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涯何處無芳草
「瓊芳!瓊妹!瓊娘娘!」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兒又來了個尋芳客,聽得一名女子叫道:「你在哪兒啊!」
月色隱諱,四下風雪飄飄,這會兒卻是娟兒來了,她在瓊府園林里四覓喊叫,盼能把瓊芳引出來。
瓊芳平日機靈活潑,扮成男裝的少閣主更見莊重儼然,豈料今夜先挨爺爺的毒打,之后又給情郎糟蹋,直逼得小妮子忿而離家,不知所蹤。傅元影滿心焦急,無奈又要守著少掌門,便商請娟兒早些來找少閣主,免得找不著她了。
傅元影吃的是國丈的飯,當然想勸瓊芳回家,可娟兒又沒欠國丈半文錢,自不這么想了。
看蘇穎超平日風趣瀟灑,還有個外號叫做「大眼貓」,頗討少女喜歡。誰曉得獸性大發之后,原形畢露,個中之張牙舞爪處,還在尋常畜生之上。娟兒舉腳一踢,一枚石子飛了出去,撞破了瓊府的紙窗,她聳了聳肩,咒罵嘆息:「男人啊,兩文錢有找呢。」
嫁人、嫁人,二八美女俏佳人,婆婆看來不是人。好端端的大姑娘,只因不巧嫁了人,便要洗手作羹湯,巧手做衣裳,等人家肚子飽了、身子暖了,自己便要挺個大肚子,成了黃臉大肚婆。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少女變老母。成了大肚老母還不打緊,最要命的是肚里孩兒的爹東逛逛、西走走,萬一在街上獸性大發,家里便要多出二號大肚婆、三號大肚婆,成了大肚婆山寨,到時候爭排名、搶大小,八只大肚鬼母哭著嚷著,上吊撞墻,就怕成了個小的,那時真要問問情是何物了,畢竟殺人總要找個好理由么。
雪霧彌漫,夜黑風高,娟兒一路在鬧林里找人,國丈府邸寬廣,院中林園曲折,頗多幽徑,時在黑夜,娟兒又是個迷糊姑娘,一路邊走邊咒,居然迷路了。
想起今夜給老國丈破口大罵,娟兒越想越氣,索性連園林小徑也不找了,一路逢花踐踏,逢樹推倒,毀損數百株奇珍異草之后,山頭恨火稍泄,卻也看到了圍墻。
「芳妹、芳姊!芳姨!」娟兒起身飛跳,跨坐墻頭,瞧望著院外大街,圈嘴高呼:「快些出來啊!我是娟兒啊!」
深夜雪勢加大,路上行人甚少,娟兒喊了幾聲,四下卻仍幽靜一片,無人答應自己。她又氣又累,暗暗感慨交友不慎,只得縱下墻去,沿著街巷去找。
瓊府鄰近京郊,地處偏僻,四下并無什么商號酒樓,加上雪下得大、霧氣又濃,看出去盡是陰茫茫一片,娟兒一路走著,彷佛整條街只剩她一個人,說不出的可怖。娟兒雖非小孩,卻還是怕鬼,正擔憂間,猛聽喀地一聲咬牙,前方居然傳來了啜泣聲。
霧里現出了一個人影,模模糊糊,誰知是人是鬼?娟兒渾身毛骨悚然,只想掉頭便跑,可想起了瓊芳,卻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尋著聲音來處挨近幾步,怯怯地道:「瓊……瓊芳,是……
是你在哭么?」叫幾聲,不聞應答,正想去找傅元影過來,忽然間北風勁急,吹開了面前的雪霧。卻也讓她看到了一個人影。
來人并非瓊芳,而是位青年公子,只見他雙手抱頭、坐地啜泣,好似心中痛苦。
娟兒松了口氣,都說人是男的兇,鬼是女的厲,看這男鬼哭泣再哀,卻也沒什么用。她稍感安心,便又遠遠打量那人,只聽他低聲啜泣:「我不是哀宗……我不是哀宗……」
「哀什么啊?」娟兒訝異了,她悄悄走上一步,濃霧里只見那人五官分明,好似長得不壞,—時膽子又大了幾分,便挨近了兩步,小聲道:「喂,你……你哭什么啊?錢包掉了么?」
正等著鬼魂哭訴冤情,卻見那鬼魂跳將起來,居然發狂似的向前飛奔,猛聽砰地一響,那鬼魂居然重重撞上了墻,隨即咬牙切齒,手腳并用,逕朝墻上攀去。
眼見這鬼魂法力如此微弱,連穿個墻也不會,娟兒心下更安,便又追了過去,喊道:「喂,你到底是誰啊?干啥這般怕我?」
說著說,更把手搭在那人肩上,喊道:「老兄!我在跟你說話啊。」
「走開!」那男子大吼一聲,使勁攀上了墻頭,旋即仰天狂嚎:「我絕不做哀宗!我絕不做哀宗!」娟兒瘋人怪話,自是一臉錯愕,忙不迭也一躍上墻,正想著是哪個瘋子發狂,眼里卻見到了當今華山第—劍客,「三達傳人」蘇穎超。
「搞什么啊?」娟兒愣住了,驚道:「蘇穎超!你這是干什么來著?」喊聲一出,蘇穎超更是跑得快了,看他雙手抱頭,縱聲狂叫:「走開!別煩我!走開!」
亂吼亂叫中,隨即從墻頭摔了下去,跟著從小巷征奔離開,娟兒呆:「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一臉愕然:「什么哀宗不哀宗?
這家伙吃錯藥了?」
最后一眼望去,濃霧裹住了大眼貓的身影,像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娟兒搖了搖頭,呸道:「瘋子,難怪瓊芳不要你!」也是事不關己,正要跳下墻去,忽然背后飛上了一道黑影,身法極穩極靜,竟是無聲無息。
濃霧中來了一個神秘人,朝自己的肩頭拍了拍,直嚇得娟兒凄厲慘叫:「鬼啊!」心慌之下,旋即拔劍出鞘,—招「倒卷珠簾」使出,便朝后頭妖鬼斬落。
聽得當地一聲勁響,來人也拔出了長劍,喝道:「別動手,自己人。」
雙方長劍互撞,激得火花四濺,娟兒藉著微光看去,不覺松了口氣:「傅師范?怎么是你來了?」面前站著—名中年男子,清雋文雅,自是傅元影到了,他搖了搖頭,道:「沒什么,剛巧路過這兒,便過來看看。」
娟兒一臉狐疑,料知他在騙人。看適才蘇穎超大喊大叫,宛然一條大瘋狗,傅元影定是來追他的。娟兒咳了幾聲,道:「傅師范,你們……你們家蘇大俠像是不行了,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啊?」傅元影不愿意談這事,逕道:「別管他,他心里煩,發泄一頓便好了。」娟兒起疑道:「是么?可我聽他喊什么哀宗阿宗的,這又是誰啊?」
傅元影聽她頻頻追問,只得低聲嘆了口氣,道:「開國之君通稱太祖,至于末代王孫的謐號,若非哀宗,便是廢帝。」娟兒咦了一聲,有些聽了懂了,茫然又道:「太祖?誰是太祖啊?可是姓朱么?」
傅元影眼中閃過不忍之色,搖了搖頭,并未回話。低聲道:「先別說這個了。娟姑娘,我一會兒有點事,恐怕不能親自去找少閣主。來,這兒有點銀子……」
說著從懷里取出了厚厚一疊銀票,塞到娟兒掌中:「這是一千兩銀票,您等會兒要是找到了人,勞煩把這筆錢給她,讓她先湊合著用。」
娟兒喜道:「一千兩還湊合啊?不如我來幫她花吧!」傅元影微笑道:「這個自然了,這幾日少閣主怕得在外頭住,請你多照應她。」娟兒先是一喜,之后又是微微一愣:「等等,她要在外頭住?她難道不回家了?」傅元影嘆了口氣,道:「她這兩日還是先別回去,國丈還在氣頭上…唉……」欲言又止問,只搖了搖頭,便從墻上一躍而下,自朝北方奔去。
娟兒見他走得急,趕忙喊道:「等等,你去哪兒啊?」傅元影回首道:「我要去紅螺寺。」
娟兒愕然道:「紅螺寺?去那兒干啥啊?」傅元影急于趕路,一時頭也不回,朗聲道:「我要去找玉瑛!現下只有她才幫得上忙!」
話聲未畢,身影消失,卻又讓娟兒陷入五里霧中,皺眉道:「玉瑛?這又是誰啊?」
怪事年年有,今年恁是多,看現下不過是正月新年,便鬧出了一堆怪事,先是瓊芳離家出走,之后蘇穎超徹底病發,滿口哀宗太祖之余,現下還來了個「玉瑛」,真不知是何許人也。
娟兒搖頭嘆息:「莫名其妙,什么哀宗太祖的,他們華山專出瘋子,早晚全發狂。」
適才聽傅元影說了,好像這哀宗還是皇帝的名號,可蘇穎超好端端的武林人物,什么時候也和皇帝大名牽扯了?敢情他也想來個造反不成?娟兒越想越覺得荒唐,咕噥一聲,道:「哀宗…
…太祖,到底誰是太祖啊?」
本朝太祖姓朱,宋朝太祖姓趙,漢代叫老劉,唐代是小李,好似百家姓輪流當皇帝,每家每姓都有個太祖,可這和江湖人物有何關連呢?難不成武林門戶也有太祖么?娟兒想著想,霎時恍然大悟:「哎呀,華山派當然有個太祖,那不就是寧不凡么?」
「天下第一寧不凡,這個人武功厲害得不成話,要做徒子徒孫的太祖太宗,自也綽綽有余。
娟兒呆呆想了想,忽又醒悟道:「等等,寧不凡是太祖,那徒弟豈不就是……」心念于此,不覺啊了一聲,這才懂了「哀宗」
的意思。
世上只要有太祖,便一定有哀宗。大金國有哀宗,大唐朝有哀宗,這些末代之主背負千古罵名,卻非個個荒淫無道。相反的,他們身處亂世洪流,莫不殫精竭慮,盼能力挽狂瀾,撐起祖宗基業,奈何獨木難撐大廈,最后時不我與,只能默默垂淚自殺。
人比人、氣死人,任誰有了寧不凡這等好師父,注定都得做哀宗。娟兒搖頭低嘆,轉念又想到自己身上去了,看師姐艷婷精明干練,武功又高,八成也是個太字輩人物,可憐自己排在她的后頭,日后慘上加慘,可別成了個「慘宗」才好。
娟兒哀嘆兩聲:「算了,慘宗就慘宗吧,好歹還是個宗。」
她懶得再想,便又朝瓊府走了回去,看看一會兒回去瓊芳的閨房里找找線索,說不定能瞧得出她欲往何處。瓊芳會去哪處呢?
