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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貴自知

  誰是世上最傳奇的人物?

  是盧云么?貧微出身,卻能大魁天下,手無縛雞之力,卻又練就了一身武功,這算是傳奇人物吧?還是秦仲海?這人以殘廢之身流亡江湖,最后卻能攀上險峰,與天同高,如此逆天而為,該算是大大的傳奇吧?


  不是,都不是,盧云過目不忘、舉一反三,秦仲海膽氣過人,玩命賭命如家常便飯,這兩人要不成功立業,那是上天刻意折磨,哪里是什么異數。


  到底誰是傳奇?是獨力挑戰百萬軍的秦霸先么?還是悟性百年難逢的寧不凡?

  抑或是后起之秀楊肅觀?甚或是命數緣奇的伍定遠?


  都不是啦,景泰王朝最大的傳奇不是反賊名將,也不是劍客書生,而是這個人。


  “啟稟太師,前線送來的飛鴿傳書。”


  江充點了點頭,緩緩接過字條。


  便是他,刀兵點水工,兩個字,江充。一個文不比衙門師爺,武不比廠衛嘍羅的奸臣,他便是本朝最最著名的傳奇人物。


  秦霸先天縱英明,開創千古大局本就應然,柳昂天武勇過人、寧不凡悟性非常,這些人或憑先天資質、或靠后天修行,這才有了無上地位,卻獨獨江充先天不足、后天失調,如此無拳無勇、一無可取的三流人物居然憑空崛起,這不是傳奇是什么?

  “嘿呀,煩死了。”


  盡管三十年來無敵于天下,先滅怒蒼,后敗東廠,連劍神也死在他手里,現下的江充卻仍不敢掉以輕心,自己能否安然渡過景泰王朝最后一場斗爭,一會兒解開字條,便知端倪。


  江充高坐案頭,緩緩打開字條,羅摩什、九幽道人隨侍二芳,時時等候進言。


  奸雄屏氣凝神,將字條剝開,六只眼睛湊近去望,霎時三聲驚呼一同發出,彼此對望一眼,全都癡呆了。


  軍情十萬火急,送來的卻是一記晴天霹靂。


  “天絕已死!”


  這真是誰也意料不到的大事,江充便算老謀深算十倍,也萬萬想不到這名老僧儈竟會忽爾亡故。


  今番兼程回京,便是為了防備此人,豈料雙方還未開打,揣想中的敵帥便已自滅?

  三人對望一眼,慢慢從驚詫中回神,漸漸地面露笑容,忽然之間,只見江充捧腹、羅摩什瞇眼、九幽道人打跌,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堂上響起一片贊嘆:“恭喜大人,多行不義必自斃!天絕老僧心懷不軌,果然得了天譴,可喜可賀!”“賀喜大人!敵將已倒,余下諸人不成氣候,若想聯盟倒江,勢如癡人說夢!”


  “天意啊!天意啊!”江充笑得眼淚直流,揮手道:“還有什么好的,快快送上來!”


  一旁探子急忙向前,又送上一道軍機,低聲道:“這是宋神刀的公子宋通明送來的。”


  江充滿心喜樂,湊眼去看,霎時連拍大腿,更是暍道:“好啊!干得好啊!”


  羅摩什與九幽道人對望一眼,二人面露笑容,便也湊頭去看。


  “怒蒼啟戰!”


  天絕已死,怒蒼啟戰。少林怒蒼,一個是正道領袖,一個是當世反逆,這兩路人馬全都不服自己,現下卻互相砍殺起來,天下還有比這更樂的事兒么?江充撫掌大笑,大聲道:“天佑吾皇!天佑江充啊!哈哈!哈哈!妙!妙!太妙啦!”


