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戰通天塔
正教武林,四雄四強。
武林門戶何止千萬,然以正教八派最為著名,“四雄”分為少林、武當、昆侖、華山,“四強”則為九華、崆峒、點蒼、峨眉。天下四大宗師,三人出身八派,足見四雄四強領袖群倫,地位非凡。
只是奸臣獨大,正教武林未必全受制約,景泰三十三年初,寧不凡退隱,景泰三十三年底,卓凌昭戰死京城,昆侖、華山兩派首腦分與奸臣反目疏遠,從此江充對八大門派心生猜疑,再不愿加以重用,四雄四強不復往日風采。
朝廷育養天下萬民,王座之下能人無數,豈華山之傾、昆侖之覆便能折損天威?
王鎮天下,撫遠四大家!
景泰十五年,朝廷敉平怒蒼,當今圣上感念群臣功勞,除賞賜正道門戶以外,另以爵位追贈死傷慘重的四大家族,太史列冊如下:
“山東宋神刀,淮西高天將、河北祝鐵槍、嶺南趙醒獅。”
忠烈英魂,靈位供于宗廟,受后世萬民景仰。
四家功臣僥幸未死者,皆封百里侯,另賞千畝良田,免子孫賦役,赴省縣衙門賜坐。
今番怒蒼再起,江充急急傳書四家后人,祝家莊、天將府已然卷入戰火,撫遠四家是否聯手出征,自然備受矚目。
大風起兮云飛揚,或許四方猛士重出江湖之日,已在不遠……
怒蒼群英深夜趕路,直往祝家莊而去,眾人想起正教好手必然云集,己方只秦仲海、項天壽、言二娘、陶清、常雪恨等五名好手。除秦項二人之外,其余諸人武藝有限,若與對方宗主過招,怕連一柱香也撐不過去,眾人想起局面為難,心下不免惴惴。
路上問起祝家莊的來歷,項天壽道:“將軍久在朝廷,當知“河北祝鐵槍”的名頭。當年神鬼亭大戰,四大家族聯手征討,祝家三兄弟自也奉命出手。不意祝家大哥、二哥都已戰死,只小弟祝弘一人逃脫大難。前些日子聽止觀大師說道,這祝弘心中郁悶,回家不過兩年便已自殺,僅留孫兒祝康一條血脈。祝老夫人傷心之余,索性遷居陜北,不再涉足江湖。”
秦仲海嘆了口氣,心道:“當年朝廷與爹爹激戰,兵兇戰危,雙方死傷都極慘重。”
想起日后山寨要雄距天下,不知得殺死多少英雄豪杰,到時舊友牽涉進來,自己可沒退路走了。秦仲海想著想,不免有些煩悶。言二娘知道他的心思,當下挨了過來,附耳道:“你莫要煩心,你那些朋友多是正直之輩,不會與咱們交手的。”
但愿如二娘金口,若得如此,那是萬事不愁了。秦仲海輕嘆一聲,只是沉默不語。
行出十里,已至破曉時分。盛夏黎明早,寅牌天光已現,但見道上行人漸多,這批人腳程頗速,顯是身懷武功。秦仲海不愿與武林人物朝相,便率眾躲入長草叢中,等他們行過再說。
群英縮身觀看,半個時辰過去,已過百來行人。這些人個個攜刀執劍,服色不一,看來各有統屬,眾人心下暗自忌憚,已知祝家莊的約會非同小可,若想救出青衣秀士,恐怕難上加難。
曙曦曉霧中,忽見道上一名老者快步行來,這人眉蹙臉沉,身形矮小,兩旁行人見了他,卻都慌忙讓道,神態甚是恭敬。秦仲海心下一凜,忙問道:“項堂主可識得這老人?”
項天壽見了這人的身影,身軀竟是微微一顫:“連高天威也來了,四大家族可別再次聯手,那情勢就有些麻煩了。”
常雪恨伏在兩人中間,聽了這話,卻絲毫不顯得怕。只聽他嘻嘻一笑,道:“項老哥啊,什么天將府地藏府的,咱們雙龍寨上個月過去鬧場,打得他們灰頭土臉,你未免太膽小啦。”
項天壽卻不反駁,低聲只道:“但愿如你所說,敵人不堪一擊,能讓我們全身而退。”
項天壽行事穩重,此時這般說話,情勢必然緊張,常雪恨哼了一聲,雖然裝得漫不經心,卻也暗暗留上了神。
又過小半個時辰,路上已無行人過來,眾人從草叢穿出,秦仲海見局面不利,此役敵眾我寡,須以奇兵制勝,沉吟便道:“陶兄弟、二娘,你們一會兒別進莊里,煩請你兩位到城郊準備百匹快馬,在城南三里外相候。”陶清吃了一驚,道:“百匹馬?為何要這么多?”
秦仲海沉聲道:“一會兒咱們若能救人出來,大批追兵必然出門追殺,百匹快馬分八方逃竄,或能略分敵眾。”陶清聽他言出有理,趕忙答應了。言二娘卻走到秦仲海面前,兩人四手交握,只怔怔地望著他。
秦仲海知道她擔憂自己,當下環住她的纖腰,柔聲道:“二娘莫要害怕。八大派雖然人多勢眾,但他們死了個卓凌昭、那寧不凡又已退隱,好手盡去,余下崆峒、點蒼、峨眉那幫人沒啥本領,看你老公打得他們落花流水,要他們這伙賊自討沒趣。”
言二娘聽他說笑,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她握住秦仲海的大手,輕聲道:“仲海……仲海……你答應我……不管發生了什么事,你都能傳訊給我。”
秦仲海在她臉上親了親,將她一把抱入懷中,微笑道:“我秦仲海出馬打仗,一向都能活著回家。別擔憂,我不是小呂布,絕不會一去不回。”
言二娘嘆了口氣,她原本甚是靦腆,但此刻眾目睽睽下給秦仲海抱住,卻無不適之感,她閉上了眼,倚倒懷中,彷佛兩人再不親昵溫存,此后便再無機會了。
秦仲海撫摸她的秀發,心中隱隱生出煩悶之感。適才他提了峨眉、點蒼、崆峒這些門派,卻獨獨漏去少林二字不提,自不想二娘替自己憂慮。
此番硬戰,倘天絕神僧率眾親赴祝家莊,與那四大家族聯手圍攻,恐怕自己這條命也難保住了。
秦仲海吩咐下去,要言二娘、陶清安排退路,余下三人遮掩本來面貌,一路緩緩行去,不久便至祝家莊。眾人停下腳來,從道上遠眺莊內,黎明時分,但見莊院四角燈籠尚未熄滅,晨煙燈暈,更顯出祝家的闊氣來。
走近百尺,已聽人聲喧嘩,門口人潮絡繹不絕,看來足有數百之譜。秦仲海嘿嘿冷笑,道:“他媽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倘若今日是青衣秀士的壽宴,恐怕來的人連一半也不到了。”這話雖然難聽,卻也是實情無疑,九華山富可敵國,尋常武林人物早已眼紅,此時有現成便宜可撿,如何不來湊這個熱鬧?適才那謝七遠從江南趕來,便是其中之一了。所謂人情冷暖,總到寒冬時才嘗得出滋味。
秦仲海四下看了一陣,見莊外每隔三丈便放一只水缸,里頭盛滿了水,這陳設與京城一模一樣,料知陜北天干物躁,這些水缸專防祝融之災,以備不急之需。秦仲海心生一計,吩咐常雪恨道:“常兄弟,你一會兒溜到莊里后院,等我訊號一起,便向馬房、主宅下手縱火。火頭越狠越好。”常雪恨大喜,知道他要趁亂救人,當下嘿嘿一笑,道:“放心吧。殺人放火這檔子事,找九命瘋子就對了。看我不燒幾只烤乳豬出來,便跟他媽的祝老龜姓豬。”
秦仲海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頭,眼見常雪恨賊恁兮兮地離開,他便率著項天壽,兩人直朝莊內行去。
秦仲海此番兵分多路,用意再明白不過,敵方高手太多,全是當今武林的頂尖兒人物,雙方若要正面開打,言二娘、常雪恨武功有限,必然礙手礙腳,除了自己與項天壽兩人,其余同伴全無能力自保,只因這樣,便找個因頭把人支開了,以免出手時還要分心保護他們。
行到門口,只見場內人頭黑壓壓的,項天壽低聲道:“怎么樣?咱們要混進去么?”