她還想和蘇穎超成親么?娟兒一邊瞧著手中的銀票,一邊忖量好友的處境,不由暗暗替她操起了心。
別人不解內情也就算了,娟兒可是心知肚明。那日她在淮安城里撞見瓊芳,便見她神色不大對勁,當時她抱了只小狗,說話時嘴角含笑,怯生生、羞喜喜的,好像戀愛了。娟兒又不是傻子,當場便已大叫不妙,如今對照后事發展,果然是平地起波濤,一發不可收拾了。
女人是瞞不住女人的,更何況是多年知己?看瓊芳若非遇上了意中人,怎會露出這幅模樣?可她到底和誰扯上了?她自稱簧夜遇險,給一名神秘面販所救,想當然爾,那面販定然脫不了干系,可這賣面的究竟是誰?為何自始至終不肯現身,把話說個明白?
說來說去,一切全怪那個黑衣人,自從此人大鬧江湖之后,瓊芳發瘋、蘇穎超發狂、連瓊武川也成了老瘋狗。可憐娟兒給這群怪物包圍,難免也要大倒其楣。
她哀嘆幾聲,慢慢來到了瓊府附近,忽然間雪霧里又現出了一個影子,極高極壯,走起路來還馱著背,那模樣不太像人,也不太像鬼,宛然便是一只……
「大黑熊!」娟兒吃了一驚,沒想到京城里竟會出現野熊,她內心憂懼,就怕野熊要去亂咬百姓,忙提起了長劍,急急尾隨過去。
深夜無人,那野熊一路細細簌簌,向前行去,天幸百姓都在睡覺,那熊自也無人可吃,不多時,卻見它鼻子聞了聞,自管停下腳來,竟是給瓊府圍墻擋住了。
娟兒暗暗害怕,看武林高手斬龍屠虎,稀松平常,可她武功不高不低、劍法不強不弱,一會兒大戰野熊后,能否留得性命吃飯,那可難說得緊。娟兒內心憂慮,只想悄悄上去偷戳一劍,可思來想去,卻又不敢,心中便想:「不管了,熊不會爬墻,它一會兒沒東西吃,那便自己回家了。」
正等著黑熊掉頭而去,誰知它又不走了,只管面墻不動,正詫異間,猛聽黑熊喉頭低吼,身子抖動,跟著嘩嘩水聲響起,不時仰起頭臉,嘶嘶熊嘯。
大半夜的,圍墻下若是母熊面壁思過,多有紅杏出墻之志,可若有公熊靠墻站立,卻多半另有玄機。眼見黑熊化身為野狗,娟兒羞紅了臉,心道:「這熊真是討厭,得先避一避。」
正咒罵間,那熊總算也尿完了,看它好似吃多了肉,先打了個飽嗝,隨即張開了熊嘴,惡地一聲過后,居然說起了人話。
「蘇穎超。」黑熊提起腳跟,朝著圍墻里輕輕呼叫:「你老兄在家么?」
蘇哀宗有客來訪,卻是一只熊。但見黑熊圈嘴輕呼,彷佛是小孩兒呼朋引伴,既想招來同伙,又怕驚動家長,便只能幽幽怪喊了。娟兒心下訝異,不知這能怎能如此怪法?忙悄悄跳上墻頭來瞧,這回卻見到了一名魁梧男子,自在那兒低聲喊話:「蘇穎超,快出來啊,是俺啊,宋通明啊,俺有事找你啊。」
娟兒掩面苦笑,看來者雖非野熊,卻還是一只畜生。她暗暗咒罵,不知這宋通明游手好閑,早屬京城無賴—類,卻是何時與「三達傳人」結為知交的?她呸了一聲,便掩身過去,只想把他的來意瞧個明白。
「蘇……穎超。」「蘇穎……超。」大半夜的不好找人,宋通明不敢敲打大門,只躲在墻外亂喊。他細細叫了幾聲,眼見無人應答,只得跳了起來,暴吼道:「蘇穎超!」
黑熊般的大腦袋飛過圍墻,蘇穎超三字未出,腦袋便又掉了下去,娟兒笑得肚子發疼,宋通明卻不死心,只管再次起跳,奈何他輕功差勁,腦袋上上下下,連喊數十聲,院內卻是毫無動靜,他咒罵幾聲,只得再次起跳,這回卻換了個名字,吼道:「娟兒!」
娟兒二字喊出,主人翁卻躲在墻外,院內自是毫無動靜,宋通明茫然呆立,便又再次飛身胡喊,狂吼道:「瓊芳!」眼見瓊府黑沉沉的如同鬼屋,找貓找狗部不聞應答,便從路邊捧起一顆大石頭,奮力扔了進去,暴吼道:「神刀勁!」
砰地巨響傳出,院子里不知什么徹事毀了,聽得汪汪大叫,小黑犬猛力狂吠,過不半晌,便有燈火點起,華山弟子光著腳丫,全數沖入了院子,嚷道:「什么人!是誰在搗亂?」
院里鬧了起來,遠遠來聽,其中間雜了陳得福的驚呼、呂家三兄弟的吶喊,最后連華山雙怪都醒了,可一片吵嚷之中,硬是不見蘇穎超的蹤影,料來根本不在家。
見得這等陣仗,宋通明自也不敢造次了,只縮在墻角咒罵:「什么鬼元宵,沒勁……找只狗都找不著……」寒風吹來,宋通明打了個哆嗦,他低頭一瞧,這了發覺自己還沒穿上褲子,當下低頭系褲帶,一邊自言自語:「兄弟啊,打貴州回來,可多久沒慰勞你了?一會兒打完了架,大哥可得好好槁賞你一番……」
正喃喃自語間,忽聽頭頂傳來一聲嬌喚:「一文錢!」一文錢三字脫出,宋通明摸著腦袋,四下望了望,神色納悶,八成不知自己的行情。正要系上腰帶,猛見頭頂映來一道黑影,笑道:「是我啊,娟兒呢。」
眼見娟兒手持長劍,笑吟吟的蹲在墻頭,饒那宋通明打過五關擂臺、上過潼關戰場,此時也不禁手足無措,聽得咚地一聲,竟給自己的褲管絆倒,慘叫道:「救命啊!」
天下良家婦女有志—同,最恨嫖妓宿娼之徒,眼看娟兒快步追來,宋通明大聲慘叫,一時雙手穿褲,兩腳急爬,如蛆蟲般蠕蠕而去。娟兒看他害怕,忙裝做師姐的賢慧模樣,溫柔輕喚:「通明哥哥別走,是我啊,娟兒呢。」
嬌嫩呼喊一出,宋通明心下莫名一蕩,不覺回首細笑:「娟姑娘……是你啊。」
娟兒見他不動了,便又換上了冰寒冷面,道:「當然是我了,不然你以為是誰?」
美嬌娘搖身一變,忽成臭晚娘,宋通明欲哭無淚,暗罵自己不長見識。他哭喪著臉,道:「……娟姑娘,這么晚了,你……
你怎還不睡覺啊?」
這話倒說中了心事,娟兒長嘆一聲,脫門便道:「我哪里能睡?我還得找瓊芳啊。」
娟兒說話不長心眼,話才出口,自己便后悔了,果然宋通明一臉訝異,問道:「你在找瓊芳?她不在家里么?」瓊芳簧夜出走,說來絕非什么光彩事。娟兒急于遮掩,便道:「她……她去賞燈了,這當口還沒回來。」
宋通明笑道:「難怪蘇穎超不在家了,嘿嘿,元宵賞花燈,賞得燈影搖,他奶奶的……」他自行想象孤男寡女賞燈的模樣,不覺口涎橫流,干笑道:「娟姑娘,左右無事,不如咱倆也去賞燈吧?」
娟兒見他那幅淫穢笑容,心頭便有怒火,霎時呸了一聲,道:「你自個兒去賞吧,我還有事忙著哪。」宋通明干笑道:「別忙了,這瓊芳不是去賞……嘿嘿……那個燈了么?妳干啥還去打擾她啊?」娟兒呸道:「你管我?反正我睡覺就是愛找伴,沒她陪,睡不好。」
聽得娟兒上床找伴,宋通明雙眼一亮,忙來毛遂自薦:「娟妹子,我…我這人打小孝順侍親,專能替我爹娘暖被。妳……妳想試試么?」黃香暖被,名列二十四孝,卻不知這人算是什么?娟兒嘆了幾聲,忽從荷包里掏出兩文錢,交到宋通明手里,柔聲道:「來,賞給你吧。瞧你辛苦的。」
宋通明咦了一聲,不知娟兒何以塞給自己兩文錢,但美女送來好處,總之有好無壞,忙接過銅板,順勢捏了捏娟兒的小手,一雙熊眼竟是含情脈脈。
娟兒給他瞅著,忽然想起這人才撒過尿,一時寒毛直豎,忙將手抽了回來,放在宋通明的衣服上擦了擦,顫聲道:「行了、行了,你……你找蘇穎超做啥?」
宋通明心中滿是溫柔,一邊提起自己的大手,嗅著娟兒留下的遺香,一邊含笑道:「咱等會兒要去對付一個臭小子,得請他幫忙掠陣。」娟兒訝道:「你要砍人?大過年的,你要砍誰啊?」宋通明微笑道:「不瞞妳吧,哲爾丹跟我說,他已經知道誰是黑衣……」
黑字才出,忽爾漲紅了臉,他好似發覺自己說溜了嘴,忙改口道:「黑狗王。」娟兒茫然道:「黑狗王?他是誰啊?」宋通明哪知黑狗王是誰?只得抓面撓腮,苦笑道:「別管這些了,娟姑娘,難得遇到妳,來,這兒有個東西給妳。」說著掏出了兩張戲票,含羞望著娟兒。
這下輪到娟兒吃驚了,她定睛一看,只見眼前多了兩張戲票,赫然便是萬福樓的票子。
娟兒不愛讀書,卻愛看戲,一見萬福樓的戲票到來,立時喜上眉梢:「真是戲票呢……我好久沒看戲了。」宋通明不愛看戲,專愛演戲,他見娟兒換上了笑臉,心下大喜,自知一會兒出言相約后,今晚必有好戲上演了,到時候萬福樓里相依偎,嗣后同床共枕,情話綿綿,那可是大吉大利了。
他呵呵淫笑,正想著娟兒含淚穿衣的模樣,猛然間腦中一醒,眼前現出一名大肚孕母,手持棍棒,猛力轟擊,屋邊則縮著條老漢,哀哀啼哭,卻不是自己是誰?