  情勢如此,大局已算抵定了,剩下只要把少林怒蒼各個擊破,又是三十年好江山。


  繃地一響,書房里酒香四溢,紹興女兒紅、山西二鍋頭,百年彌封已然拍開,諸人笑聲連連,當場便要大肆慶賀。


  “大人,還有一道軍機,是安統領送來的。”


  江充手舉酒杯,斜目望著探子,冷然道:“安道京那廢人送來的啊?念來聽聽。”那探子低頭往字條一看,神態尷尬,道:“啟稟大人,這字條……這字條……小的念不出。”


  江充咻地一聲,狠狠吸了口酒,揮手道:“不識之無啊?九幽道長,勞煩你了。”


  九幽道人滿面雀躍,興沖沖地接過字條,他低頭看了一會兒,皺眉道:“圓圓的。”


  江充大笑道:“圓圓的?還沒過中秋哪!安道京那小子便想吃月餅了?”九幽道人慌忙道:“大人別誤會。真是圓圓的。”江充望向羅摩什,笑道:“又是個目不識丁的東西,還是國師您學問淵博,勞煩瞧瞧是圓的方的?可別是軟的才好。”


  羅摩什心下起疑,接過字條,定睛一看,霎時倒抽一口冷氣,道:“圓的!”


  說話之間,滿面驚愕,竟已跌坐在地。江充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干啥、干啥、干啥子啊!圓也圓不過你的禿頭去,怎么頭暈啦!”他伸手接過宇條,啐道:“不過是道軍情,瞧你們愣得……”


  說話問,眼睛往字條一瞪,霎時雙目圓睜,慘然叫道:“真是圓的啊!I真是圓的,也真的念不出。


  字條上繪著一只圓形圖徽,正中龍首蛇身,昂然吐信。這是安道京從達摩院中火速送來的軍情,一字未描,卻已震動京畿。


  “戊辰歲終,龍皇動世,天機猶真,神鬼自在。”


  吾皇猶在神機洞中,景泰王朝最大惡夢,如今隨著天絕之死,竟爾重現江湖。


  九幽道人兀自不知死活,仍在那兒諂笑不休:“大人,安統領真會畫圓哪,畫得很圓啊!”


  他笑了許久,江充與羅摩什卻無喜悅之情,兩人各自低頭沉思,模樣競似十分忌憚。九幽道人有些詫異,自也不知他二人何以裝模作樣,忙問道:“大人。


  天絕已死,心腹之患已除,您還有何煩惱?


  可是擔憂怒蒼匪寇么?”


  九幽道人如此愚魯,江充自無接口之意,只是嘆了口氣,朝羅摩什望了一眼,道:“羅摩大師,即刻替我送口信,便說江充在永定河相候,不見不散。”九幽道人不明究理,忙問道:“大人,夜深人靜的,您這是去見誰啊?”


  江充重重往桌上一拍,怒道:“閉上鳥嘴!”羅摩什見上司發怒,神色更是緊張,只急急步出書房,九幽道人更如驚弓之鳥,把頸子縮了,半天吭不出一個字來。


  七月初三,江充怒氣沖沖。


  烏云滿天,星月無光,大批云都衛好手靜默無聲,各自操槳行船,護衛權臣駛往河心。秋夜沁涼,永定河上波濤蕩漾,方才下過大雨,河水湍急高漲,此刻絕非沿河游覽的好韶光,卻不知江太師為何趕將過來。只是眾下屬素來聽命行事,太師面前,誰又敢貿然置喙?

  四下無光,連燈籠也沒點上,江充端坐船頭,若有所思。


  九幽道人隨侍一旁,眼看羅摩什不見蹤影,安道京又到少林去了,只余自己一人隨侍在側,難得有機會媚上,自要抓緊時機。他見江充眉心深鎖,似有無限煩惱,忙搶上說話,道:“大人,所謂兵來將擋,水來上淹,有我們這群大將守著,您還怕什么?”


  江充閉上雙眼,嘆息道:“誰說我怕了?江某人白手起家,無敵于天下,只有別人怕我,沒有我怕別人。”九幽道人第一個馬屁落空,心下卻不氣餒,趕忙改口道:“是、是,江大人學富五車,英明神武,天下無人能及,小人說錯了。”


  江充依舊閉目養神,淡淡地道:“誰說我學富五車、英明神武了?道長啊道長,要學人奉承拍馬,多用些巧心,少些陳腔濫調。聽了讓人煩。”九幽道人聽得責備,慌亂問只得連聲答應,看那八字成語不管甩,一會兒定要揣摩上意,找些厲害的詞兒出來應景。


  夜黑風高,江充緩緩站起,遠方河水奔騰湍流,他怔怔瞧著,不由嘆道:“人家是三十功名塵與土,我江充是八千富貴險中求。你們說說,我這八千個晨晚穩坐太師寶座,靠的究竟是什么?”