秦仲海搖了搖頭,他出身朝廷,正道人物多半與他熟識,若在人堆里打轉,三兩下便給人認出了身分,他抬頭四望,尋找可供藏身的地方。忽見莊院圍墻高聳,約莫丈許高矮,黃瓦朱檐,格局寬闊,當容自己隱伏,當下急急招呼項天壽,兩人便自閃身出莊。
二人沿墻行走,待見墻外別無看守,急忙翻身上墻,隱身在朱檐之上。
兩人躲穩了,忽聽場內傳來一個陰冷的聲音,道:“青衣掌門,按著咱們的約定,你這局通天塔若要敗了,便須與我們回去京城,永世不得為賊匪設謀,你可不能違背承諾。”秦仲海聽了說話,急忙探頭出去,往場內望過,此地居高臨下,場中眾人一言一行,盡收眼底。
但見廣場正中搭了處臺子,高約五尺,形如戲棚,臺上兩名男子對面站立,相距五尺,左首那人頭戴書生巾,身穿黃袍,臉上笑瞇瞇地,卻是峨眉掌門嚴松。
這嚴松曾幫著卓凌昭,在華山爭奪武林盟主之位,算是個厲害人物,秦仲海見了這人,登感不妙,他往右首看去,果見那人寬袍大袖,面帶人皮面具,正是九華山掌門青衣秀士。
只見兩人腳旁各擺一只大鐵箱,里頭放滿了骨牌,卻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嚴松微笑道:“青衣掌門,這局你玩是不玩?”
青衣秀士嘆了口氣,轉頭往臺下一名女孩看去,搖頭道:“我還有得選么?閣下請吧。”
嚴松聞言,登時哈哈大笑,他從鐵箱里拿出大把骨牌,雙手一松一合,只聽嘩啦啦聲響不絕于耳,無數骨牌在他手中飛舞,猛聽啪地一聲,數十張骨牌合為長長一條,嚴松提聲喝道:“通天塔第一局,站!”
他口中呼嘯,雙手便往地下一摜,猛聽一聲大響,赫見地面現出了一座牌塔,這塔由數十張骨牌層層相疊,豎立在地,已有半人高矮,想來便是他口中的“通天塔”了。臺下眾人見了這手絕技,登時鼓起掌來,峨眉弟子更是大聲喝彩。秦仲海卻是不明究理,看這嚴松行止好生奇怪,彷佛在疊積木一般。他與項天壽對望一眼,心下都感茫然。
正猜想間,場內傳來嚴松的聲音,說道:“青衣掌門,我派門人精擅“通天塔”,所傳已有百年,您若想棄手認輸,也無不可,沒人會來笑話你的。”青衣秀士嘆道:“嚴掌門見笑了。在下雖然不才,但為了九華命脈,卻也不能勉力一試。”
嚴松扔了一枚骨牌過去,笑道:“掌門可別小看通天塔了。疊木雖為小技,其實也有機心學問,我可提醒在先了。”青衣秀士伸手接住,他凝望嚴松放立的牌塔,頷首道:“輸贏勝負,自有天定。一會兒在下若能贏得此局,還盼掌門信守諾言,不可再騷擾我山。”
嚴松自信滿滿,微笑便道:“掌門放心,嚴某自來說話算話。”
秦仲海與項天壽聽了對答,登即恍然大悟,才知他們兩人正以“通天塔”為賭局,以來一決勝負。
所謂“通天塔”,乃是峨眉獨傳的戲法,以骨牌為戲,參賽者輪將手中骨牌放落,落手處須在下方骨牌上面,一人一回,便似疊積木一般,直到弄垮天塔為止。除此之外,參賽者起手后記數三下,天塔若能不倒,便該下一人出手,當然也不能觸碰旁人放過的骨牌,其它別無規矩。
前些日子恰逢端午,傳聞端節正午那一刻,世間雞蛋可以豎立起來,山寨好漢喝酒歡飲之余,也曾以雞蛋立地,秦仲海試了幾次,只因手粗腳重,便都沒成功。眼看臺上骨牌薄薄一張,約莫一指長,半指寬,厚僅三枚銅錢交疊,說來十分單薄,哪知嚴松卻能讓它們層層相交,垂直立地,說來大大不易。想來這人若非技藝驚人,便是練有什么作弊技法。
項天壽嘆道:“峨眉山武功偏向陰柔一路,門派里的女弟子猶精刺繡,讓嚴松玩這通天塔,那是再妥切不過了。”秦仲海聽了這話,心中便想:“難怪這姓嚴的家伙會以“通天塔”為注,看他這么精道,根本是穩操勝卷。這人當真奸詐不過了。”
嚴松這局雖稱賭注,其實只是幌子,他熟門熟路,憑仗天下罕見的陰柔內力,要令骨牌交疊立起,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了,說來絕無失手之理。賭局云云,只是拿來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免得有人說名門正派以多欺少,恃強凌弱。
秦仲海見青衣秀士行止如常,身上穴道并未受制,以他的蓋世輕功身法,自可從容離去,卻不知為何要做這險惡賭局?他撇眼看去,待見艷婷坐在臺下不遠,登即恍然,想來正派高手人數雖眾,卻難以攔下輕功高絕的青衣秀士,此番定以艷婷為質,若非如此,也不能強逼青衣秀士留在場中了。
雙方已做約定,青衣秀士便不再多言,他拿著一張骨牌,思索自己該要如何放置。
天塔搖搖欲墜,若有風吹草動,不免坍塌,秦仲海等人都替他捏把冷汗。旁觀眾人多是名門正派的弟子,眼見青衣秀士遲遲不出手,登時轟然大叫:“快快投降吧!你斗不過嚴掌門的!”吵嚷聲中,青衣秀士卻絲毫不受打擾,只在低頭思索,對這些叫聲充耳不聞。
良久良久,只聽青衣秀士嘆了口氣,道:“嚴掌門,我有一事相詢,不知閣下能否回答?”嚴松勝卷在握,神色甚是輕松,點頭便道:“只要無關于朝廷正義,青衣掌門但問無妨。”