太可怕了,發泄后,嬰兒并鬼母同吼,棍棒與尿布齊飛、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為求一親芳澤,這個代價委實太大,遠不如嫖妓來得爽利,瞬息之間,宋通明全身發抖,仿佛刑場綁縛、刀斧即身,一張大臉轉為青紫之色,竟爾吭不出聲了。娟兒哪知他的心事,不覺訝道:「你怎么了?為何不說話了?」
宋通明干笑幾聲,他見娟兒那雙圓圓的眼睛瞧著自己,當真說不出的可愛,可想起紅顏禍水的道理,卻不禁颼颼發抖,顫聲道:「沒……沒事,這……這兩張戲票是撿來的,我想送給妳……」
娟兒心下大喜,沒想宋通明如此大方,正要含笑稱謝,忽聽背后響起凄厲吼叫:「宋通明!」娟兒回頭去看,這回卻是祝康來了。他急急奔上前來,怒道:「宋通明,你這小子好生無恥,不去約蘇穎超出來,卻在這兒勾搭娟姑娘,你還要臉不要!」
宋通明有個情敵,便是面前這位「祝鐵槍」了,此人大大不同于「小神刀」的無賴,平日知書達禮,舉止溫柔,對娟兒尤其依戀,算是她的干兒子。這宋通明卻也小氣,乍見情敵到來,忙將戲票藏起,冷冷地道:「又是你這臭娘們,我自和娟姑娘閑聊,卻要你吃什么醋?」
祝康怒道:「誰吃醋了?你好端端的正事不干,卻在這兒磨耗,說!蘇穎超呢?你找到了么?」宋通明的無賴是出了名的,一聽此問,便笑道:「要找蘇穎超,干啥問我?去問你娘啊,把她的暖被窩掀開一看,不就找到啦?」說著不忘加了一句:「記得先敲門啊。」
「宋通明!」祝康氣炸了,霎時怒吼一聲,兩人便在當街扭打起來。娟兒擋到兩人中間,沒好氣地道:「好啦,好啦,三歲小孩也強過你們。你倆到底找蘇穎超干什么,說來聽聽吧。」
祝康最是聽話,一聽娟娘來問,忙道:「是、是,不敢有瞞娟姑娘,昨晚哲爾丹的徒弟找了咱們,說他師傅反復查訪,終于找到了黑……」才吭了個「黑」字,冷不防一只黑毛大手伸了過來,聽得宋通明大喊道:「不能說!」娟兒微微一愣,道:「為何不能說?」祝康也是嘿了一聲,大喊道:「是啊,為何不能說?」他甩開了宋通明的毒掌,跟著轉過頭來,急切地道:「娟姑娘,我跟妳說,哲爾丹說他已經找到了黑……」
「黑」字再出,宋通明的黑腦袋又探了過來,連珠炮似地嚷道:「上黑毛、下黑毛,中間一粒黑葡萄,打咱們身上一樣東西。」謎語一出,聽得啪地響亮,臉上挨了娟兒一記耳光,又聽砰地再響,屁股又挨了祝康一腳,宋通明大怒道:「你倆為何打我?」
二人異口同聲罵道:「大過年的,莫說粗話!」宋通明戟指大怒:「哪里粗了?上黑毛、下黑毛,中間還有黑葡萄,那不是咱們的眼睛么?這謎題有啥不對啊?」
子曰:「不以書舉人,不以人廢言」。可這姓宋的日嫖夜賭,絕非善類。難免引人望歪處想。娟兒火大了,厲聲道:「行啦!到底黑什么?你們快說啊!」
正發怒問,忽聽背后傳來一聲喊叫:「兩位少主,你們找到蘇穎超了么?」娟兒回頭去看,卻見街上又行來了一名道士,看這人腰懸長劍,正是「點蒼七雄」的赤川子,他一見娟兒在此,登時笑哈哈地跑了過來:「娟姑娘,妳也在這兒啊。」
娟兒忙道:「是啊,道長有事找蘇穎超么?」赤川子笑道:「可不是么?哲爾丹師傅說他找到了黑……」眼見黑毛大手又來遮嘴,赤川子畢竟招牌老、武功好,忙側身閃過,又笑道:「黑衣人,今晚要找他決一死戰,這就來請蘇少俠做見證啦。」
猛聽「黑衣人」三字,娟兒不覺悚然一驚,方知宋通明口中的「黑」字何指,卻原來便是勇闖太醫院的那位武學高手。
黑影上墻,孩兒哭娘,黑衣怪客那天先踢翻了赤川子,又折斷宋通明的手腕,之后連敗哲爾丹、蘇穎超,武功之精湛,可說傲視京城。娟兒顫聲道:「這……這可不得了,這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你們查出來了么?」赤川子笑道:「當然查出來了。那臭小子老是戴著黑面罩,便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卻不曉得哲爾丹師傅老早疑心他了,若非礙在他爹官大權大,哲爾丹也不會陪著瓊芳下去貴州,讓那寧不凡出面……」
他啰哩啰唆地扯了一大段,卻始終沒提黑衣人的來歷,娟兒急急打斷了他,道:「行了、行了,到底這黑衣人是誰啊,你快說吧。」
赤川子笑道:「嘿嘿,這家伙妳也認得的,他就是妳的……妳的……」說到此處,忽然雙眼突出,忙拉來了宋通明,顫聲道:「老弟,她靠得住么?不會護短吧?」宋通明嘆道:「道長老糊涂啦,我方纔在那兒黑來黑去,你當我是瘋子么?別跟她說。」
兩人細細商議一陣,便又拉來了祝康,三個男人細聲談說,居然頻頻點頭,娟兒站在一旁等著,眼見三個男人側著目光,上下打量自己,好似自己染有瘟病,她越看越火,霎時暴吼道:「你們幾個混蛋!到底在干什么!快說!黑衣人是誰!」她揪住宋通明的衣衫,正要胡踢亂打,忽見宋通明手指略邊小巷,大驚道:「瓊芳!妳怎么睡在這兒?」
娟兒今夜忙碌不堪,一切都是為了瓊家妹子,聽得宋通明呼喊,霎時不及深思,便已狂奔而出,嚷道:「瓊芳!等等我!等等我!」一路奔入了巷中,但見眼前睡了三只黑貓,全在斜眼瞄向自己,娟兒心下惱怒,當下回身追出,暴吼道:「宋通明!」
眼前寒風颼颼,路上白雪飄飄,三個男人早已開溜了,娟兒又惱又火,一不知黑衣人是何來歷,二也不解宋通明等人為何忌諱自己,她有心把話問個明白,當即沿街飛奔而去,總之不抓住這幫無聊男子,絕不善罷罷休。
深夜雪勢加大,宋通明等人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娟兒毫不氣餒,只沿街奔跑而去,堪堪過了五里路,忽見前方霧氣茫茫,走著一只九尺黑熊,娟兒心下大喜,自知找到人了,忙躲到了路旁,等著將他們一網打盡。
等侯半晌,腳步隱隱傳來,猛見道上霧氣破開,行出了一名魁梧男子,看他身穿黑布長袍,腰系紅帶,約莫九尺身材,不比宋通明矮了,不過這人行走時雙拳微握,目光正前,顯得十分精神。娟兒偷眼來瞧,雖沒見到那人的五官,心里卻有了幾分好感:「什么宋通明、祝康,全是酒囊飯袋。看人家這身氣概,那才稱得上好漢。」
那人一點也不像江湖中人,看他一襲黑袍熨得挺拔,走起路來更是腰挺背直,好似個朝廷武將的模樣,便如伍定遠等人相似。娟兒睜眼瞧著,叉想:「看這人的模樣,說不定是姊夫的手下,倒是可以認識認識。」正品頭論足間,那人也已來到近處,街邊燈籠照下,映出了那人的五官,卻不免讓娟兒飛紅了俏臉,暗道:「這可難看了。」
卻說來者何人也?原來這人不是姊夫的手下,卻是姊夫的兒子,小崇卿到了。
少年十五二十時,最是成長奇速,昨日還只是個小紅臉,羞羞可愛,今日卻已雙肩開闊、身高腿長,成了個威武昂藏的大丈夫,道上乍然相逢,怕還認不出人來。娟兒臉紅過耳,忖道:「娟兒啊娟兒,妳年紀不小了,可別亂瞧小孩兒。」
姊夫的兒子,便得喚自己一聲姨,瞧人家不過是幼稚兒童,自己怎好在此品頭論足,挑豬肉似的大考察?她內心嘆息,正暗暗責備自己,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崇卿這小鬼大半夜的不睡覺,卻來街上游蕩?可是想干什么壞事啊?」
小孩兒嚴禁深夜游蕩,此乃家規國法,違逆不得。娟兒小時候深受其害,此際自是擺出了師姨的架子,正想過去責備幾句,忽然心下微微一醒:「等等,今夜是元宵,莫非…崇卿他……他……」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娟兒連著幾個莫非,霎時張大了眼:「哎啊,好你個小崇卿,連你也到了幽會的年紀么?」一時又驚又疑,忙跟在崇卿背后,打算一探究竟。
吾家有子初長成,不過這伍崇卿不是尋常公子哥兒,這孩子的母親是九華掌門,另還收了三個可愛女徒,大的叫海棠、小的叫明梅,最近還新來一個翠杉,這些女孩全是崇卿的師妹,既美麗、復殷勤,誰知朝夕相處之下,卻沒聽說崇卿和誰走得近、更別說是喜歡了誰。
世上男人嘴饞肚餓,向來三妻四妾、七葷八素、來者不拒,這伍崇卿卻反其道而行,娟兒平日看入眼里,自是暗暗訥罕,不知這小孩是病了還是瘋了,抑或是日夜在外偷吃,只因每日在外吃得太飽,回家后才沒了胃口?無論如何,難得今夜撞見他的隱私,自要查個水落石出,也好給他爹娘報訊。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正等著崇卿朝宜花院方位走去,誰知這少年走起路來卻頗為奇怪,反復大兜圈子,卻不知在做些什么。
走著走,走著走,來到了一條岔路上,伍崇卿陡地停下腳來,左右察看后,便朝一條窄巷走入。娟兒心下茫然,便也慢慢尾隨而來,她見窄巷滿是拐彎,也是怕自己跟丟了人,便也學著崇卿的模樣察看地下,赫然間,驚見地下留著兩行足跡。一行是新的,自是伍崇卿的無疑,可另一行的腳印蓋了雪,望來卻有些模糊了。
娟兒微微一愣,忖道:「兩行腳印?這……他可是在跟蹤誰么?」茫然間,忽覺面前小巷有些眼熟,她揉了揉眼,霎時心下一醒,此地卻是方纔自己撞見蘇穎超的地方?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娟兒傻了,她本以為伍崇卿是來幽會的,豈料竟是在追蹤「大眼貓」?她滿腦子胡思亂想,一不解伍崇卿為何要跟蹤人家,二也不知他與蘇穎超有何過節,驟然間頭皮一陣發麻,尋思道:「完了!我道是哪來的妖女引得動崇卿?難道是……是……」
想到「瓊芳」二字,娟兒張大了嘴,真要魂飛天外了。
祟卿脾氣何等孤僻,這娟兒是知道的。要能壓得住他的女人,自也要有幾分本領。看瓊芳架子足、火氣大,日常總愛帶著火槍出門,豈不與崇卿是天生一雙?縱使年紀稍長,可憑著崇卿那張天生老臉,四十寡婦尚能登對,豈懼小小一個瓊芳姊姊?
