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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彩云追月

  有座大宅子,黑沉沉地矗立城郊,看來陰森森地有些伯人。


  院墻四遭,各有守衛,門前大梁,高懸燈籠,這樣的氣派點出了宅子主人的尊貴,單單宅院便達數畝之廣,連上宅后的廢院,格局更見恢弘。尋常人見到這樣的大豪門,無下遠道而避,不敢多望一眼,但躲在墻角下的可是瓊芳,她家比這棟宅子還大,這嚇不倒她。


  墻很高,幾達一丈,不過這也難下倒她,瓊芳運起“燕長青”的心法,吊住了一口長氣,先望墻面上一點,跟著拿出娟兒傳授的九華輕功,輕飄飄地飛身而上。


  翻身過墻,俏聲落地,瓊芳在花圃里前后翻滾,就怕給侍衛發覺了,不過四下黑沉沉地,院內未見守衛巡邏,瓊芳也松了口氣,慢慢在花叢里站起身來。


  做了多年的少閣主,今夜瓊芳頭一次落難流亡,也是頭一次做不速之客。她脊俏抬頭,只見院深處有進建筑,想來便是這棟大宅的主屋了,她不敢貿然闖入,便轉向花園小徑,打算從后廚小門繞進去。


  一路走去,花圃里都下見侍衛巡邏,也沒有武師隨肩駐守,仿佛此地是個與世無爭的尋常人家,不覺讓瓊芳有些納悶,她信步來走,約莫行過數十尺,忽聽流水涂涂,她順著水聲去望,眼前好一座鯉魚潭,月光反照,映得水面點點銀鱗,卻是個十分幽靜的好地方。


  瓊芳凝神看著,匆見潭邊有座九曲橋,婉蜒曲折,過水入潭,曲廊盡頭卻是一座小小樓閣。


  瓊芳呆呆瞧著,匆見水閻深處亮起了燈火,瓊芳心頭'If懺一跳,只見窗格兒里坐得有人,好似是個女子在低頭作畫。瓊芳大喜過望,當下急急奔橋而過,沿廊穿凜,來到了水樓之畔。


  孤樓小閣,依水而興,岸邊白雪靄靄,當此春冬交際,自也聽不到蟲鳴蛙響,瓊芳獨自站在樓閣下,仰頭望著窗里的倩影,她想啟齒呼喚,可話臨嘴邊,卻又有些潮櫥下前。


  樓閣里的主人與自己毫無交情,簧夜來訪,未免失禮,更何況一會兒兩人照了面,倘使她問起了自己的來意,卻該怎么回答她?莫非真要坦率直言,就說那個賣面的回來了?

  不對、不對,千萬不能跟她說。想起那張清麗絕俗的面孔,瓊芳更加后悔了,她知道自己來錯了地方。她轉過身去,正待悄悄離開,卻聽窗扉打開,樓閣里傳來一聲笑:“是阿秀么?你不是去夜游了么?這么快便回家了?”


  元宵明月夜,樓閣的主人聽到了異響,便已探頭出來,臨窗眺望,不過樓下沒有阿秀,卻站了一名少女,她仰望著窗扉燈光,好似想藏入黑暗,卻又遲了一步。


  “你是……”樓閣主人微起訝異,她望著樓下的陌生少女,低聲來問。瓊芳既尷尬、又慌亂,她自知來得倉促,不免驚擾了人家,可要掉頭閃避,卻又遲了一步,眼看行蹤已現,她索性拿出丁少閣主的威儀,坦然道:“打擾夫人了,我叫做瓊芳,是娟兒的朋友。”


  窗中的倩影點了點頭,她凝視著樓下的少女,輕聲道:“您有什么事么?”瓊芳深深吸了口氣,她有些難為情地別開頭,細聲道:“是……定這樣的,我……我行個不情之請,想在你這兒……這兒……寄住一宿,不……不知……”


  瓊芳這輩子少求人,區區幾句求情之言說來,便讓她難受之至。欲言又止間,眼眶居然紅了,她一咬牙,猛地轉過身去,竟爾邁步便行。


  不要了,即使身無分文,衣衫不整,瓊芳還是不想求人,她寧愿露宿街頭,她也不想低頭。正要飛奔離開,忽聽嘎地一響,樓下開啟了一扇門,聽得一聲呼喚:“瓊小姐,請留步。”


  瓊芳停下腳來,卻仍不愿轉身,腳步細碎,一名少婦走了上來,含笑道:“歡迎來到寒舍,快請上樓吧。”不待瓊芳出言回絕,便已挽住了她“夜深人靜,二樓的窗扉有兩個人影,一個是瓊芳,另一個則是樓閣的主人。她姓楊,是當今楊大學士之妻,不過她的娘家本姓顧,她是前兵部尚書的女兒,她不只認識那只大水怪,還是他以前的戀人。所以現下瓊芳難掩心里的好奇,只是怯怯地打量著顧倩兮,她想瞧瞧這位顧小姐是什么樣的女人,居然可以讓那只大水怪念念不忘?