青衣秀士望著高高立起的牌塔,嘆道:“在下二十年前出家,身分來歷一向隱密,你們這回聯手圍捕我,卻是從何得知的消息?”嚴松哈哈一笑,正要回話,忽聽一人道:“青衣師兄,你莫要責怪旁人,你身分外泄,正是我山掌教真人元清師兄所為。”
青衣秀士撇頭看去,只見說話之人滿面歉意,卻是武當山的元易。
秦仲海見了元易到來,心下不免一驚,暗拊道:“武當高手也到場了,難道少林人馬也已齊聚?”他急看場內,赫見臺下站著幾個熟面孔,赫見崆峒邢玄寶、點蒼七雄的海川子、赤川子、玉川子,以及先前見過的高天威等人都在其中,一時卻沒見到華山、嵩山兩派人馬。
眼看少林門人不在場中,秦仲海稍感放心,只是天下第一大派的首腦未到,眼前的陣仗還是異常為難,一會兒雙方若要打斗起來,憑著怒蒼山區區兩名援軍,未免太過自不量力。秦仲海武功雖高,但在大批高手圍攻之下,恐怕也難以脫身,至于項天壽,那是更加沒有指望了。
當年華山之會,元易便曾代表武當出言發難,指責卓凌昭不公不義,哪知現下居然自承武當山是泄密元兇?青衣秀士搖頭嘆息,道:“元易師兄,我倆算是有些交情的,你卻為何拆我的臺?難不成九華山有何對不起你武當之處么?”
元易搖了搖頭,拱手道:“掌門錯怪我們了。這回元清師兄透露閣下身分,用意絕非要對你不利,更不是覬覦九華山的財寶。只因怒蒼再起,天下將亂,正衰邪長之間,本山掌教真人擔憂您再次誤入歧途,才會出此下策。還請見諒。”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道:“這般說來,元易師兄是為我好了?”
元易頷首道:“道兄多年修為,已成正果,切莫如我那秦師……咳……那般無法自拔。”
元易原本說話平穩,哪知提了個秦字,便急急打住,好似口吃一般。場中眾人聽了這話,自然納悶不解,這廂秦仲海心下卻是了然,想來元易一時口快,差點把秦霸先的事說了出口。此間正道人士多不知秦霸先與武當的淵源,若要傳揚出去,不免惹出無數紛擾,便是為此,元易才急忙改口。
青衣秀士聽了元易的一番話,便只淡淡一笑,他轉頭望向高高一疊骨牌,不再多言。
此時場內眾人鴉雀無聲,都在等著青衣秀士放落骨牌。他沉吟不語,伸出指甲,在牌上畫了幾條線。過了半晌,他將手中骨牌舉起,緩緩下落。這回卻不將骨牌直立,僅橫面向下,要將之攔腰平擺,放在下頭骨牌的上方。
一片寂靜中,兩只骨牌一橫一直,緩緩靠近,隨時都要相接。青衣秀士的手掌彷佛凍結,僅一分一毫地落下,霎時之間,直橫兩面相接,下方牌塔受了外力,登時激蕩搖擺,隨時都要倒下,眾人驚叫聲中,青衣秀士把手一撤,那平擺的骨牌搖搖欲墜,便如兒童嬉戲的翹翹板一般,左右晃蕩不已。
一陣搖晃中,嚴松開始計數,只聽他念道:“一……二……”三字出口,那平擺骨牌終于安定下來。只見它左右重量相稱,恰以下方骨牌為基,穩穩托住中線重心。場內眾人見了這等神技,雖說都是嚴松這邊的人,卻還是爆出了一聲彩,那艷婷坐在一旁,一看師父脫險,慘白的臉上登時現出紅暈,情勢如此驚險,也難怪她心驚肉跳了。
秦仲海暗贊在心,這回青衣秀士能夠脫險,靠得并非什么奇妙武功,而是過人的算術心法。他先用指甲去畫木塊橫面,便是要找出重心所在,反復探看豎立骨牌,更是在細細計算基座是否安穩,看他如此神機妙算,真不愧是“御賜鳳羽”了。
嚴松見他脫險,登時哈哈一笑,道:“聰明、聰明,閣下不愧是天下爭奪的大軍師,片刻之間,便讓你找到“通天塔”的關鍵所在。”
輪到嚴松出手,場面卻輕松許多,他提起一只骨牌,再次以垂直之姿放下,正擺在青衣秀士放落的骨牌上,看他舉輕若重,手起牌落,直是穩扎穩打,視天塔如無物。這峨眉陰勁輕緩巧妙,果然是非同凡響。
嚴松笑道:“青衣掌門,又換你了。”青衣秀士微微頷首,道:“嚴掌門當真好功夫,實在讓人大開眼界。”他從木盒中取出骨牌,這回也是以橫為面,放在嚴松的骨牌上,有了上次的試練,此次下手便快了許多,只見天塔新加三牌,底橫、中直、上橫,絲毫不讓嚴松專美于前。
萬籟俱寂中,兩人相互比試,毫不相讓,不過一盞茶時分,骨牌橫直交陳,已疊得比人還高,足足有四十來條,看這骨牌陳疊得通天而起,倒真似一座通天塔了。
斗到酣處,已過辰牌時分,骨牌早已疊近丈許。放落骨牌時更須提起腳跟,晨光映照之下,“通天塔”搖搖欲墜,好似隨時都要崩坍,望來極是詭異。
嚴松提起腳跟,小心翼翼地放落手上骨牌,笑道:“青衣掌門,又換你了。”青衣秀士抬頭去看,幾十根骨牌參差擺置,已比自己高了兩個頭不止,此時若要把骨牌放上,定須縱身躍起,但天塔稍受激蕩,便會坍塌,說來局面大為險惡。
青衣秀士手執骨牌,深深吸了口氣,過了許久,仍是不見動手。
臺下眾人鼓噪起來,大聲道:“青衣秀士!你快快投降吧,不要拖延了!”吼聲如雷,更讓人掩耳皺眉,青衣秀士卻只不言不語,僅在低頭沉思。
便在此時,一名男子奔了出來,怒道:“別讓這種奸滑之徒拖延時光,他再不動手,咱們一刀殺了他徒兒!”說話之人神態憤然,胸口又扎著繃帶,正是前些日子給青衣秀士打傷的宋德光。他心懷不忿,一心只想殺害九華山師徒,此刻見了良機,便自出面吆喝煽動。兩旁眾人聞言起哄,叫道:“是啊!少看他玩把戲,快快殺了他!殺了他!”