娼兒滿心駭然,看過年時崇卿無故失蹤,一路溜到了江南,任憑爹娘怎么責罵,他始終不肯交代行蹤。轉看瓊芳那兒,大過年時不也曾不告而別?隨著一個面販溜到了淮安?事后任憑自己怎么逼問,她硬是不肯吐露那面販的身分,如今推想起來,這賣面的斷然姓「伍」無疑!否則瓊芳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何故不敢吐實?
眼見真相大白了,娟兒又驚又疑,又慌又怕,趕忙順著足跡向下奔跑,堪堪轉過了小巷,又見到崇卿的身影,與自己相隔百尺,娟兒運起了輕功,直奔而上,正待把話問個清楚,猛見崇卿停下腳來,看他斜過上身,右手提起,蓋住了一邊耳孔,似在傾聽什么。娟兒微微一驚,反而不敢莽撞了,便只停下腳來,遠遠地瞧著。
正看間,伍崇卿居然蹲了下來,跟著緩緩俯身趴地,將耳孔貼到了地下,娟兒微起訝異,忖道:「這又是怎么了?他在聽我的腳步么?」正起疑間,眼前忽然一亮,但見紫光暴閃,崇卿竟已邁足飛奔而去。娟兒啊了一聲,這才急忙追將出來,喊道:「等等!別走啊!別走啊!我是娟姨!我有話跟你說!」她連聲呼喚,伍崇卿反而跑得更快了,看他奔近了一座高墻,區區一個蹤躍起跳,身子竟爾飛過了墻頭,隨即消失無蹤。
乍見崇卿有此身手,娟兒不免心下一驚:「好啊,幾年沒留神,武功練到這個地步了?」
伍氏夫婦各有所長,華妹師承九華,崇卿卻向爹爹習武,一家人分成兩派,各有所宗,彼此卻不曾較量過。眼看崇卿武功頗有成就,娟兒不甘馬齒徒長,一時間好勝心大起,便將長劍縛緊了,提氣一縱,如小小黃鸝鳥股舞身而起,須臾間也飛上了屋瓦,自朝遠方察看。
春寒峭料,房頂瓦片結了冰霜,滑溜異常,娟兒卻是站得極穩。她雙手叉腰,但見遠處雪泥飛濺,崇卿竟已出奔百尺以上。娟兒不驚不慌,反而冷冷一笑:「傻小子,想要和娟姨比腳程,你可乖乖投降吧。」
嘿嘿冷笑中,娟兒看準了崇卿的去路,提氣一縱,便已飛到了對面屋頂,慢慢身法加快,翻過了一間又一間房舍,腳下非但不曾踩破磚瓦,便連聲響也不曾發出一點,不過半晌,便已逼近了祟卿。
九華輕功,舉世無雙,若要娟兒與人家斗毆砍殺,她自是心中膽怯,可要和她比逃命功夫,那可是正中下懷了。她嘿地一聲,正要搶到前頭,伍崇卿倒也不慌不忙,當下扭腰轉身,便已竄入了巷中。娟兒見他拐彎時如同直角,身法倒與伍定遠一模一樣,心中便想:「壞孩子,別以為偷學了幾招爹爹的皮毛,便能在娟姨面前賣乖了,你乖乖等死吧。」
雙方使開了畢生絕藝,只見崇卿倚仗真龍身法,忽而拐入小巷,時而轉上大街,只想一舉甩掉追兵,可不論他如何拐彎,總得受限地形,卻哪比得上頭頂的娟姨展翅來飛?不管崇卿在地下左轉右繞,她只消從房頂上飛躍過去,沿途斜斜一兜,一會兒便趕到前頭去了,當真是大占便宜。
娟兒為人稱不上精明,卻總有點小聰明。靠著舞弊手段精湛,一時臉不紅、氣不喘,始終領先于前。堪堪來到了羊市大街,看此地已是筆直大道,再無巷弄可鉆,想來伍崇卿已是甕中之鱉,當即笑吟吟地守在道路盡頭,只等著守株待兔。
娟兒哼著兒歌,撿了處檐角兒坐下,正笑吟吟地擺著雙腿,卻聽遠處傳來鐵靴踏響,看背后一名少年飛奔而來,兀自不忘回頭張望,卻不是崇卿是誰?娟兒心下暗笑,忖道:「傻孩子,還瞧后頭呢?」她躲在屋檐上,正等著暴吼嚇人,猛聽砰地大響,雪塵踢得半天空,崇卿已然踏上了羊市大街,剎那之間,一道刺目紫光閃過,只見崇卿吐氣揚聲,竟從面前飛馳而過。
娟兒大吃一驚,萬沒料到他還有這手壓箱底的功夫,當下一聲輕叱,便也急起直追。
面前大路筆直,并無巷弄可供轉彎,雙方已是真功夫較量了,看伍崇卿全力飛奔,跑動時左腳尚未落地,右腳便已提起,擺動步伐越來越大,越大越猛、越猛越快,堪堪到了五十丈遠近,少年更已俯身加速,化作了一尾瘋龍,絕塵而去。
可憐娟兒是猴兒之性,平日身子輕,蹦得高,專望高處來攀,如今面臨了坦途大道,自然賽不過脫韁野馬,一時間臉紅氣喘,心中咒罵:「壞孩子,忘了小時候娟姨唱歌兒給你聽了么?還不給老娘停下?」
停了,泥沙漫天中,瘋龍雙腳頓地,赫然止住了腳步,娟兒心下大喜,忖道:「不許動,乖乖站著。」心念甫出,這回崇卿不聽話了,只聽砰地一響,崇卿身子向左斜撲,撞開了一間羊肉鋪的大門,跟著鉆了進去。
娟兒眨了眨眼,不知伍崇卿何以如此,她三步并做兩步,急急跳到店鋪屋頂,正待俯身察看,忽覺肩頭給人拍了一記,娟兒大吃一驚,趕忙回身望后,猛見背后多了一名少年,看那黑黝黝的模樣,不是崇卿是誰?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看崇卿非只察覺了自己,尚且守株待兔,等候于此。娟兒啊地一聲,腳下一滑,正要墜下房頂,崇卿卻已俯身探手,拉住娟兒的手腕,將她一把提了起來。
這下可慘了,自己是人家的小師姨,卻大半夜不睡覺,只在少年郎的背后悄悄追蹤,此事若要傳揚出去,面子卻該望哪兒擱去?眼見伍崇卿打量著自己,娟兒羞愧無地,忙來個惡人先告狀,將手一甩,厲聲道:「大膽伍崇卿,你為何偷偷跟著我!」
伍崇卿雙眼圓睜,滿面錯愕,娟兒冷冷叉道:「還敢裝傻?你整晚偷偷摸摸地跟著我,可是有何不軌意圖?」正含血噴人間,伍崇卿卻不說話了,他搖了搖頭,驀地身子向前一撲,竟爾抱將上來,隨即將娟兒壓倒在地。
「救命啊。」娟兒心里大喊救命,渾身發抖之余,這才懂得崇卿喜歡的「老妖女」是誰了。
過年時除了瓊芳,尚有一位大姊人在江南。這姑娘天生親切、溫柔大方,打小呵護崇卿長大,也難怪這孩子從小對女人不假辭色,原來是情有獨鍾了。
小鬼頭情竇初開,居然禍起蕭墻了。娟兒越想越害怕,此時兩人咫尺相隔,呼吸相聞,身上的崇卿早不復是當年的童稚面貌,他身高膀粗,娟兒給他緊緊環抱,不免又惱又火,正待一耳光扇出,崇卿大手掩來,竟然遮住了娟兒的嘴,附耳道:「別動。」
娟兒氣往上沖,正要狠命踹他一腳,猛聽大街上傳出尖銳呼嘯,屋檐下人影一晃,竟爾飛過了幾道黑影,來勢迅捷異常。娟兒大吃一驚,這才曉得崇卿背后另有追兵,正愕然間,又聽崇卿再次貼耳警告:「千萬別作聲……大隊人馬來了……」
娼兒愣住了,還不及發問,猛聽碰地一聲巨響,阜城門大開,腳步陣陣踏響,大街上步伐整齊,來了一片旗海。
從屋檐上俯身來看,但見街中旗海聲勢浩大,從左至右數去,共計一十二面神旗,旗上各書地支一字,曰「寅午戌」、「申子辰」、「亥卯未」……旗面上除開地支標記,尚繪鼠牛虎、龍蛇馬等獸物,恰是十二生肖在此。娟兒心下詫異,忙揉了揉眼睛,急急去看舉旗之人,這會兒更是瞠目結舌,難以作聲。
黑衣人!舉旗之人個個身穿夜行衣,頭戴黑面罩,那幅神秘詭異的打扮,竟與闖入太醫院的刺客一個模樣!