  眾下屬跟隨他已久,少見他嘆息氣餒,此刻看他面露疲憊之色,無不惶恐。


  眾人旁徨無言,九幽道人卻是個心急貪功的,他忽然想到了好詞,當場叫道:“大人憑什么做太師,那還用想么?您老人家第一個豐功偉業,號稱無雙,第二個雄才大略,卻又名動四海,黎民百姓真愛戴啊,天下英雄齊來拜……”


  去了個英明神武,來了個雄才大略,看那九幽道人諛詞如潮,滔滔不絕,定要升官發財了。果聽江充微微一笑,道:“瞧你辛苦的,來人。”九幽道人大樂,知道他要犒賞自己,登時笑道:“小的在。”


  江充斜目看了屬下一眼,泠冷地道:“把這牛鼻子抓起來了。”此言一出,只聽刷刷連響,左右云都尉拔刀出鞘,已然架在九幽道人頸上。九幽道人驚道:

  “大人饒命啊!我……我又怎么了?”江充嘆了口氣,道:“道長,人丑不打緊,怕就怕東施效顰,專拿胭脂白粉朝黑炭上涂涂抹抹、那不只丑,還是怪。若非用人在即,我真想扔你下船喂王八。”


  九幽道人尖叫一聲,當年他也曾入神機洞,見識過安道京的諂媚伎倆,豈料不過多學了幾句奴才馬屁,便要惹來殺身之禍?他又驚又怕,慌忙便道:“大人……您……您不講道理啊……您不是說自己無敞于天下么?怎地小人說您一句英明神武,一句雄才大略,您……您便要發這大脾氣?


  您……您好偏心啊!”說到傷心處,竟然放聲哭了起來。


  江充嘆道:“道長,奉承諷刺,兩者都是個奉字。奉勸您一句,傻人別干聰明事。”九幽道人擦去了淚水,哽咽道:“我本就笨,要是像您那般聰明,那是我做太師了。”江充搖頭嘆道:“我聰明?這倒是第一回聽過。這里問你一句,您說我孩提時讀書寫字,聰明何如?”


  九幽道人哽咽道:“您能做到太師,那還不是樣樣拿第一么?”


  江充淡淡—笑,道:“道長此番可料錯了。江某弱冠之年給先生趕出私塾,我爹娘看我白癡也似,無可救藥,根本當我廢料一塊。”九幽道人氣憤填膺,怒道:“大膽!他們才是白癡廢料,居然把您這個神童看走眼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掹聽撲通一聲,九幽道人已給扔入水中。江充臉上泛起怒火,喝道:“混蛋東西!居然敢說我爹娘是笨蛋?你不要命了?狗屁當馬屁用,九幽道人自要倒霉。遠遠聽他哭喊道:“大人文武圣賢、德配天地,快快撈我起來啊!”


  耳聽新的阿諛又起,江充火氣更是暴漲,他轉問眾多下屬,喝道:“文武圣賢?我江充行走天下,靠的是這些屁話么?你們這幫笨蛋給我說說,我究竟憑什么干到太師?說!給我說!”他見諸多下屬低頭縮頸,不敢言動,當下抓來一人,搶刀架上頸子,怒問道:“你說!我憑什么做這個太師!說!”那下屬滿面刀疤,哪里知道什么道理?一看明晃晃的鋼刀,登時咿咿啊啊地哭道:


  “大人饒命啊,我不知道啊!”


  江蠻子怒火上升,把刀勒緊了,怒道:“你不說,今日就宰了你!”刀鋒轉緊,那人脖子登生血痕,他又痛又怕,霎時哭道:“救命啊!大人武功高強,千萬別殺我啊!”