艷婷聽了雷動一般的巨響,心下只感害怕,淚水滾來滾去,幾要墜下。但她生性堅毅,當此逆境,只是拼命強忍淚珠,絕不在敵人面前示弱。
正忍耐間,忽聽身邊一個聲音道:“別怕,有我在這兒,沒人敢動你的。”
這人說話聲音十分稚氣,恰從艷婷背后傳來。他彎下腰身,側面望著艷婷,看他油頭粉面,打扮得十分入時,正是先前在山上給師父擒住的那名少年。不過這祝康來頭不小,祖母正是祝家莊的宗主,說來也算半個主人,若想保住艷婷的性命,倒不是沒有可能。
祝康笑了笑,眼看艷婷臉頰羞紅如火,一時心中動情,竟爾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
艷婷給他親吻,登時尖叫一聲,把身子縮了縮,祝康見她害怕,伸手便摟住了肩頭,笑道:“你別怕我,我不會害你的。”
若非師門大禍,艷婷好好一個名門正派的首徒,哪會給人擒在這里,動彈不得?艷婷淚水盈眶,只把手中一塊令牌牢牢握住。那令牌鑲著“兵部職方司”五字,正是楊肅觀在長洲土地廟送給她的。她全身顫抖,上下排牙齒含在舌頭上,一會兒倘有人過來侵犯身子,她便要當場嚼舌自盡,絕不茍活在人世間。
徒兒連番受辱,說來是九華山的奇恥大辱,只是青衣秀士臉戴面具,旁人自也瞧不出他是驚是怒,過了良久,忽聽青衣秀士一聲清嘯,霎時提起真氣,便往天塔頂端飄去。
天塔比人還高,若想放落骨牌,便須縱躍跳起,只見青衣秀士足不沾地,彷佛盤天神龍,越飛越高,他在半空旋轉一圈,終于把骨牌放在天塔之上,這才落了下來。眼看青衣秀士滯空如此之久,真如長翅一般,正教中人目瞪口呆之余,竟連贊嘆也忘了發出。嚴松自也驚詫難言,心道:“這人輕功天下第一的傳聞,果然無虛。我可要處于下風了。”
正詫異間,忽見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拱手道:“嚴掌門,承讓了。”
場內眾人聞言,無不“咦”了一聲,同聲道:“你說什么?”青衣秀士拱手依舊,卻不言語。嚴松皺眉道:“青衣掌門,天塔雖高,卻不能拿嚴某奈何。你可別小覷峨眉。”青衣秀士搖頭道:“嚴掌門莫要動氣,還請下場吧。”
嚴松冷笑一聲,更不打話,便走到牌塔之旁,嚴松身形高瘦過人,玩這“通天塔”時大占居高臨下的便宜。只是此刻牌塔已高,若想提起腳跟放落骨牌,不免有些為難。他哼了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往地下用力一摜,跟著飛身站上劍柄,他身高八尺三寸,劍長四尺,便又高過了天塔,當下提起骨牌,又要往上安置。
劍刃柔軟,劍柄僅寸方大小,嚴松卻能站立其上,這下輕身功夫一露,眾人都是暗暗頷首,只是先前他們見識過青衣秀士的騰空神技,此刻再見嚴松的輕功,卻也覺得不過爾爾。眾人之中,只有峨眉男女弟子大聲贊嘆,在那兒稀稀落落地叫好。嚴松臉上一紅,心道:“這青衣秀士好生猖狂,一會兒定要讓他心服口服,否則峨眉的臉面往哪兒放去?”
當年嚴松學這“通天塔”,本意只在煎熬耐心、鍛煉柔勁,哪知越玩越覺奧妙無窮,待得后來苦心鉆研,更覺當世無敵手,豈知今日與人同臺較量,竟有人敢輕視自己。嚴松自知若要敗了,日后武林地位必定一落千丈,想到江充對他的期待,更是滿心激昂。
他站在劍柄之上,身子已高過天塔,正想拿出陰招對付,莫名之間,心中震驚萬分,竟從劍柄上摔了下來。峨眉弟子大驚失色,紛紛奔出,問道:“師父怎么了?”
嚴松全身顫動,已是心如死灰,他向青衣秀士拱了拱手,道:“青衣掌門,在下技不如人,甘敗下風。”眾人大驚失色,嚴松自始至終談笑自若,彷佛通天塔已在他股掌間,這下怎么忽爾認輸?莫非塔頂有什么機關不成?
點蒼掌門海川子快步搶上,急急喊道:“嚴掌門,這通天塔不是你的看門絕活嗎?你怎能莫名其妙地認輸?快快上去放骨牌啊!”這海川子平素庸庸懦懦,哪知心急之下,說起話來便如教訓子侄一般,峨眉門人聞言,各有不悅之色。
嚴松卻是嘆息不已,他坐地撫面,拱手道:“海川道長教訓的是。在下不才,哪位高人愿替本人下場,峨眉上下感激不盡。”旁觀眾人聽他這么說,更是納悶不已,不知天塔上有何古怪,不少人心存好奇,只在那兒跳躍不止,想把上頭情況看個清楚。
忽聽一人縱聲大笑,道:“峨眉掌門不濟,讓我來!”說話間一名矮小老者邁步而出,正是十二天將之首,淮西宗主高天威來了。他朝嚴松斜了一眼,冷笑道:“幾年沒出江湖,猴子也能稱霸王,這些雕蟲小技,居然能分啥高低?”