怪事處處有,此地恁是多,娟兒不覺傻住了,當時太醫院里親眼目睹,那兇狠至極的黑衣人明明只有一個,什么時候物種繁衍,化成了偌大一群?
到底有幾個黑衣人?娟兒呆呆瞧著檐下旗海,也是怕這幫人又想做什么壞事,便想就近去找衙門報案,卻于此時,只見遠處又來了兩道黑沈影子,高聳巍峨,宛如巨人,娟兒急急偷眼去看,這回卻見到了兩面巨招,左書「天下」,右書「太平」,兩面巨牌高高扛舉,舉牌之人卻非黑衣蒙面之徒,而是腰掛符令,身穿紅袍,赫是錦衣衛人馬駕到!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想這錦衣衛職司風憲,若有官府與歹徒勾結,便該請他們出手查辦,誰知如今這幫人不請自來,居然自己與歹徒混做了一堆,這下卻該向誰通風報信?
娟兒滿心驚駭,委實猜不透這幫黑衣人的來歷,正愕然間,檐下隊伍漸漸到來,「天下太平」四字一過,街尾又上來了四面直幡,上書「風」、「調」、「雨」、「順」四個字,這四宇卻不由紅衣人扛舉,看下頭四人身著宮裝,左手持拂塵,右手搖鈴鐺,赫是四名東廠太監大駕光臨!
不只錦衣衛來了,這會兒竟連東廠也到了,娟兒雖非朝廷中人,然而為著師姐的緣故,卻也認得幾個當朝人物。她極目去看,只見街上的掌旗太監都頗面生,自沒見到那位頭目房總管。
方今東廠秉筆太監姓房,此人身居內官之首,手段陰險,聽說底下人也頗聽他的話,可現下是誰在調動他的人馬呢?難道不怕那位「房總管」日后算帳?
到底是誰來了呢?莫非是皇上半夜出巡么?好似在回答娟兒的疑問,身旁的崇卿靠了過來,輕聲警告:「憋住呼吸……修羅王來了……」崇卿的嗓音極低極輕,語氣極顯鄭重,娟兒微起驚駭,不知還有什么妖怪要冒將出來,趕忙縮到了崇卿背后,偷眼去看。
檐下隊伍壯闊,當先是橫開旗海,再來是「天下太平」、「風調雨順」四字大招,慢慢的,街上傅來馬蹄拍響聲,漸漸駛來了一輛馬車。
噠噠、噠噠,雪夜里黑沈寂靜,街心里八匹白馬四前四后,共拖一輛大車,只見駕座上高坐一名黑衣人,他低垂臉面,手提韁繩,雖只露出了一雙冷眼,卻已讓人大感寒意。
「鎮國鐵衛……」娟兒一臉愕然,卻也瞧見了車上的那面旌旗。
在這午夜風寒的紫禁城里,行人不見蹤影,店鋪打烊關門,連巡查守夜的官差也消失了,夜色中唯獨剩下百鬼夜行,他們圍繞著那輛馬車,簇擁著那面錦旗,它彩繪雄鷹,懸于車頂、那「鎮國鐵衛」四個大字更是迎風高揚,便如那雙翼全展的兇猛神鷹,傲然睥睨了整個京城。
有點像是冥府之王出巡了,此時此刻,黑衣鬼卒殺氣騰騰,他們封鎖街道,威儀出眾,仿佛車子里的主人至高無上,他才是這偌大北京真正的主人。
噠噠、噠噠,馬車益發靠近了,黑衣車夫手勁沈雄,三十二只鐵蹄同起同落,打得石于地輕脆響亮,聽來竟無先后之分。娟兒不敢再玩了,她平日雖有伍氏夫婦可以依靠,可今夜情勢有些不同,看面前這群人如此架式,想來連皇帝也不怕,如何會怕一個五軍大都督?娟兒情急之下,只得扯住了崇卿的衣袖,便要將他拖著走。
身形稍稍移動,猛聽天邊「嘎啊」一聲銳響,兩道黑影飛過,赫是兩頭神鷹當空橫掠,娟兒給這么一驚,登時「啊」了一聲,叫出聲來。
聲響稍出,屋瓦便已輕輕震動,只見東首房舍上躍來了一個身影,須臾之間,對過的房頂、斜對面的屋瓦,全都飛上了幾個黑衣人,各朝角落處進逼。
此時四面八方全是黑影,娟兒嚇得魂飛天外,她縮在崇卿身旁,忽見屋檐邊上燈光一晃,竟有一盞燈籠飄了上來,火光幽暗,不能及遠,卻能映出提燈的蒼斑大手。娟兒偷眼窺看,卻見那食指上閃爍著淡淡光芒,竟是戴了黃金指環。
完蛋了,想起太醫院里的種種變故,娟兒一顆心幾乎不跳了,以蘇穎超劍術之精、哲爾丹拳法之高,在黑衣人面前都是不堪一擊,此時大批人馬傾巢而出,一會兒要給人家發覺,那可怎么得了?
敵眾我寡,打是打不過的,可要掉頭就跑,對方群起包抄,那也未必走脫得了。此時唯一的機會,就只有一個。娟兒把牙關緊咬,將心一橫,當下左手抄起長劍,右手卻快如閃電地在崇卿背后寫了幾筆書,卻是個「走」字。
此時黑衣人封鎖全場,隨時都會發覺自己的蹤影,與其把兩個人的性命斷送在此,不如讓自己過去胡鬧一陣,趁著場面大亂,崇卿或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娟兒再怎么膽小,終究是崇卿的小師姨,局面再為難,她也得保護崇卿到底。
眼見黑衣人腳步輕盈,漸漸朝自己藏身之處包攏,娟兒憋住了呼吸,忙劍交右手,左手死命去推崇卿,示意他快自行逃命。可連推了數十下,崇卿卻只是聞風不動,娟兒又氣又怕,正要狠狠踢他一腳,忽然間,身邊氣流旋轉,崇卿的衣衫居然慢慢鼓了起來。
無聲無息間,崇卿的袖口緩緩伸出了兩柄短劍,擋到了娟兒的面前。
「披羅紫氣,似拳若劍,卻又非拳非劍,是以劍中藏拳,拳中藏劍……」
娟兒又驚又喜,一時好似聽到了姊夫啰哩啰唆的說話,自知多了幾分活命機會。
寒鋒袖劍,形如龍牙虎爪,望之森銳異常。這便是伍定遠獨門絕學之一,號稱「拳中劍」。
昔時他教導兒子之時,還曾問娟兒是否有意來練,只是練這劍法須把身子倒掛吊起,可說辛苦異常,娟兒自是敬謝不敏。沒想事隔多年,小崇卿竟爾練成了這套厲害武術?
