要我見公主孤身遠赴西域,如何使得?臣不辭艱難,屢次舍身相救,絕不是貪圖什么封賞,只求公主這一生都能平安喜樂!今日應允,絕非隨口之言!”
公主見他滿面激憤,料知所言是真,大喜之下,竟爾哭泣出聲,霎時淚濕衫袖。
盧云見她又哭,忙彎下腰身,望著公主的臉龐,柔聲道:“殿下又怎么了?”公主忽地縱身入懷,緊緊抱住盧云。盧云抱著她的嬌軀,不知如何是好,一時大感尷尬。
正想輕輕推開公主,只覺她湊上嘴來,在耳邊輕輕道:“盧參謀,有你這幾句話,銀川雖死無憾。”說著在他臉頰上深深一吻。
盧云吃了一驚,正要出言相詢,公主卻已放開了他,跟著往後退開一步,眼中柔情無限。
盧云不解公主的意思,茫然道:“殿下,你……你這是……”公主凝視著盧云,柔聲道:“盧參謀,我能識得你,已是今生最大的福份,但愿來生能報。”
盧云驚道:“咱們不是說好了么?你怎地又不走了?”
公主淡淡一笑,搖頭道:“有你那一番話,已經足夠了。你若真的帶我走,不免對不起秦將軍、柳侯爺,那終究是不成的。”她轉過身去,背對著盧云,輕聲道:“但愿老天有眼,讓你與顧家小姐有情人終成眷屬,待你成婚之時,請人稍個信送來汗國,我自也替你歡喜。”
盧云這才明白公主的心意,他淚如雨下,哽咽道:“公主,我……我………”公主低下頭去,輕聲道:“盧郎啊盧郎,你自己保重了,咱們有緣再會。”她話聲雖然平穩,但卻隱隱有著哽咽之聲,料來定是傷心至極,卻不愿盧云知曉。
北風凜冽,只見公主慢慢行出樹林,路上卻再沒回頭過來。
盧云眼看她嬌小的身軀一步步遠去,便要隱沒不見,他心下大慟,叫道:“公主殿下!”雙足一點,便要追出,忽見一人雙手抱胸,斜倚樹旁,臉上神情懶洋洋的,正是秦仲海來了。
盧云見了他來,忍不住心下一悲,道:“秦將軍,我……我……”秦仲海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嘆道:“盧兄弟,快別追了。現下可汗等在外頭,你若貿然追了出去,卻叫公主如何不哭?如何不失態?現下的她,也只是個嬌弱的女兒家啊!”看來秦仲海已然守候多時,早把兩人的對話聽在耳里,只是他不愿打攪二人,這才沒有現身,直到這關鍵一刻,方才出手攔路。
盧云聽得這話,有如大夢初醒。想到公主從此便要永居西域,再也不能回歸中土,一時心如刀割,只呆呆地站著,有如癡了一般。
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走吧!別再多想什么,該是回國的時候了。”盧云望著樹林,自知此生再也見不到公主的身影,饒他多歷風波險惡,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