峨眉眾弟子聽他說話無禮,無不大怒,高天威卻只蔑笑幾聲,忽然之間,刀光閃過,眾人看得明白,他彎刀揮出,已從鐵箱里掃出一張骨牌,只直挺挺地立在刀背上。高天威向祝家門人借過鐵槍,嘿地一聲斷喝,鐵槍倒插入地,身子如同旱地拔蔥,霎時高飛過塔,便在此時,刀過塔頂,刷地一聲,刀背上的骨牌隨刀送出,已然穩穩放在塔頂之上。
高天威常笑稱自己是“刀切豆腐兩面光”,雖有調侃之意,其實是在炫耀自己的刀法,以他家傳刀法的緩、絕、輕三大訣,區區一塊骨牌自不在他眼下。場內滿是四大家族的知交好友,眾人見了這手絕活,無不暴雷也似的叫好。
高天威得意洋洋地退到臺邊,望向嚴松,笑道:“嚴掌門,小孩子的玩意兒,虧你們川人拿來當寶?可真笑煞天下人了,嗯?”嚴松聽他說得狂,卻只擦去了冷汗,拱手微笑道:“多謝高先生解圍。此番放走青衣秀士的罪責,當由閣下出面擔待,我峨眉可吃罪不起。”
高天威斜目瞪他一眼,口中更是呸地一聲,這嚴松無緣無故損他,高天威如此傲性,焉能不怒?正要開口怒罵,忽聽背后傳來嘎嘎輕響,高天威耳音過人,已察覺這聲響是從塔中傳出,當下急急轉頭,赫見筆直一線的牌塔已然斜傾,隨時都要倒塌!
高天威大為震驚,道:“不可能!我手勁向來沉穩,不過放個骨牌,怎能出事?”
嚴松喟然道:“高兄看清楚吧。人家青衣掌門架好了陷阱,只等你跳進去哪。”
高天威咦了一聲,急忙定睛去看,他越看越奇,趕忙舉起食指,比在兩眼之間,霎時之間,身子竟爾巨震!
高天威以食指為準心,一路瞄望而去,只見青衣秀士放的木塊參參差差,每塊骨牌雖做平躺,但一塊比一塊朝右偏置,所差雖只分毫,但幾十塊放落,整座天塔的重心早已右傾,若非嚴松擺的骨牌筆直如線,天塔早已傾倒。
高天威這才明白,適才自己放落的骨牌已是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這只駱駝再大,此刻也要煙消云散!直到此時,方知適才嚴松為何忽爾罷手,青衣秀士為何自信必勝,這兩人陰謀老沉,卻拿自己這個粗人來當祭品了,高天威尷尬之下,忍不住苦笑不語。
場邊項天壽與秦仲海二人隱身觀看,眼看青衣秀士擊敗強敵,己方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人帶走,心下無不歡喜。兩人正要說話,忽見臺上走來一名白發老頭,這人好生高大,竟不在陸孤瞻、煞金等虎將之下,秦仲海低聲道:“這老烏龜是誰?”
項天壽深深吸了口氣,顫聲道:“老天,山東宋神刀要出手了!”
聽了“宋神刀”三字,秦仲海也是啊了一聲,頷首道:“好小子,原來他便是宋公邁。”
撫遠四大家,除了淮西高天將,便屬這個宋神刀最是了得。宋公邁繼承父祖之業,將“神刀門”辦得好生興旺,四大家族中更只神刀宋家還在江湖行走。只因宋公邁年老,這幾年不再過問世事,已算是隱退了,沒想又在此時跑了出來,想來十之是受奸臣撩撥,專來對付本山英雄。項天壽搖頭嘆道:“當年圍攻山寨的好手甚多,這宋公邁便是主將之一。看來鹿死誰手,還不能分曉。”秦仲海聽了這話,卻只嘿嘿冷笑,他手握刀柄,只等時機一到,便換他下場大顯神威了。
宋公邁走到臺上,此時骨牌緩緩傾斜,天塔即將傾塌,宋公邁忽地虎吼一聲,雙手按在矮幾上,暴喝道:“神刀勁!”
雄霸無比的內功灌入,那天塔原本已要倒塌,內力隔物傳勁,彷佛從中支撐,那天塔倏地凝住,頂端骨牌原本滑動不止,此刻卻似黏住了。只見整座塔傾向右側,凝定不動,蔚為奇觀。
宋公邁發動內功,不能開口,便望了高天威一眼,示意他替自己發言。高天威大喜,急忙口中計數,跟著轉望青衣秀士,冷笑道:“青衣掌門,我已放落了骨牌,現下換你出手了。”青衣秀士哼了一聲,道:“貴方三人出場,聯手對付我一人,這算是公平么?”
高天威笑道:“你要覺得不公平,那便叫幾個同伴過來幫忙啊!要不喚你徒兒過來也成,哈哈!哈哈!”秦仲海人在左近,聽這高天威說話極是無恥,忍不住大怒,項天壽卻把他拉住了,低聲道:“稍安勿躁,且看右軍師手段。”
此時場中情況急轉直下,高天威與宋公邁聯手上場,一個以深厚內功定住斜塔,一個專責堆牌積塔,以宋公邁的功力,高天威不管怎么擺置骨牌,在內功支撐下,這牌塔絕不會傾倒,反倒是青衣秀士這廂極盡困難,他只要放落骨牌,宋公邁若把內力一撤,那斜塔要不半晌,便會自行坍塌,屆時自算青衣秀士輸了。
局面有敗無勝,青衣秀士戴著人皮面具,旁人自也看不到他的驚惶之情。高天威冷笑道:“作法自斃,怪不得別人,姓唐的,當年你設下無數計謀,害慘了咱們四大家族,你想我們會放你活路嗎?”說話間面帶肅殺,好似有無盡血海深仇。元易、刑玄寶等正教人士聽了這話,都是暗自心驚。
正教人士之所以揭露青衣秀士的身分,絕非與他有什么怨仇,一切用心只在懸崖勒馬,以免這位正教掌門給人勸回山上,再為匪寇。哪知四大家族此番別有居心,一心只想借機殺人,料來青衣秀士這局若是輸了,依著賭約,性命自當兇多吉少。
眼看青衣秀士這局是輸定了,一名老者越眾而出,急急勸道:“青衣掌門,趁著大家沒傷和氣,你就快快認輸吧。反正這幾年你已經改過向善,到時老頭子出面說項,找大臣幫你說話保命,諒這幫人也嚼不動舌根。這就把賭局撤了,和我們走吧!”