想起了妹夫那張國字臉,娟兒心里忽有安寧之感,眼見敵人的靴子漸漸靠近,她也不再急于奔逃,只調勻了呼吸,左手拇指輕推,將劍柄頂上了一寸,一會兒長劍離鞘,第一劍便要朝對方脛骨削去。
雙方劍拔弩張,隨時都能短兵相接。卻聽「啾」地一聲,戾響劃破夜空兩頭神鷹半空盤旋,竟在東方一處大宅降落了。神鷹指引方位,前導隊伍立時轉向,屋頂上的黑衣殺手便也躍下地來,隨著大隊人馬離開。
噠噠……噠噠……濃霧彌漫,黑衣惡鬼消失在大街上,慢慢看不見了。
正驚怕間,耳邊傳來了崇卿的低沈嗓音,道:「姨,沒事了。」
娟兒渾身已被冷汗浸透,她松了口氣,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顫聲道:「這幫人模樣怪怕人的,到底是什么來歷啊?」伍崇卿笑了笑,道:「那還犯得著問么?他們都是壞人。」
適才冥王車駕出巡,陣仗之大、人數之眾,樣樣都是駭人聽聞,料來自是壞人無疑。娟兒微微發抖,忙道:「原……原來是壞人來了……那……那他們為何追你?」伍崇卿咧嘴而笑,露出了那口發亮白牙,森然道:「那還犯得著問么?因為我比他們更壞。」
眼見崇卿垂著頭、斜著眼,模樣極為陰邪,娟兒不由嚇了一跳,忙扯住了他的袖子,慌道:「不許胡說,你爹是大好人,你怎能是壞人?走了、走了,別老是瞎扯,快和姨回家啦。」
眼見娟姨死拉著自己,伍崇卿便只笑了笑,道:「姨,別老是纏著我,妳難道忘了今兒是什么時候?」娟兒訝道:「什么時……」那個「候」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這才想起今兒乃是元宵。伍崇卿淡淡地道:「姨,元宵一夜值千金,妳不去陪著情人賞燈,卻在這兒干瞪眼,難道不覺得無趣么?」娟兒呸道:「我愛上哪兒,便上哪兒,你管得著么?」說著死纏爛打,嚷道:「走了!跟我回家!」
伍崇卿很壞,他給娟兒拉著,兩腳明明釘在地下,可驟然間卻把氣力一撤,身子給娟兒使勁一扯,霎時向前便倒,卻又要壓上來了。娟兒花容失色,眼看自己又要給抱個滿懷,趕忙向后跳開幾步,紅瞼嬌叱:「干什么?快給我滾開!」
伍崇卿倒也聽話,聞得這個「滾」字,居然身子向前一個滾翻,隨即打直了身子,邁步便行。娟兒急忙跳了過去,道:「慢著,不許走。」伍崇卿低下頭去,露出難得的笑容,道:「姨,妳不是要我滾么?現下甥兒照辦了,妳怎又不讓我走了?」
娟兒瞼上微紅,哼道:「你少啰唆,姨要帶你回家。」伍崇卿點了點頭,二話不說,轉身便走,娟兒趕忙搶上攔住,喝道:「臭小子,你是耳背了么?不許走!」伍崇卿搖了搖頭,淡然道:「姨,快別這樣了,我今晚真的和朋友約了,不能回家。」
娟兒喝道:「哪個朋友?是不是瓊芳?」伍崇卿訝道:「瓊芳?我約她做什么?」娟兒做了個鬼臉,冷笑道:「伍崇卿啊伍崇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妳大過年溜到江南,偽裝面販,意圖勾引調戲人家,還以為我不知道?」說著拉住了他,大聲道:「走了!瓊芳是人家的老婆!姨不許你去招惹他,快跟我回家了!」
伍崇卿聽得一頭霧水,委實不知從何說起,把頭搖了搖,便朝檐下一縱,卻又要走了。猛聽一聲斷喝響起,裙裳飛動間,面前已然多了一人,自又是娟兒來了。
伍崇卿神情轉為嚴肅,道:「姨,妳別再纏著我,妳若把我逼急了,我也只好得罪了。」娟兒冷笑道:「你夠本領就過來,別在那兒說空話。」雙方對面站立,誰也不讓誰,伍崇卿不耐煩了,他的身子緩緩右傾一寸,已在吐納運氣,娟兒曉得崇卿體型雖大,筋骨卻極靈便,她不敢掉以輕心,便也朝左側斜了一寸,只消他稍有異動,自己便要先發制人。
兩人面面相顱,蓄勢待發,眼見崇卿左膝微沈,隨時都要發力,娟兒自也暗暗防備,猛見喝地一聲,崇卿右膝一動,身子便已朝左飛撲而出。這下身法快絕,事前絕無端倪,宛然便是聲東擊西的絕招娟兒卻不來怕,聽她一聲嬌叱,身子兜兜急轉,竟爾擋下了「小真龍」的去路。
九華新掌門總算拿出身價了,要比兩腳著地狂奔,娟兒固然快不過崇卿,可要比廊廡進退、神鬼莫測之技,「小真龍」卻不是她的對手。
伍崇卿瞇起了冷眼,道:「有點意思了。」娟兒也冷冷回話:「是啊,越來越好玩了。」
聽得娟姨的冷面狂言,伍崇卿默默點頭,他向后退開兩步,扭了扭頸子,猛然間吐氣揚聲,飛拔而起,凌空跳躍高達一丈。看崇卿跳得高、滯空久,常人自要望塵莫及,娟兒卻是不慌不忙,只把膝蓋微沈,輕輕起跳,竟爾飛過了崇卿的頭頂。
伍崇卿嘿了一聲,當下氣沈丹田,急急落地,雙腳向地一撐,身子迅即倒飛而出。娟兒倒不急于追趕,反而舉腳朝屋檐輕點,半空一個扭腰,便與崇卿一上一下,一同倒退飛離。
昔時九華山名動天下,全仗這手輕功密法,伍祟卿若要甩開娟兒,必得使出看家本領。果聽他大吼一聲,剎那間丹田紫光發動,使開了超人體技,只見他左起右落,前撲后躍,身法快得異乎尋常。娟兒卻不來怕,無論祟卿如何跑動,她總能亦步亦趨,只見大街上一男一女連換身法,左飛旋、右回轉、上縱下落、斜身滑后,兩人動作全然一致,便似面對面跳起了舞,恁煞精彩好看。
娟兒玩得十分盡興,看她裙擺如荷葉搖動,一幅凌波小仙女的模樣,當真嬌俏可喜。祟卿卻已惱羞成怒,聽他「喝啊」一聲暴吼,俯身前撲,肘撐地、急回旋,正要雙腳朝天倒立,卻聽娟兒喬嗔道:「喂!我穿裙子!」
女孩穿花裙,若要倒立,不免難看之至。伍祟卿不好占這個便宜,一時仰天長嘆:「姨,妳到底要如何?」娟兒連番跑動,難免有些熱了,她雙頰暈紅,一時舉手扇風,嬌喘道:「我方纔不是說過了么?我要帶小紅臉回家。」
娟兒水眼汪汪,目含柔情,看她此時略略出汗,膚色更如粉蒸朝霞,艷麗照人。任誰與她對面說話,心中都要為之一動。伍崇卿默默瞧著她,忽道:「姨,其實妳很漂亮的。妳自己知道么?」娟兒先是臉上一紅,之后咦地一聲,最后戟指暴喝起來:「你好大膽!居然敢同我說這些瘋話!說!你是不是這樣拐帶瓊芳的?」
伍崇卿聽她夾七纏八,當真莫名其妙之至,雖說平日冷面慣了,也還是給逗得笑了。娟兒叱道:「你笑什么?你以為這樣便能蒙混過去么?快給我說!你到底怎么搭上她的?」伍崇卿笑道:「姨,妳別老是這般不務正業的,多替自己操操心吧。」娟兒哼道:「我好的很,哪用得著操心?」伍崇卿嘆道:「姨,妳年紀也不小了。奉勸一句,趁著還有幾分姿色,趕緊找個男人嫁了吧。別弄到以后人老珠黃的,讓人看了可憐。」
娟兒愣住了:「什么?你說什么?誰可憐了?」伍崇卿淡然道:「沒什么,就當我沒說吧。」正要掉頭過去,卻給娟兒死命扯住了,聽她大怒道:「且慢!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到底誰可憐了!說!」伍崇卿撇了她一眼,輕聲道:「有空去刑部走走吧,妳便知道自己多可鄰了。」
娟兒怒之已極,哪管他說東道西,霎時刷地一聲,拔劍出來,大怒道:「好你個伍崇卿!你這小鬼老是陰陽怪氣的,現下連我也敢欺負了,滾過來!我今兒要替你爹娘教訓教訓你!」正搦戰間,猛見地下積雪踢得半天高,伍崇卿右腳一掃,但見他左掌撫天,右掌向地,腳下還帶了貓足立,冷冷地道:「恭敬不如從命,甥兒恭請娟姨賜招。」
伍崇卿要玩真的了。要比仙子跳舞,他玩不過娟姨,可要比拳頭的快、準、猛,他卻一點也不怕九華新任掌門。眼見祟卿目光凜然,拳腳架式恁煞嚇人,娟兒心下一驚,忙還劍入鞘,道:「算了,先饒你一命。」
伍崇卿瞇起了冷眼,森然道:「姨,妳好歹也是武林中人,請妳莫要耍賴。」
「誰管你。」娟兒小手遮大嘴,兀自將兩只手臂伸直了,使了個「懶驢伸腰」,那哈欠聲倒是打得如雷貫耳。眼看娟兒耍賴裝死,決計不肯動手,伍崇卿面色鐵青,卻也無計可施。娟兒心下暗喜,自知他不敢當真下手,一時更是歡容唱兒歌,拍手吐舌舌,一幅有恃無恐的模樣。
夜深人靜,四下風雪更大了,兩人卻只面面相覷,彷佛罰站一般。伍崇卿自知跑不過人家,打也打不起來,無可奈何問,只得道:「姨,這樣耗著不是辦法。我看不如咱倆打個賭,妳若輸了,就別再纏著我。」娟兒笑道:「行啊,我最愛打賭了。不過別光問我輸了如何,倒是你輸了以后,卻該怎么辦啊?」
「輸這個字……」伍崇卿沈下臉去,冷冷地道:「姓伍的不會寫!」
伍崇卿傲氣沖天,這會兒卻沖過了頭,只聽娟兒哈欠連連:「原來是文盲啊。也罷,反正我是輸定了,那又何必跟你賭呢?不賭啰、不賭啰。咱們回家睡覺吧。」伍崇卿自知搞不過她,只得竭力忍耐脾氣,道:「姨別會錯意,我…我是說自個兒僥幸,也許…也許能贏……」
娟兒暗暗偷笑,便又裝得一臉儼然,蔑聲道:「行了,姨原諒你了。倒是你想賭什么,這便劃下道來吧。」伍崇卿松了口氣,當即左手叉腰,右手向遠方一指,豪聲道:「該處大宅圍墻甚高,不如咱倆立個賭約,妳我二人誰先跳上墻頂,誰便是贏家。」
娟兒哦了一聲,細細打量大宅,只見圍墻約莫有三人高矮,若想一躍而上,可說是大大不易。她橫眼打量崇卿,笑道:「如此也好,你既然自找死路,姨也不好攔你,只是我這里先說一句,小紅臉一會兒要是輸了,可得乖乖認命,不許撒嬌哭鬧喔。」
崇卿的小名正是「小紅臉」,孩提時他與娟兒打賭,每回慘敗而歸,要不給氣得嚎啕大哭,要不便抱著娟姨撒嬌不依。娟兒想起孩提往事,忍不住嘴角含笑,正想逗弄幾句,伍崇卿卻已凜然道:「勝負之數,本在天定。伍某一會兒輸給了妳,欲殺欲剮,但憑妳意。」
光陰匆匆,小紅臉長大了,聽他滿口江湖狠話,活脫便是國字老臉的翻版,娟兒一時老大無趣,只得揮了揮手,哀嘆道:「行了,行了,沒人想剮你。我只想帶你回家。」說著將裙子提到了膝間,右掌扯住崇卿的衣袖,哼道:「聽好了,我這兒計數到三,大家公平較量,誰也不許作弊偷跑,一、二……三字未出,右手將崇卿猛力一推,自己卻順著這一推之力,急急前奔,果然還是大作其弊了。
娟兒歡容跑笑,看她腳程飛快,雙眼一睞間,便已奔到墻邊五尺遠近,嘿地一聲過后,順勢上縱,身子起跳一丈有余,也是怕崇卿身法更快,趕忙拔出劍來,在背后亂揮亂攪,跟著使勁一撐,終于穩站墻頭。
「哈哈!哈哈!」娟兒仰天狂笑,朗聲道:「小紅臉!這會兒又是誰輸啦!」她得意洋洋,自賣自夸,正等著小紅臉含淚悲泣,身旁卻沒了聲響,娟兒微微一愣,回頭去看,猛見遠處有條高大背影,正向自己揮手說再會,卻不是崇卿是誰?