  瓊芳目不轉睛,只在打量著顧倩兮的姿容,顧倩兮則是報以一笑,她也在打量著面前的瓊芳,猜測著她的來意。


  面前的女孩長得很好,她膚色白膩,身材高挑,比自己高了半個頭,尤其她身穿儒裝,那身氣質更像個公子爺。顧倩兮微微一笑,道:“瓊姑娘,你的折扇呢?”


  陡聽此言,瓊芳好似吃了一驚,一時左顧右盼,神色極為慌張。顧倩兮微微沉吟,她凝目去看瓊芳,只見她的發巾脫落了,胸口衣衫也顯得凌亂,尤其左掌滿布血痕,好似給人重重責打過了。


  顧倩兮心下一凜,已然猜到了幾分內情。瓊芳出事了,她家里一定發生了什么事,否則不會淪落到這個處境。她見瓊芳紅著眼,淚珠在眼眶里滾來滾去,卻又不住回避著自己的目光,顧倩兮便也不多問,她站起身來,自朝爐里添了炭,讓屋里暖和些,問道:“吃過晚飯了么?”


  瓊芳肚子很餓,可少閣主的尊嚴卻不容她乞食,支支吾吾中,卻聽顧倩兮微笑道:“瓊姑娘,我想吃點宵夜,你可否陪我一塊兒吃?”


  "好啊……“瓊芳低下頭去,喃喃地道:”好……好啊。“顧倩兮含笑領首,她反身打開抽屜,取了一只小小玉瓶,交到了瓊芳手上,便又走到樓下去了。


  樓下傳來炒菜爆香聲,顧倩兮煮起了宵夜,卻把瓊芳一個人留在樓上。她呆呆看著玉瓶,不知這是作何之用,反手拔開了木塞,頓時聞到了一股清瓊,瓊芳心下醒悟,已知瓶里裝的是傷藥,那瓊芳目不轉睛,只在打量著顧倩兮的姿容,顧倩兮則是報以一笑,她也在打量著面前的瓊芳,猜測著她的來意。


  面前的女孩長得很好,她膚色白膩,身材高挑,比自己高了半個頭,尤其她身穿儒裝,那身氣質更像個公子爺。顧倩兮微微一笑,道:“瓊姑娘,你的折扇呢?”


  陡聽此言,瓊芳好似吃了一驚,一時左顧右盼,神色極為慌張。顧倩兮微微沉吟,她凝目去看瓊芳,只見她的發巾脫落了,胸口衣衫也顯得凌亂,尤其左掌滿布血痕,好似給人重重責打過了。


  顧倩兮心下一凜,已然猜到了幾分內情。瓊芳出事了,她家里一定發生了什么事,否則不會淪落到這個處境。她見瓊芳紅著眼,淚珠在眼眶里滾來滾去,卻又不住回避著自己的目光,顧倩兮便也不多問,她站起身來,自朝爐里添了炭,讓屋里暖和些,問道:“吃過晚飯了么?”


  瓊芳肚子很餓,可少閣主的尊嚴卻不容她乞食,支支吾吾中,卻聽顧倩兮微笑道:“瓊姑娘,我想吃點宵夜,你可否陪我一塊兒吃?”


  "好啊……“瓊芳低下頭去,喃喃地道:”好……好啊。“顧倩兮含笑領首,她反身打開抽屜,取了一只小小玉瓶,交到了瓊芳手上,便又走到樓下去了。


  樓下傳來炒菜爆香聲,顧倩兮煮起了宵夜,卻把瓊芳一個人留在樓上。她呆呆看著玉瓶,不知這是作何之用,反手拔開了木塞,頓時聞到了一股清瓊,瓊芳心下醒悟,已知瓶里裝的是傷藥,那是給她治傷用的、忽然間,瓊芳覺得顧小姐真的很好很好,她明明看出了自己的遭遇,可她什么都不問,替自己留了面子。眼淚撲勝勝的滾落下來,瓊芳低頭拭淚,她取起藥罐,像是只受傷的小母豹,她獨自地舔著自己的傷口,靜靜地、有些可憐。


  靈藥透明私稠,觸膚冰瓊,不過薄薄一層抹上掌心,紅腫便已消褪。小母豹獨自坐在炕邊,領受著顧倩兮的心意。


  女人總是很心細的,誰對她好、誰對她兇,她很快就能察覺出來。尤其是一些瑣碎小事,那兒更懷藏了對方的真正心情。瓊芳低頭看著瓷瓶,體會著當年盧云的心情,一時之間,宛如癡了一般……