眾人轉頭急看,說話之人滿頭白發,約莫八十來歲,正是崆峒掌門刑玄寶。這人風吹兩面倒,騎墻工夫十分了得。那時寧不凡退隱,正教人士便曾見識這人的丑態,哪知當得關鍵時刻,他竟會出面替青衣秀士緩頰,已算生平難得的俠義之舉。識得他的人更感詫異。
邢玄寶如此說話,自也有他的私心,此時怒蒼再起,四大家族定會重出江湖,這些人深受朝廷倚重,日后頤指氣使,難免爬到正道門派之上。八大派折了卓凌昭、寧不凡,若再少了青衣秀士,人才更見凋零,邢玄寶心憂于此,便來提點一番。
青衣秀士聽他這般說話,只是嘆了口氣,手上骨牌舉起放下,心中十分難決。若要他答應邢玄寶,從此自己再無自由可言,若要硬拼到底,怕連艷婷也葬送此地。邢玄寶知道元易與他交好,便要他過去相勸,元易上前一步,也不知該如何勸說,只是皺眉不語。
高天威見他遲遲不動手,登時笑道:“掌門多所拖延,無益大局,非正人君子所為。讓我來催催你。”霎時提聲高喝:“來人,把他徒兒押出來!”
青衣秀士身子震動,轉頭望去,只見天將府諸人越眾而出,高天成、高天業兩人帶出了艷婷,將她送到臺上。高天威笑道:“青衣掌門,我跟你說了,以前咱們四大家族只要抓到怒蒼山的女賊,一律剝衣火焚,梟首示眾,你現下若不知進退,一旦給打入妖匪一流,你也知道你徒兒下場如何?”
那祝康本對艷婷有意,待見她驚惶流淚,神態痛楚,當下慌忙走出,躬身求情道:“高世伯,請看小侄面上,饒過了這名女孩如何?”高天威笑道:“你看上她了?”祝康面色微微一窘,道:“高世伯取笑了。九華一脈本是武林正道,咱們何必趕盡殺絕?”
便在此時,猛聽一個尖銳的聲音道:“沒志氣的東西!妖魔一流,咱們便是要趕盡殺絕!”這聲怒喝尖銳至極,好似鏟刮鐵鍋,眾人回頭去看,只見人潮分開,一名老婦從人群間踏步走出,她手提拐杖,躬身行走,臉上卻滿是仇恨怒火,艷婷與她冰冷的眼神相對,冷不住打了個寒噤。連那邢玄寶、元易等正教人物也是面色微變,料來這老太婆定是兇狠異常。
祝康嘆了一聲,道:“奶奶。”
那老婦用力打了他一個耳刮子,罵道:“沒出息!你爹爹、大伯、二伯是怎么死的?看了漂亮女人,便連自己姓啥名誰也忘了?祝家沒你這種無用的畜生!”祝康給她一個耳光打落,幾乎摔跌在地,一旁教頭搶上扶住,低聲勸道:“主母莫要生氣,且看高大爺、宋大爺手段便了。”
那老婦提聲叫道:“唐士謙!你給我聽好了!限你一柱香時分動手,否則看老娘親手剝光你徒兒,便似秦霸先的那個賤婆娘一樣!讓天下人看個夠!”
項天壽聽她當眾侮辱秦家主母,赫地便是一驚,他慌張之下,急忙去看秦仲海。只見秦仲海低頭無語,只是雙目圓睜,怔怔望著地下。項天壽見他兀自鎮定,稍感心安。
便在此時,忽見秦仲海身子一顫,雙目竟爾墜下兩行清淚,嘴角更滲出血來,項天壽大驚失色,才知秦仲海悲憤之際,竟把牙齦咬出血來。
項天壽全身微微發抖,知道秦仲海殺機已動,以這人的武功,一旦決心殺人,今日場中眾人至少會死上大半,屆時人頭亂滾,遍地死尸,雙方的怨仇恐怕越結越深了。
秦仲海悲恨無限,青衣秀士卻是心如死灰。只見祝太夫人滿面仇恨地望向臺上,滿是仇恨之意,一旁艷婷則滿面淚痕,嬌小的身子不住發抖,大見稚弱。
青衣秀士長嘆一聲,自知今日若要抗命不從,這群人決計會出手殺死艷婷,他緩緩放下手中骨牌,嘆道:“我個人早已看破生死,這局是勝是敗,于我都是無妨,只怕九華山從我手中而絕。列位,今日青衣秀士向你們認輸,要殺要剮,要囚要禁,隨你們處置。只求你們放過我徒兒。”這話無淚無恨,無悲無喜,全然聽不出悲怒哀痛,聲音也不曾顫抖恐懼。
高天威見他鎮靜若此,心下也是暗暗佩服,他微微一笑,道:“我抓這女孩兒做什么?只要你乖乖隨我們走,咱們自會放了她。”
眾人聽青衣秀士自承敗北,無不大聲叫好。高天威使了個眼色,臺下走來一名男子,身上扎著繃帶,卻是給解滔射傷的高天業。只聽他哈哈大笑,道:“都說青衣秀士智計絕倫,原來不過爾爾。”他手持牛筋,走了上來,暴喝道:“你既知道輸了,那便束手就擒吧!”
青衣秀士輕輕吐了口氣,搖頭道:“給我個面子,把我徒兒帶上來,我有幾句話和她說。”
高天業冷笑道:“敗軍之將,還討什么臉面,乖乖伸出手來。”他正要上前,元易已是大怒,把他攔住了,冷冷地道:“高天業,這里還輪不到你放肆。”
高天業哼了一聲,轉頭便往宗主看去,高天威微微一笑,知道這些正教人士唇寒齒亡,乃是強弩之末,卓凌昭已死、寧不凡隱退,這青衣秀士旋即更要垮臺,日后朝廷下旨征討怒蒼,又是四大家族的局面了。他想到快活處,登時揮手示意,要門下不必與這些人正面沖撞。
青衣秀士向元易點了點頭,以示謝意。艷婷一得自由,立時撲到師父懷里,大哭道:“師父!你行俠仗義,生平救過多少鄉民,你快快告訴他們,你不是什么反賊啊!”她激蕩之中,只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師父仍是以前那個受人敬重的掌門,自己也還是無憂無慮的女孩兒。一時緊緊抱住了師父,全身更是顫抖不止。
青衣秀士伸出雙手,在她秀發上輕輕撫摸,嘆道:“師父本名唐士謙,原是朝廷命官,武英十四年的進士。只因師父替秦霸先上奏辯護,被景泰皇帝貶為庶人,發配貴州充軍,這才有了今日之事……”艷婷大哭道:“師父!我不管這些,我只要回家!”