  江充哦了一聲,道:“你說我武功高強?這倒是新玩意兒。”那人見他露出笑容,登時恍然大悟,想來江充心之所系,必以為自己武功高明。當下打蛇隨棍上,笑道:“屬下知道了,大人武功厲害,所以能安居太師。”江充哈哈大笑,道:“你說我武功厲害,咱問你了,咱倆要以武功較量,誰勝誰負?”


  那下屬嘻嘻一笑,道:“大人武功蓋世,天下無敵,屬下跟大人較量,當然是大人贏。”


  江充勃然大怒,喝道:“該死的東西!連我也打不贏,還養你做什么?扔下去!”


  河面上又是撲通一聲,那人與九幽道人一同載沈載浮,只弄得狼狽不堪。江充猶在發怒,他又抓住一名下屬,怒喝道:“你說?你也覺得我武功高強么?”


  那下屬見了先前幾人的慘狀,忙干笑道:“是……不……是……”


  江充怒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這幾年便是養了你們這幫一問三不知的混帳,朝廷才敗壞成這個模樣!你給我說明白!我武功高么?”那人低頭干笑:

  “高得很。”


  江充哈哈大笑,怒吼道:“好!那咱倆武功較量,誰輸誰贏?”那人大驚失色,若要輸給主子,不免成了無用廢物,可要贏了主子,卻又成了狂妄兇徒,他心生一計,慌忙便道:“屬下與大人打成平手,激戰一千招呢。”


  江充呸了一聲,大聲道:“混帳!贏便是贏,有什么平不平手!你蒙混!”


  當場一刀斬去,那下屬急急閃過,身法竟是高明無比,他又慌又怕,趕忙往地下一跪,紅著雙眼道:“大人饒命!

  小人與大人激戰七天七夜,趁著大人打盹,以卑鄙手法略勝一招半式,小人贏得僥幸,贏得無恥,大人雖輸猶贏啊!”那個啊字宛如尖叫,江充聽了自是哈哈大笑,提聲再問:“好!你既然贏得了我,現下卻為何跪在地下,求我饒命?

  你倒說說,這是什么道理?”


  那人嚅嚅嚿嚿,把實情說了出來:“成者為王,敗者求饒,您是當朝太師,小人只是個無名小卒,當然要請您饒命了。”江充笑道:“說得好,可你說!你既然武功勝過我,拳腳強過我,為何是我當這個太師,不是你這小子?”


  那人尷尬地道:“皇上……皇上和您投緣,所以……所以您是太師,小人是奴才……”


  江充氣得炸了,重重一耳光抽去,怒喝道:“投緣?投你媽的屁緣!當年爺爺初入京城,皇上只是個無權無勢的閑王,哪里是當今天子?他和我投緣有什么用?操!老子同你媽投緣!”那人滾跌在地,嚇得全身發抖,顫聲道:“江大人,我娘七十好幾,您要與她投緣,那是晚了些……”


  江充狂叫一聲,一腳踢出,將那人踹下水去。他怒氣未消,抽刀指向眾人,怒道:“說!你們全給我說!為何我是太師,你們全是奴才?說!”他舉刀指著一人,冷冷瞪去,那人全身發軟,慌道:“大人記性超人,過目不忘,又兼文才出眾……”話聲未畢,江充已是大怒:“放屁!我連你叫什么名字也記不得?我哪來的記性!你這王八敷衍我!”


  眼看腰刀砍來,那人慘然一笑,自往船下一跳,便與九幽道人游成一列。


  撲通撲通,河面上滿是廠衛高手,—時蔚為奇觀。江充兀自不歇,猶在怒喝:“回答我!為何我是太師,你們個個本領高過我,卻全是奴才?回答我!為什么?”


  余下部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傻了。照江充自己所言,他的文才不過爾爾,武功更是稀松平常,此人文不行,武不就,儀表不如人、聰明也不如人、莫非他是白鼠精投胎、還是癩蛤蟆轉世?否則要如何混到這個高位?