  正嘆息間,聽得腳步細碎,樓梯邊兒傳來說話:“來,吃宵夜吧。”聽得顧倩兮上樓來了,瓊芳心下一醒,忙擦去了淚水,站起等候。顧倩兮見她客氣,下山嫣然一笑,她端來了一只木盤,先招呼瓊芳坐下,又從盤里取來了幾碟小菜,最后則端了兩碗面過來。


  瓊芳啊了一聲,低呼道:“你……你也會煮面?”顧倩兮笑道:“當然會煮了。那有什么難的?”


  瓊芳低頭瞧著碗里,只見這面碗兒不大,面條白白細細的,綠花蔥、紅肉絲,邊兒還鋪了些白菜,模樣整整齊齊,很是漂亮:回思盧云煮的面條,全都裝在大海碗里,萬紫千紅攪做一氣,望來私糊糊的。瓊芳呆呆看著面碗,想像著盧顧二人相處的模樣,卻聽顧倩兮道:“來,趁熱吃吧。”說著遞來了一雙筷子,瓊芳接下了,也是餓了一整晚,便嘎滋咕嘟地吃了起來。


  顧倩兮并不餓,便只靜靜看著瓊芳,面前的少女雖說漂亮,可其實她的氣質很像男子,并非說她書語粗聲粗氣,而是一些小舉動,比方說拿筷子,瓊芳握筷處很高,喝湯時也是抬手舉碗,并不來拿湯匙,這點出了她的家教非同常女。


  咕嘟,面湯喝完了,瓊芳抬頭一看,匆見顧倩兮還在瞧著自己,不覺臉上一紅,忙道:“這面挺好吃。”顧倩兮微笑道:“那是你餓了。”便將自己那碗面遞給了她,卻是一口未動。瓊芳低聲道:“你……你自己不餓么?”顧倩兮微笑搖頭:“不了,我嘗點小菜便行了。”她像是知道瓊芳臉嫩,便舉著夾菜,吃了些豆干。瓊芳也不客氣了,也是她一夜未食,當下風卷殘云,大口咀嚼,吃了個湯碗見底、時在深夜,下人皆已休憩,瓊芳用完了宵夜,顧倩兮便親自替她收抬。瓊芳打小茶來張口、飯來伸手,自沒想要幫忙。她見顧倩兮定到了樓下,便只一人閑坐,左顧右盼問,忽又想起了一人,不覺心下大驚“啊呀,我怎么忘了楊大人?”


  過去因得爺爺的緣故,瓊芳自也認得這位中極殿大學士,自知此人正經八百,倘使見到自己離家出走,必會速速通報爺爺。她心里有些發慌,當下急急站赳,便朝樓下去奔。


  “疇!”腳步才動,險些撞著了一人,瓊芳定睛一看,卻是顧倩兮來了,只見她端來了茶水點心,正從樓下上來。她見瓊芳一臉慌張,忙道:“怎么了?‘瓊芳下好明說,濡嘈道:”我……我方才忽然想起,家里還有點事,伯不能久留了。“


  顧倩兮察言觀色:心念略略一轉,便道:“瓊姑娘,外子今晚入宮去了。你不會撞見他的。”瓊芳給她猜中了心事,不覺俏臉微紅:心下暗'[I':“她真聰明。我可給比下去了。”


  顧倩兮精通書畫,從小才智超逾常人,這會兒總算讓瓊芳見識了。她怔怔坐著,只見顧倩兮放落了手上物事,便又取出了被褥,自在那兒鋪床。瓊芳從來只會打架,女紅家務全不會,見得賢妻良母的模樣:心中下由暗暗感慨:“看她這般賢椒,難怪盧哥哥會這般歡喜她。”


  女子無才便是德,看世上男子最愛溫順女人,聰明婉約、善解人意,要她干啥便是啥,想來顧倩兮也不例外。瓊芳生來就如同男子教養,這些瑣碎自是不屑學。她嘆了口氣,正想像顧小姐千依百順的模樣,卻聽顧倩兮問道:“瓊姑娘,你平常都是自己鋪床么?”