小紅臉逃走了,可憐娟兒又成了小迷糊,竟給騙上了墻頭。她自知追趕不及,氣急敗壞之下,只得破口大罵:「壞蛋!伍崇卿是壞蛋!你爹是混蛋!你娘是笨蛋!你全家老小都是大蠢蛋!」一時罵逼了人家滿門老小,不免又把自己變成了一顆大蠢蛋。
「什么東西……」大蠢蛋咒罵三聲,終于罵得累了,只得在墻頭坐了下來,低低嘆了口氣:「算了,我干啥管你們要死要活啊?老太婆似的。」
是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伍崇卿不想回家,那就不用回家啊,何須自己操心?瓊芳想離家出走,那也成全她啊,何須硬拉她回來?
這幾年到底在忙什么呢?自己東奔西跑,忙碌不堪,卻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眨眼間十年過去了,華妹生出來了、姊夫升官了、師姐收徒弟了、連伍崇卿也成了個大流氓,卻只有自己一個人癡傻傻地呆在那兒,連要什么都不明白。
好像一直是這樣的,這世上多自己一個不多、少自己一個不少。天下沒人關心她,連她自己也不想關心自己。崇卿說得沒錯,自己是該嫁了,可要嫁誰呢?嫁給鬼魂么?什么宋通明、祝康,縱使天下男人全死光了,她寧可望海里一跳,也不要和這兩個牽扯。
如此這般,只好蒙了,什么都蒙,遇到黑衣人,蒙。遇到白衣鬼,蒙。連自己的終身大事也來蒙,一年一年蒙下去,蒙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她也還要蒙。
蒙過了元宵,就是正統十一年了,自己也快三十歲了。等瓊芳嫁出去以后,全北京怕只剩下自己一個老妖女,孤零零地過著日子。
在這雪花紛飛的夜晚里,娟兒孤身坐在墻上,她望著若隱若現的明月,心里依稀有些思念,可她卻不知該寄往何方。
咕嘟嘟,肚子餓了起來,頗有煞風景之感。娟兒暗暗咒罵,自知過了二十五歲后,肚子極易發餓,吃什么、胖什么,隨時都能成個圓婆婆。她搖了搖頭,當即縱落墻下,沿街叫喊起來了:「瓊芳、瓊妹、瓊娘娘……是娟兒來找妳啦,快出來吃宵夜啊……」她沿著羊市大街走去,越走越餓,越餓越渴,也是追逐崇卿一夜,到得后來,忍不住坐地苦嘆:「累死我了,誰給我牽馬來啊?」
大街寂靜無人,店鋪全關門了,娟兒肚子餓得扁了,便只溜到店門口偷看,她挨家挨戶地走著,忽見一處地方賣著蘋果,門拴鐵鏈,門板卻不曾緊合,恰可供一顆蘋果通過。娟兒笑道:「有東西吃了。」當下拔出腰中長劍,從門板中刺出一顆蘋果,喀喳喀喳地咬了起來。
吃完了蘋果,娟兒倒也好心,便把蘋果核扔回了店里,算是有借有還。她坐在果子鋪門口,兩手托腮,怔怔望著夜空,發起了呆。
月色皎潔,雪云慢慢散開了,照出了羊市大街的情景。娟兒仰望天上星空,忽見天際流星閃過,她大喜過望,急忙來許心愿,嚷道:「我要……」流星一閃即逝,她卻不知自己該要些什么,一時心情更壞了,只鼓起了腮梆子,待要站起身來,兩腿偏又酸得很,看追逐了崇卿一整夜,不免把她累壞了。
驟然間,又是一顆流星飛了過去,娟兒總算也知道要什么了,當即大喊:「給我一匹馬!」
少女許愿,本屬無稽之談,不過此時若真有匹馬騎,倒也可以省事不少。她打了個哈欠,眼見又是一顆流星飛過,登時哈哈笑道:「給我蘋果吃。」都說天助自助者,忙從門板里「借」出蘋果,自顧自地啃了起來。
喀喳一聲響起,蘋果給咬了一口,卻聽一聲低響:「啡啡……」
有怪聲?娟兒眨了眨眼,不知這是哪來的怪響,她趕忙抬頭起來,聽得隆隆奔馳聲,街上射過了一道紅電,迅捷異常。娟兒吃了一驚,趕忙起身察看,卻見街上寂靜空曠,卻是什么都沒有。
娟兒咦了一聲,適才聽隆隆聲大作,好似馬蹄飛踏而過,可說也奇怪,北京里除公務在身之人,嚴禁百姓騎馬,看此地并無官衙,怎可能有馬兒到來?她揉了揉眼,以為自己看錯了,低頭去咬蘋果,喀喳一聲傳過,猛然又是一陣隆隆巨響,娟兒急忙去看,只見面前飛過了一道火雷,如閃電、如飛鴻,不過雙眼一睞,便已奔過了整條大街。
這回眼里看得明白,方纔真來了一匹馬,一晃而過。她張大了嘴,左顧右盼,卻沒見到那匹馬,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她低頭看著手上蘋果,忽然心下一醒,便將蘋果遠遠扔出。
隆隆、隆隆,巷子里馬蹄踏地聲大作,一道野火飛馳而來,半空銜住蘋果,便又消失不見。
「好快的馬……」娟兒真是呆了,看自己的身法已屬罕見,奔馳之速卻不如崇卿,可崇卿若要與這匹紅馬相比,卻要遠遠瞠乎其后。也是她小孩子心性,見了稀奇東西,便想仔細抓來瞧瞧,想起適才流星許愿,更加篤定此馬與自己有緣了,忙從門里「借」出兩顆紅亮的,裝出了賣果子的模樣,嬌喚道:「好吃吆,客倌快來嘗嘗吆。」
蘋果遠拋而出,紅影再次飛來,轟地一聲大響,半空中蘋果消失無蹤,紅影也已晃過,若非地下還留著一攤馬屎,娟兒真要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捏著鼻子,拿起蘋果晃了晃,道:「別急著走啊,這兒還有一顆呢。」
她伸長了手臂,左搖右晃,只想引誘紅馬過來,奈何寶馬多半驕傲,招搖了半天,卻不見紅影靠近。她喔了一聲,道:「不吃啊,那我自己吃了。」拿起了大蘋果,歡歡喜喜地吃了起來,不忘大聲笑贊:「甜!真是脆!不吃可惜呢。」正吃食間,聽得踏踏之聲逼近而來,地下多了道黑彭,娟兒瞇眼偷看,只見面前真來了一匹馬,大紅馬。
非常高壯的巨馬,當比尋常馬兒大了一倍。它通體火紅,渾身上下不見一根雜毛,馬尾馬鬃,宛如怒火騰燒,這非但是匹好馬,還是匹難得一見的名駒。
名駒價值不菲,現下卻偷眼看著自己的蘋果,好似頗為艷羨。娟兒哼了一聲,道:「不給你吃了。」說著渣巴渣巴大嚼起來,吃了個腮梆子飽飽。那紅馬見沒得吃,便只垂頭喪氣,緩緩而走,看那無精打采的模樣,想必是餓壞了。
娟兒笑道:「別走、別走,這兒有的是。」當下舉起長劍,使出了九華山的飛簾快劍,從門里剌出一整串蘋果,便朝紅馬扔去。咯咚隆咚,三只蘋果著地滾來,那紅馬居然不必轉身,徑自倒退行走,隨即低頭大嚼起來。
喀茲,蘋果入口,好似塞牙縫一般,一口消失不見。轉眼三只蘋果祭了五臟廟,那馬卻還嘶嘶悲鳴。娟兒苦笑道:「你……你等等啊,我給你借整簍子的。」說著當當亂砍幾下,云時鐵鏈斷裂,蘋果鋪已然開門。她也當仁不讓,捧出了滿滿一大藍的紅蘋果,放到了地下。
喀喀滋滋,都說馬不知臉長,看這紅馬急急奔來,埋首竹籃之中,辛苦大嚼,好似數日未食。娟兒也趁機走到紅馬之旁,正要撫摸它的長毛。那馬微微一驚,啡啡駭然,娟兒柔聲安慰:「別怕、別伯,我不會欺侮你的。」那紅馬眨著長長的睫毛,眼看蘋果還等著自己,趕忙低頭猛吃,娟兒總算也伸出手來,一邊微笑撫摸,一邊細目打量。
這只馬真的很大,它四足駿長,離地幾達丈許,體型可說極為罕見,尤其那毛色晶瑩,紅里透火,京畿雖說名駒無數,卻不曾見過這般秀美之物。
娟兒越看越是羨慕,不知這馬的主人是誰,怎能飼養如此神駒?她細細看了半天,只見這馬并非無主之物,它的馬蹄上打著蹄鐵,背上還有馬鞍馬蹬,可來回細看之下,身上卻找不到主人的印記。
尋常馬匹都打著烙印,假使這匹馬是朝廷軍馬,臀上必然見得到「勤王軍驃騎營」的印記,若是西北歸來的「正統軍」戰馬,根本不必去瞧烙印,單從蹄鐵形狀便能瞧出,可這匹馬沒有這些記號,如此說來,它不是官家之物。可要說是私人豢養,卻又不像,畢竟京城的王公大臣最愛炫耀,家里若有如此神駒,早已牽來獻寶,哪肯窩藏在家?