  眼看一眾下屬因循茍且,江充仰天大叫:“混蛋東西!全是沒見識的!統通給我眺下去!”


  眾人滿面慘然,躡手躡腳,正要往水中一跳,忽聽一聲巨響傳來,船身震蕩不已,眾人驚愕之下,回頭望去,只見船身旁現出龐然巨物,赫然是只高桅大艦。


  眾下屬吃了一驚,顧不得上司正自發瘋發威,趕忙圍攏過來,嚴加保護。


  蒙蒙水霧中,船頭又是一震,赫然望去,竟是多了一道木板,只見兩名男子一前一后,正自行上船來。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江大人,你這些下屬答不出,讓老夫來答吧。你之所以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正因為你有“自知之明”啊!”


  耳聽貴客到來,江充滿面激昂,慌忙守候船頭,躬身道:“恭迎前輩駕到。”


  哈哈大笑聲中,羅摩什當頭領路,引著那人上船。來人形貌威武,身材高大過人,足足比江充高上一個頭,聽他朗聲道:“江大人,講口才,你比不過劉敬,論滔略,你及不上秦霸先,交才武略,你江充一無是處,著實是塊大大的廢料。”


  那人出言侮辱,眾下屬群情聳動,皆露憤怒之色。那江充卻只躬身聆誨,毫無反駁之意。


  那人哈哈大笑,神態轉為嚴肅,他拍了拍江充的肩頭,凜然道:“不過正因你是廢料,而你也懂得自己是塊廢料,人貴自知,為了這個長處,朝廷上無人斗得過你,三十年來,你穩若泰山。


  江大人,老夫說得對么?”


  滿場下屬目瞪口呆,江充卻是長嘆一聲,拱手道:“侯爺此言,深合吾心。


  江某心服了。”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與江充鼎足而三的大權臣,征北大都督到了。


  善穆侯戰功彪炳,擁兵十萬,江充簧夜駕船過來永定河,原來等的便是他。


  柳昂天淡淡笑道:“江大人能吞下這幾句話,果然有“自知之明”,老夫又更佩服你三分了。”江充嘆了口氣,伸手肅客,兩人便往艙里去了。卻把一頭霧水的下屬愣在當場。


  這幫下屬平庸無能,不求甚解,自然不解柳昂天的意思。江充之所以可怕,絕非是口才了得,心機厲害,此人之所以能獨霸朝廷,正因他那過人的“自知之明”。


  人貴自知,先知已,再知人。懂得自己的短處,所以敬重別人的長處,所以能聽言納諫,重用賢者,進而稱王稱霸,傲視天下。這便是江充干到“三師三少”


  的不二法門。


  劉敬深謀遠慮,千決萬斷僅一失,但那一失足成千古恨。秦霸先目光遠大,看盡萬里江山千古事,卻不見身周輿薪,可憐寸許誤差便致飲恨黃泉,一目不瞑。


  誰都會敗,唯獨江充不敗,天生廢料,卻有自知之明,靠著百來個臭吱匠,江充三十年來打倒無數諸葛亮,即便以秦霸先之能、劉敬之毒,卻都扳之不倒。


  江充之所以強,正因他自知很弱。他自知笨得緊,所以聰明的不得了。


  江充是無敵的。


  船艙密不透風,燥熱難當,自景泰十四年來,這還是江柳兩系首腦第一回私下碰面。二人對面坐下,只聽柳昂天大笑道:“江大人,說你是混帳王八加笨蛋,那是抬舉你了。你那些下屬不知情,定以為老夫在損人了。哈哈!哈哈!”


  這話決計是在損人,江充又不是傻子,哪會聽不出來?他也不發怒,只哈哈一笑,解嘲道:“多謝侯爺,在下官做得越大,越容易忘了自己是個笨蛋,不免越活越回去了。”


  柳昂天大樂,更是笑道:“說得好!你越笨,老夫越怕你,哪日你燒壞了腦子,硬生生成了白癡,我可得退隱了,哈哈!哈哈!”