時近午時,陽光燦爛,青衣秀士聽了徒弟的哭聲,心下自也感傷。他仰望藍空,輕聲道:“孩子啊孩子,師父這幾年來隱姓埋名,日夜擔憂,始終怕身分暴露,便連你師叔過世,也不能替他出頭,師父對不起九華山……”說到后來,聲音越悲,面具下的那雙眼睛再也按耐不住,竟爾流下淚來。
艷婷自小蒙師父養大,平日只見他足智多謀,定力深厚,哪知他竟會悲聲啜泣,師徒二人悲戚難忍,艷婷更已放聲大哭。
青衣秀士嘆息不答,他輕撫艷婷的背脊,轉頭望向元易,道:“道兄,在下向你討個人情。”元易與他交情深厚,聽得垂詢,立時上前道:“掌門有何吩咐?”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請道兄念在昔日的交情,日后多多提攜九華一脈。”刑玄寶等人與他相識經年,此刻見他已在托孤,心中無不感慨。元易憤然便道:“掌門莫驚!有我武當保著你,諒這些小人也不敢動你分毫!”四大家族門下聞言,莫不大怒,紛紛喝道:“誰是小人!把話說清楚了!”雙方門人怒目相視,各自叫囂起來,場中登時亂成一片。
青衣秀士聽元易答應得爽快,淡淡笑道:“聞君一席話,不枉我投身正道多年。在下先謝過了。”他站起身來,伸出雙手,向高天業道:“閣下可以動手了。”
高天業哈哈笑道:“如此得罪了。”當下取過牛筋,將青衣秀士牢牢綁起。這牛筋入肉,便緊緊繃住手腕,任憑青衣秀士再大的內力,一時半刻間也掙之不斷,已算將他制住了。
高天威走上前來,手指遠處囚車,道:“青衣掌門,勞駕你到京城走走,江大人有幾句話問你。”
艷婷見師父就要給人帶走,心下大悲,大叫道:“師父!師父!他們要把你怎么樣?”她拼死抓住師父,任憑高天成、高天芒等人來拉,卻都分之不開,她心里明白,師徒兩人命運乖離,今日一分離,恐怕再也見不到面,當下只是緊緊抱住師父,難舍難分。
場中眾人見這對師徒如此悲戚,心下都是暗自憐憫,但此刻只要出言替他求情,難免會被扣上同情反逆的帽子,眾人噤若寒蟬,無人敢發一聲。連那元易也在咬牙忍耐。
青衣秀士目光滿是愛憐,只是他雙手被縛,雖想撫摸愛徒臉頰,卻已不可得。他彎下腰去,貼在艷婷耳邊,輕聲道:“等你脫離險境,記得打開師父給你的錦囊。你記得,九華山一脈絕不能斷。”他交代已畢,更不多言,緩緩推開艷婷,面向高天成等人,凜然道:“諸位久等了。咱們走吧。”艷婷見師父已要離去,登時伏地大哭。
青衣秀士慷慨赴義,神態從容,旁觀眾人見了,口中雖沒言語,內心卻都暗生敬意。
青衣秀士正要跨入囚車,忽然一名老婦仰天大笑,跟著越眾而出,正是先前揚言要殺艷婷的祝老太婆。青衣秀士吃了一驚,急忙定下腳來,不知她所欲為何。
正猜疑間,猛聽祝老婦手指艷婷,喝道:“來人啊!把這女子也押了起來!”腳步聲雜沓,十余人已將艷婷圍起。艷婷見了這等陣仗,忍不住面上變色,登時“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青衣秀士悚然一驚,顫聲道:“不是說好放我徒兒么?你們怎可出爾反爾?”祝老婦冷笑道:“那是高天威說得話,與我們祝家莊毫無干系。”她轉身喝道:“來人啊!給我押下這名女子!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咱們要來個斬草除根!”
青衣秀士雖是著名的大軍師,卻萬萬料不到對方身為堂堂耆宿,行事竟會如此無恥。他又驚又急,連忙往元易看去,目中全是求懇之色。元易是武當元老,從來言出必行,自不能坐視不理。他伸手護住艷婷,沉聲道:“老夫人,放我元易在此,便沒有食言而肥的事。請尊駕莫要為難這名女孩!”
祝老婦不加理會,自行使了眼色,幾名手下答應一聲,便隨一名教頭上前,當場要將艷婷押走。元易嘿了一聲,雙掌輕推,將祝家門人擋開。他攔在道中,護住了艷婷,喝道:“武當弟子言而有信!你們想要帶走這名女孩,除非殺了我!”
祝老婦見他絲毫不讓,登時冷笑道:“元易道長,要死還不容易么?你再不退開,休怪我把秦霸先的事情抖了出來,看你們武當山還有什么顏面立足江湖?”
元易驚怒交迸,顫聲道:“你……你恁也狠毒卑鄙了……”高天威見了這情狀,更是落井下石,笑道:“這下好了。八大門派要與怒蒼山聯手了,武林還有正道人活命的地方么?”
元易面色慘淡,全身發抖,點蒼七雄熟知江湖典故,自知情況如何,幾名師兄弟趕忙過來,眾人伸手拉開元易,低聲都道:“算了,咱們別淌這混水。免得惹禍上身。”
元易武功高強,太極拳劍號稱雙絕,怎會怕什么祝家莊?但當今江充勢大,只要給人參上一本,目為反賊,到時武當可要落到萬劫不復的境地了。心念于此,雖是一千個不情愿,也只有讓人拉開了。旁觀眾人心知肚明,從此武當山與四大家族結下梁子,日后兩方人馬道上遭遇,定有一番惡斗。
眼看元易給幾名同道勸開,僅余艷婷一個孤女在場,她淚眼汪汪,顫聲道:“幫我……你們幫幫我,好不好?”正教中人稍有義理心的,無不心如刀割,只是朝廷是非之前,眾人如果貿然出頭,一個不巧,說不定落得滿門抄斬的下稍,此刻聽了艷婷的哀求,也只有置之不理,恍若無聞了。
艷婷面色慘然,卻是逃無去路,那祝家教頭高聲笑道:“小姑娘,沒人敢幫你的,這就乖乖跟我們走吧!讓老夫人好好教你一身道理,把你這身賊性子洗洗干凈哪。”
艷婷聽他言語輕薄,一時氣得面色慘白,她雖非金枝玉葉,但也是名門弟子,當年便在神機洞時,卓凌昭也是以禮相待,不曾受過昆侖弟子的輕薄侮辱,哪知此際落入名門正派弟子手中,反而要受人調戲,一時又急又氣,淚水幾欲奪眶而出。
那人五指搭上她的肩頭,獰笑道:“咱們走吧!”