娟兒摸了那馬兒一陣,慢慢與它熟絡了,便湊到了馬耳朵旁,柔聲道:「馬兒乖,既然找不到你的主人,那你就是我的了,好不好?」俗話說了:「有奶便是娘」,那馬兒吃了蘋果,心情不惡,便緊緊挨近了娟兒,擦擦磨磨,想來是只公馬。娟兒給它舔了幾舔,登時笑了起來,道:「走吧,我還得去找個朋友,你得負著我喔。」
那馬兒實在巨大,娟兒雖有輕功在身,可乍然翻上馬背,眼見自己離地如此之高,還是不免一驚。加之那馬蹬太長,雖已伸長了雙腿,卻還是構不著,想來這馬原先的主人定是極其魁梧之人。她吐了吐舌頭,便又將馬蹬收短,輕聲道:「走吧。」
紅馬開始走了,聽得隆隆之聲,不過要它小小試跑,它居然就飛馳了起來。娟兒見它如此勤奮,忙道:「不打緊,慢些、慢些。」慢字一出,那紅馬好似聽錯了,霎時向前一沖,須臾間化為江電,但覺刀風刮面,兩旁景物擦身而過,轉眼便奔過了整條街,娟兒猛吃一驚,方知這馬先前真是在閑晃,如今這般試蹄,方稱得一個「跑」字。
娟兒大為興奮,忖道:「這馬如此快法,以后伍崇卿撞見了我,那是死路一條了。」她有意試一試紅馬的威力,當即提韁駕繩,催促道:「快跑、快跑。」啡地一聲,紅馬驟然而停,險些把娟兒甩了下來,她心下醒悟,才知這馬是個反骨,便道:「不許動。」
轟!轟!轟!雷轟電閃了,眼前狂風逼面,娟兒全然睜不開眼,只能尖叫道:「慢點、慢點!」那馬益發快了,快得無止無盡,娟兒啊地一聲,尖叫道:「快給老娘沖!」嘶嘶馬鳴之中,那馬兒放緩了腳力,緩緩而行,隨即停步下來。
娟兒呸了一聲,道:「你這怪物可狂傲了,要你快,你便慢,敢情也是個造反的么?」那馬兒聽得責備,自也不知不覺,只管低頭張望,好似野狗聞尿。娟兒罵道:「你干什么?可是想在路邊撒尿么?再不聽話,我便給你取個難聽的名字,讓你一輩子翻下了身。」
那馬兒不理不睬,自管漫步而行,娟兒又道:「你別不睬我,你想叫什么名字,趕快說。」紅馬縱使聽得懂人話,卻也不能言語,娟兒自顧自地笑了,她拍了拍馬屁股,又道:「不說話啦,好吧,那以后就叫你小紅了。」
那馬兒悲鳴一聲,居然人立了起來,向前飛奔而去,娟兒噗嗤笑道:「怎么,嫌這名宇寒酸么?」娟兒一向讀書不多,毫無學問,想來想去都是「小黑」、「小白」之類,養狗也似,雖想給紅馬改名,卻始終想不出個妥切的,正渾噩苦惱問,猛聽一聲驚叫:「赤兔馬!」
娟兒微微一愣,還不及作聲,便見鐵棍木棍圍攻而來,四下更是罵聲不斷:「他媽的!又是這家伙!快宰了它啊!」娟兒嚇了一跳,慌亂間駕馬趨避,只怕又撞見了黑衣蒙面人,正要逃命而去,忽然眼角一轉,背后卻是十來名官差,個個手持棍棒,自在那兒大呼小叫。娟兒安下心來,忙調轉馬頭,大聲道:「別亂來,我是伍大都督的家人,大家有話好說。」
黑衣人是壞蛋,不歸姊夫管,可官差不同,個個都是大好人,果然才聽得「伍大都督」的名號,便已定住了身形,待見馬上女郎身穿貂袍,容貌頗美,霎時發一聲喊,齊來叩首:「參見都督夫人!」娟兒滿面通紅,自知給錯認了,也是怕多惹紛爭,只得裝出師姐的賢慧模樣,揮手道:「行了,都平身吧。」眾官差磕頭三次,齊聲道:「謝夫人。」
娟兒平日少與官府打交道,眼見眾官差必恭必敬,卻也不知該怎么擺架子,喃喃便道:「你們……你們是哪個衙門的,為何要打我的馬?」一名官差躬身道:「啟稟夫人,卑職是刑部的官差,姓王,官職押司,不知此馬為夫人所有,還請見諒。」娟兒皺眉道:「原來是刑部的王押司。你……你好端端的不在刑部看牢房,卻跑到城西來做什么?」
那王押司愣住了,道:「夫人,這兒就是刑部啊。」娟兒吃了一驚,左瞧右望,待見四周全是官衙,更遠處的大街聚了好些乞丐,自在那兒烤火飲酒,才知自己真已到了東直門大街,想來這紅馬腳力飛快,轉眼間便從城西來到城東,自己卻是渾然不覺。她咳了幾聲,又道:「行了,那……那你又為何追打我的馬兒?可是想偷它么?」
那王押司苦笑道:「夫人說笑了,這馬性情狂暴,連著幾日沖撞刑部大門,連著踩斷了五個弟兄的腿。咱們若非是氣不過,哪里會拿棍子打它?」娟兒又咦了一聲,她與紅馬邂逅片刻,倒不知它有這個怪脾氣,喃喃便問:「這馬經常沖撞衙門?為什么啊?」
王押司驚道:「夫人,這該問您吧,這馬兒不是妳養的么?」娟兒臉上一紅,不好明說這是終邊撿來的,便道:「這……這馬是我姊……我……我那個丈夫送給我的。」
王押司長長地哦了一聲,道:「原來這馬兒是這樣來的。了不起,還是大都督身手高,不然可沒人抓得住它了。」娟兒愣住了:「怎么?你們……你們也在抓它么?」王押司嘆道:「可不是么?這妖孽不知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五天前在咱們刑部一帶徘徊,每逢半夜便現身出來踩人。咱們趙尚書氣了,便請勤王軍的高手過來誘捕,卻給牠踩成了重傷,唉,說來還是正統軍技高一籌,可總算逮住了這只妖孽。」說著恨恨不已,八成還想補它個兩棍。
娟兒見這馬來歷太怪,居然惹得各路人馬圍捕,也是怕惹禍上身,忙道:「你們放心吧,我……我以后會綁好它的,絕不會讓它再來搗蛋。」王押司如釋重負,躬身道:「多謝夫人。」
眼見眾官差轉身走了,娟兒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等等,你們方纔怎么稱呼這匹馬的?可否再說一次?」眾官差臉上一紅,不敢說話,娟兒柔聲道:「別伯,我等著聽呢。」
眾官差互望一眼,只得依實說道:「他……他馬的。」娟兒呸了一聲:「別胡說,你們說得不是這個名字。」眾官差面面相覷,不知她要問些什么,卻在此時,聽得嘎地一響,刑部大門開啟,走出一名官差,那紅馬一見門開了,立時昂首高鳴,前蹄人立,竟要沖入門去,嚇得眾官差驚慌奔逃:「他媽的!這赤免馬又來啦,大家別給它踩斷腿啦!」
眾官差轉身欲逃,娟兒趕忙拉住韁繩,道:「別走、別走,就是這三個字,赤兔馬、赤兔馬。」她輕觸馬頸,安撫了馬兒,又道:「你們怎知它是赤兔馬?」
眾官差愣了,一時不明究理,王押司苦笑道:「夫人沒聽說書先生說么?這關老爺騎的馬就是赤兔馬,一身紅毛,腳程也是快若閃電,這馬如此快法,若不是赤兔,卻是什么?」
關老爺廟里掛了幅對聯,稱作:「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風;青燈讀青史,仗青龍郾月」,娟兒心下大喜,萬沒想到自己撿到了赤兔馬,當真是大大賺了。她見眾官差仍舊呆立在旁,忙摸出了幾文錢,一人打賞一個銅板,嫣然笑道:「多謝你們了,這些賞給你們吧。」
眾官差收下了銅板,不覺咦了一聲,王押司怒道:「還愣著做什么?都啞巴了。」眾官差低聲苦笑:「多謝夫人厚賜。」眼見官差們愁眉苦臉,娟兒自也不知自己敗壞了師姐名聲,便笑道:「好了,勞駕你們了,大家再見吧。」說著提韁駕馬,再尋瓊芳去也。
噠噠、噠噠,一人一馬離開刑部,娟兒親吻馬頸,微笑道:「赤兔馬,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她見紅馬垂首低頭,好似悶悶不樂,便笑道:「以后不許再去搗亂了,知道嗎?」
紅馬不會說話,啡啡幾聲傳過,再無聲息。娟兒有意帶著紅馬四處獻寶,心下便想:「師姐平日最愛看馬,等她見了我這匹赤兔馬,定是艷羨極了。」正喜樂間,轉念又想:「我現下撿到了寶物,身價大大不同了,可得換身裝束打扮,那才顯得威風。」
娟兒掩嘴偷笑,想來要騎這騎紅馬,定得穿紅衣裳,衣柜里的幾件紅斗篷、紅披肩,這下全都能派上用場,只是自己要學人家騎馬打仗,倒是不能不找件長兵器來使,轉念便想:「關老爺是有神力的,他老人家的青龍郾月刀太重,我可不敢用。得撿柄稱手兵器才是。」
她反復忖量,只想找件應景的兵器,最好主人翁也是騎過赤免馬的,那才叫做天造地設。可她平日少讀史書,自不知還有哪位名將騎過赤兔馬,她搜索枯腸,一時趴倒馬背,尋思道:「梁紅玉、穆桂英、柴郡主,這些都是女將,可她們有騎過赤兔馬么?」
赤兔,赤兔,騎過這匹馬的定是騁馳沙場的威武大將,名氣定也大得緊,可到底還有誰騎過赤兔馬呢?她摟著馬兒的頸子,感覺著馬兒的魁偉溫暖,莫名之間,心里一陣悸動,仿佛有些似曾相識,她仰首望向夜空,喃喃地道:「赤兔…赤兔…好像有一句話說它的吧……叫什么馬中什么赤兔的……」
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娟兒茫然望著天空雪云,輕輕地呼喚了幾聲,不知怎地,心下一酸,忽有悲傷之感。她啞然失笑,擦了擦自己的紅眼睛,也不知自個兒是怎么了,當下用力搖了搖頭,回首遙望刑部,待見官差們仍在瞧望自己,忙提疆駕馬,急尋瓊芳去也。
蹄聲隆隆,赤兔馬絕塵而去,大街再次靜了下來。官差們打盹地打盹、聚賭的聚賭,便如過去幾十年的老模樣,再次清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