  江充滿面難堪,正要掉轉話頭,突見柳昂天沉下臉來,道:“江大人,您深夜差人過來,到底有何指教,這便說吧。”柳昂天不失武人本色,說起話來開門見山,翠刀直入。江充微微一笑,道:“不瞞侯爺,今日相邀,只想求您高抬貴手,救下官一命。”


  柳昂天嗤之以鼻,冷冷地道:“這可折煞我了。你江大人稱霸朝廷,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卻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要你的命?”


  江充嘆了口氣,望向柳昂天,淡淡地道:“便是殺死天絕的那人。”


  柳昂天面上閃過驚詫,旋即一隱而逝。只是這神色雖然細微,卻沒逃過江充的眼去,想來柳昂天也已得知此事。江充也不點破,也不說話,只靜靜等候柳昂天開門。


  過了半晌,征北都督咳了一聲,道:“江大人……可是怕怒蒼山下手殺你?”


  這話決計是敷衍。萬惡歸于匈奴,一切壞事都是蒙古人干的,大家要消滅萬惡壞人啊。江充久在朝廷,怎會不知這些伎倆?他瞇起了雙眼,模樣有氣無力,嘆道:“秦匪霸先、萬惡淵藪,我家姨娘偷人,您家親友被殺,什么壞事都往他頭上一推……”他搖了搖頭,嘆道:“難得見面,別打馬虎眼了。這套官樣文章你要不煩,我可真膩了。侯爺,咱們說正經的吧?”


  柳昂天哼了一聲,道:“柳某人行得正,做得端,什么時候說話不正經了?”


  江充微笑道:“行,您快人快語,我也直說了。”在本朝最為聞名的勇將之前,這奸臣顯得十分瘦小,他諂著一張臉,從幾上大碗取出一只菱角,手上緩緩剝著:“那年怒蒼山攻下霸州,太后不是召見您么?”


  柳昂天閉上了眼,道:“是有這么回事兒。”


  江充見他鎮靜自若,有心激他一激,便道:“當然有這么回事啊,剿滅怒蒼,那可是天大的功勞哪!想皇上屢次派人招安,秦霸先都置之不理,為何太后召見,您善穆侯一出馬,卻立時讓他慨然答應?嘿嘿,這中間的道理,有無賣那個求這個,還請您指點一二吧。”


  柳昂天大怒,重重往桌上一拍,厲聲道:“姓江的!什么叫做賣那個求這個?

  你究竟想說什么?”江充望似低頭,眼角卻偷偷去瞧柳昂天的神色。只聽他笑道:“侯爺別難為情啊,這朝廷哪……誰沒一本大爛帳?真要掀開了,您五十步,我一百步,全都是好弟兄呢。”


  他把白膩膩的菱角放入嘴里,慢慢嚼著:“咱明白講吧,這景泰十四年的密奏,是您差人……


  嘿嘿……那個的吧?”


  柳昂天大吼一聲,一拳把木桌槌得跳將起來,他咬牙切齒,憤怒已極,霎時轉身過去,反手掀開艙廉,自望波濤洶涌的河面,不再說話了。


  江充見他不理睬自己,登從桌下取出一柄長劍,牢牢握在手上。柳昂天雖然面向窗外,卻也知曉江充的詭計,聽他嘿嘿冷笑,說道:“江大人別想妄動,老夫力搏獅虎,你要與我動手,那便是自殺。”


  江充哎呀一聲,搖手道:“誤會了,誤會了。您方才不夸我有自知之明么?

  什么時候江某自不量力,學得在老虎嘴上拔毛了?”他將劍柄轉向柳昂天,莊容道:“這柄劍有些來頭,在下只是要您過目一會兒,別無用意。”


  柳昂天隨手取過,將長劍抽出鞘來,卻也沒見到什么稀奇之處。他搖頭道:

  “怎么?這劍有何古怪?”江充嘿了一聲,將長劍取過,道:“侯爺,您是水仙不開花,還是真個不曉?”