便在此時,眾人聽得剝啦一聲,跟著眼前一花,那人身子忽地顫抖不止,一道血箭從胸口激射而出。眾人急急看去,只見一個青影擋在艷婷身前,正是青衣秀士。
場中眾人見情勢忽地逆轉,無不吃驚詫異,不知青衣秀士使得是什么奇妙手法,居然能在剎那間出手救人,眾人中只有宋公邁、元易、秦仲海幾個絕頂高手看的明白,方才一眨眼時光,青衣秀士先以內力震斷牛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飛入場中,破縛、入場、殺人三連一技,所用招式之精,認位之準,已到化境。
青衣秀士沉著一張臉,將艷婷拉在身后,他一雙鳳眼不再溫和,只惡狠狠地盯著場中眾人,神態大不尋常。
那教頭軟癱在地,血流如注,祝康急忙搶上,將他抱了起來。祝老婦戟指怒罵:“青衣秀士,放著天下英雄在此,你居然敢出手傷人,看我不把你斬成碎片,誓不為人!”她口中怒罵,手上也沒閑著,霎時舉槍刺出,這槍卻是朝艷婷戳去。
祝家以鐵槍聞名于世,槍法使出,果然又陰又狠,祝老婦身為女子,更把那陰狠兩字訣發揮得淋漓盡致。方一出招,便挑對方弱點痛下毒手。
青衣秀士哼了一聲,身影一閃,拉著艷婷側身躲開,跟著凌空還了一掌,這掌風好生強勁,直朝敵人胸前撞去。祝老婦冷笑道:“區區劈空掌力,如何奈何得我?”
她年歲甚老,功力自也不凡,左手拿住鐵槍,右掌高舉,要以掌力擋住對方的掌風,雙掌相接,只聽嗤地一聲輕響,莫名之間,劇痛傳入掌心,手掌竟噴出血來,鮮血飛灑中,祝老婦身子摔跌而出,已然吐血倒地。
眾人吃了一驚,高天威急忙上前,從地下拾起了一枚暗器,卻是一枚骨牌。
青衣秀士一動手,便把不可一世的鐵槍祝家打得一敗涂地,四大家族門人弟子又驚又怒,人人拔出兵刃,嚴陣以待。元易、邢玄寶等人驚惶失措,也不知要不要上前相助。
青衣秀士仰天長嘯,喝道:“世人雖當我是亂臣賊子,唐某卻不曾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過往在怒蒼山如此,現下身在九華山,更是如此。今日你等如此相逼,竟連我的徒兒也不放過,休怪唐某殺無赦!”言畢,右手一抹,將面具解了下來,露出隱藏多年的面目。
只見他云鬢斑白,清瞿俊秀,右頰上卻刺了一行金字,上書“罪囚唐士謙貶庶人,發配貴州”一十二字,令他好好一張文秀面孔如同賊徒一般。眾人恍然大悟,心中都想:“原來他長年帶著人皮面具,便是為了頰上這行金字。”
青衣秀士袍袖一拂,指著遠處,沉聲道:“婷兒,你盡管走,有師父在這兒,沒人敢攔住你。”他解下面具之后,言語中竟也變得粗獷許多,絲毫沒有顧忌。艷婷顫聲道:“師父,那……那你呢?”青衣秀士搖頭道:“甭問這許多,你只管走。”
高天成哈哈大笑,大聲道:“誰都不許……”那個“走”字尚未出口,一條青影飛過,正是青衣秀士來襲。天將府眾人見狀不好,一時火蒺藜、撲天鏢紛飛而至,只想將青衣秀士阻攔下來。
只是敵人身法實在太快,暗器發出之時,青衣秀士已到面前,只見他左手抱著艷婷,右掌已然打來。高天威知道對方武功既陰且高,見狀不妙,身形拔起,運起十足十掌力,便要替師弟接下一擊,猛聽“哼”、“嘿”兩聲傳過,高天威掌力傳來,青衣秀士半空一個轉折,氣沈丹田,借力打力,兩大高手合力之下,艷婷的身子登給遠遠扔出,已然飛出二十來丈。艷婷身在半空,兀自大哭道:“師父!師父!”
高天威心下一醒,這才知道他在借用自己的掌力,好讓徒弟逃生,咬牙喝道:“來人,把這小丫頭抓起來了!”青衣秀士此時墜下地來,已給人群包圍,他隨翻一名天將府弟子,搶過長劍,厲聲道:“你們誰敢為難我徒兒,唐士謙擔保他滿門雞犬不留!”嗡地一聲大響,手上長劍連開數十朵寒花,彷佛一個大光球一般。
青衣秀士陡然自稱唐士謙,乃是入場以來第一回,雖在千軍萬馬的包圍之中,仍是毫無懼色,這幾句話更滿是威嚇之意,眾人見他眼角滿是怒氣,再不見慈和之色,都知他絕不非虛張聲勢,一時間場內數百人無一敢動,各自靜默無聲。
艷婷遠遠飛了出去,不旋踵,便已落下地來,她落地處本站著幾名江湖人物,但這些人一來忌憚青衣秀士的武功厲害,不愿惹禍上身,二來其中多有正直之士,他們不愿與高天威、祝老婦同來欺侮孤女,便往旁讓了開來,更有人示意她快快離開。
艷婷茫然望著四周人群,竟不知何去何從,只呆呆站在原地,一眾好手看著她,既無人上前阻攔,也無人出言相慰。一名點蒼弟子心生不忍,低聲道:“小姑娘,九華山已經亡了,你若還不走,卻要你師父如何安心赴死?”此言一出,艷婷登時淚流滿面,情知今日之后,九華山的興亡已在她的肩上了。她痛哭失聲,盈盈跪倒,啜泣道:“師父育養之恩,艷婷無以為報,還盼來日找到師妹,將她教養成人,絕不讓九華山香煙就此而絕。”
旁觀眾人雖然事不關己,但聽她說得悲苦,也都有鼻酸之意。
艷婷爬起身來,頻頻拭淚,走兩步,回頭望一望,有如海國千山行一般。
便在此時,天將府與祝家莊兩路好手已然趕到,當頭之人正是高天業,只聽他暴喝道:“弟兄們!攔住這丫頭!”十余名好手分兩路包抄,正教好手多半可憐艷婷孤苦,不愿她給敵人抓住,只站定腳步,趁勢阻擋追兵。四大家族的人馬大呼小叫,在人群中拼命向前推擠。
艷婷見實在不能再拖,大哭道:“師父!再見了!”她慌忙使出輕功,急朝北方飛奔而去,她身法快絕,一旦施展輕功,轉瞬身影便已不見。高天業等人追趕不及,又給人潮擋住了,一時只有徒乎負負,在那兒指天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