  柳昂天怒氣上沖,喝道:“你含沙射影的,究竟想說什么?把話說明白。”


  江充心下一凜,慌道:“真不是您做的?”柳昂天有些想揍人了,他握緊拳頭,沈聲便道:“有話直說。”


  江充喃喃自語,他見柳昂天一臉肅殺,倒也不似作假,當下緩緩抽出長劍,嘆道:“好吧,算我信您一次。這柄寶劍……便是殺死劉敬的那柄劍。”


  柳昂天聞得此言,忍不住動了動身子。汪充見他眉毛向上一挑,之后瞳孔放大,霎時已知實倩,劉敬絕非柳昂天差人暗殺的。他手指劍刃,道:“這劍上沾著海蛇劇毒,前些時鄉民在城郊挖出劉敬的尸身,我找了高手查驗,中的毒便與劍上劇毒一個模樣……”他還劍入鞘,雙目直瞅著柳昂天,道:“侯爺,我此刻句句肺腑,外界一直以為劉敬是我差人殺的,其實是抬舉我了。江某手下并無這等絕世高手。”


  朝中若論實力,向以三大派馬首是瞻。劉敬政變失利,受剌身亡,若非江充派人暗殺,便該是柳昂天幕后主使,看江充適才多方試探,用意純在考究征北都督的用心。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氣,道:“江大人,你找我來,便是查這件事?”


  江充輕輕頷首,道:“對不住,防人之心不可無。不管下手殺死劉敬的是誰,總之他既能做掉劉敬,便能對付江某。現下連天絕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是越想越煩,為了朝廷的安寧,侯爺您要是知道下手之人,便請明說。”


  柳昂天嘆了口氣,道:“江大人,我老了。”


  江充面肉顫抖,知道他再推搪,低聲便道:“侯爺,引我一條明路走。”


  柳昂天幽幽地道:“求人不如求己,明路就在你身邊。過去你要是下手輕些,劉敬、卓凌昭也不會死了。他們要是還在,你又怎會孤立無援呢?”江充雖給諷刺,卻無發怒之意,只是慌道:“侯爺!送佛送上天,您別這樣說話,你不怕那人轉而對付你么?”


  柳昂天掩面長嘆,頗見疲憊之色。拱手道:“老夫年近七十,早已看破世事,不管誰要對付我,那也由得人家。江大人,反正朝廷還有您撐著。恕柳某年老體衰,不能奉陪了。”


  江充哪里能讓他從容離去,當下順著話頭,嘆道:“侯爺怎么專說泄氣話?

  眼下七夫人便要替您添個丁。您官做了,福享了,那您的兒孫呢?百年之后,總不能讓您那小妾重操舊業吧?”


  七夫人過去是青樓出身,江充這么一說,不免冒犯了柳昂天。果見征北都督怒氣勃發,伸手掀翻茶幾,厲聲道:“姓江的!你說話恁也無禮了!”聲響傳過,門外護衛大驚失色,眾人急急推開房門,探頭問道:“大人,沒事吧?”


  江充自知戳到了柳昂天的痛處,他一揮手,制住了下屬的說話,眾人不敢打擾,連忙掩上房門,一個個退了出去。


  房內寂靜無聲,只聽柳昂天喘息沉重,似是無盡疲累。江充假意嘆息,道:

  “對不住了。若非事關重大,我也不想翻這些陳年往事。侯爺,請您幫我這一回吧。我至死不忘你的恩情。”


  柳昂天嘴角斜起,眼中生出怒光,他取起茶壺,朝桌上倒下,森然道:“把小眼張了,這里寫個名字給你,要你江充夜不成眠!”柳昂天面帶不屑,當下指蘸茶水,在桌上來回畫著,江充又驚又喜,又慌又怕,急急朝桌上望去。


  楊刑光?

  他倒抽一口冷氣,顫聲道:“您……您是說楊五輔……”


  楊遠,字刑光,隆慶年間生于北京,景泰十七年皇門御榜進士出身,原來他才是最后一場斗爭的要角兒。


  柳昂天面無喜怒,道:“什么楊五輔,該說是楊五奸吧?你老實告訴我,這位五輔大人,便是您安在柳門的耳目吧?”江充干笑道:“您誤會了,我與此人相交不深……”他正要說謊,忽覺柳昂天的眼神隱帶輕視,江充干笑兩聲,忙改口道:“我想起來了……這兩年為了編纂史書,咱們確實有些來往。吃過飯,喝過酒。”


  柳昂天冷冷地道:“不必你招,柳某也知情。那年東廠敗得如此之慘,若非有人里應外合,把仲海的身世套出來,焉能讓劉敬一敗涂地?嘿嘿,江大人啊,我總以為人家替你套出了消息,剩下的事便該由你料理。卻沒想您江老爺天生的好福氣,居然從頭到尾躺著干,您還真會坐享其成啊!”


  江充聽得調侃,一時干笑數聲,忽然之間,他神態大變,須發俱張,目光極見兇暴。


  號稱無敵的江太師,直至今夜,方才驚覺自己被人一路耍著玩……向來借刀殺人的他,如今給人玩弄于股掌間,成了驅虎吞狼的那只笨虎,這真是前所未見的奇恥大辱!

  劉敬之后,下一個就是自己了。刀已經到了背后……


  此刻想想,楊遠這人的身世當真奇怪,朝廷大臣誰不是宦海多折,要不默默隱忍,要不告老還鄉,只要在朝廷待上十年,誰能全身而退?只有他,楊遠,此人官居極品,仕途扶搖直上,自景泰十七年中舉以來,歷任翰林院修撰、戶部侍郎、光祿丞寺卿,景泰二十八年升任五輔大學士,十五年下來,贏回一個“楊五輔”的名號。


  沒有父喪母喪,自無須返鄉丁憂,宦海生涯中楊遠不曾犯錯,大災大禍也不曾找上門來,不爭功、不推諉,不怎么長袖善舞,卻也不怎么樹立敵人。正因如此,楊遠有孔閣揆難以企及的好名聲,五位大學士之中,只有這個人是獨來獨往的。


  若說王寧、梁知義像是迎風不搖的蒼松,楊遠便像是一顆軟綿綿的藤蔓,風吹兩頭倒,卻也不曾斷了根本,大風一過,不知不覺間他又爬上墻頭,輕輕緩緩地探出頭來。


  江充伸手撫面,低聲道:“侯爺,打劉敬一死,您就疑心楊五輔了?”


  柳昂天嗤地一聲,凜然望著江充,道:“你畢竟是年輕。楊遠是什么角色,他會心甘情愿做你的鷹犬么?打這人進朝廷的頭一天,柳某便在留神他。”江充全身發抖,喘道:“所以……所以你留他兒子在身邊幫辦,現下又讓他和怒蒼交兵……您……您這是拿他兒子當人質?”


  柳昂天嘆了口氣,他拿起一只菱角,道:“這菱皮是黑的。”霎時手上微微用力,將之折為兩斷,又道:“瞧,果肉是白的。”


  他見江充茫然不解,當即正襟危坐,肅然道:“江大人,這便是柳昂天與你不同之處,我有心機、有手段,但我也有一顆赤子心。文楊也好,武秦也罷,也許因緣際會,也許輪回報應,這兩個孩子都到我手底下做官,十年下來,我與他們真心相待,不曾有虧。”


  江充干笑道:“好樣的,您可別告訴我,您這輩子絕不殺他們。”


  柳昂天瞼上閃過一陣悲傷,低聲道:“錯事做過一回,便已足夠了,江大人,除非到了抄家滅族的地步,柳某絕不下手害他們。”他拍了拍江充的肩頭,淡淡地道:“江大人,官場上除了自知之明,還該有點良心。大人久在高位,多替自己的子孫積點陰德,百姓會歡喜的。”


  眼看柳昂天從容離去,江充登時廢然軟倒。


  本朝開國以來,歷任閣揆還沒一位能夠善終,無論是總管太監、還是六部尚書,官越大,命越薄,抄家滅族的往往三中有一,宦海本如修羅場,要能全身而退,那是談何容易?

  最后一場硬戰了……江充望向悠悠河水,忍不住嘆了口氣,在這一刻,眼前居然閃過那可恥可笑的兩個字。


  退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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