  瓊芳臉上一紅,不太想說實倩,便撒謊道:“是……是啊。”顧倩兮回過頭來,微笑道:“你還真能干。我二十一歲之前,從沒做過一天家務,別說鋪床了,連后廚在哪兒部找不著。”


  聽得顧倩兮原來是自己的同類,瓊芳不覺又臉紅廠,濡嚼地道:“如此說來,您……您以前也是什么都不會了?”顧倩兮背著身子,淡淡地道:“那是當然了,我從前也是個大小姐,樣樣有人服侍。”


  瓊芳心下一醒,想到了顧嗣源,那時自己去到揚州,便曾住過她的閨房,也曾聽裴鄴提起她的故事,好似那年顧尚書入獄后,這位千金小姐便經歷了無數苦難,賣屋售畫、磨豆賣漿,定是吃盡了苦頭,她望著顧倩兮的背影,忽然間一股親近之感,竟是油然而生,脫口便道:“顧姊姊,我可以這樣稱呼你么?‘”行啊。“顧倩兮頗見驚喜,回眸道:”我最怕人家喚我什么楊夫人、楊大嫂,聽來老婆婆也似。“瓊芳見她言笑晏晏,感覺更是親切了,當下拿出了官場本領,笑道:”顧姊姊才三十歲而已,青春嫵媚,一點也不老呢。“聽得此言,顧倩兮更顯得高興了,想來干穿萬穿,馬屁不穿,對才女也管用。


  兩人閑聊幾句,慢慢熟絡起來,瓊芳便也去了生份,自在樓閣里信步走動,她見閣樓布置精巧,四面有窗,東首另有一張書案,上頭還擱著些筆墨。瓊芳臨窗遠望,只見此地與主宅相隔極遠,不覺有些納悶,便問了:“顧姊姊,你怎不到主屋里住?”


  顧倩兮背對著瓊芳,通自道:“那兒人多口雜,我平日作畫受不得吵,家里若沒別的事,我便來這兒歇息。”瓊芳不太曉得楊家的景況,自也不知如何接口,便道:“邢楊大人呢?他平常也睡這兒么?”


  顧倩兮搖頭道:“他起居不定,很容易吵到我,從來不睡這兒。”瓊芳訝道:“他不和你睡,那……那他平常都睡哪兒?”顧倩兮推開窗扉,遙指鯉魚池對岸,淡淡地道:“他自個兒有一處起居地方,平日讀書作息都在那兒,不許閑人打擾。”


  鯉魚池畔,一水相隔,但見后院圍墻下有處木造精舍,月光中依稀可見窗閣幽暗,不見燈火,想來主人不在屋中。瓊芳心下大奇,看尋常夫妻同床共枕,本屬應然,豈料佳人在水一方,君子遺世獨立,居然都在府里隱居起來?她不知這對夫婦在弄什么名堂,喃喃便問:“顧姊姊,你……你常和楊大人吵架么?‘顧倩兮手上忙著,自在炕上加鋪了兩床絲被,搖頭便道:”想吵也得碰上面。他平素里公務繁忙,總是來去匆匆。大半時都是黎明回來,等我起了床,他卻又出門去了。一個月里難得一回整天在家,便算偶爾回來了,也得侍奉娘親、友愛胞弟,管教下人孩子,哪來空閑理我?”


  “這么忙?”瓊芳訝道:“那……那你倆平常怎么說話?”顧倩兮靜靜地道:“寫字條啊,我寫個‘火’字,望他桌上一扔,他就曉得老婆要縱火燒家了。”


  瓊芳啞然失笑,沒想這對夫妻神仙眷侶,人見人羨,私下卻是這般過活。


  顧倩兮鋪好了床,便又從桌上取過藥瓶,問道:“手還痛么?”瓊芳不愿多提家中事,只得咳了一聲,道:“我很好,沒事的。”她見顧倩兮遲遲不把藥瓶收回去,也是怕她多問,便道:“顧姊姊,能說的,我一定能說。至于那些不能說的,便算打死了我,我也不會多提一個字兒。”


  顧倩兮點了點頭,自知瓊芳這話點到為止,看她身分極高,世間能下手痛打她的人,必是她最信任的摯親無疑。依此看來,定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顧倩兮并不多言,自把藥罐收了回去,她見瓊芳低頭不語,便道:“瓊小姐,我雖沒有替你出頭的本事,可窩藏你的本領,顧姊姊卻還有一些,盼你日后別見外。瓊芳聽著她的說話,忽然問,覺得自己像是認識她很久很久了。好似在她面前,自己什么心事都能說,再放心不過了。


  一片寧靜問,顧倩兮鋪好了床,便又取起了油燈,坐到窗臺之旁,瓊芳見她取出一只瓷碗,從里頭拿出了一把米糠,便朝池里撒去。瓊芳啊了一聲,道:“你在喂魚么?”


  顧倩兮微微一笑,自將瓷碗交給了瓊芳,道:“來試試吧,好玩得緊。”瓊芳一時興起,便掬起一把糙米糠,自向水面亂撒,聽得啪地一聲,水面破開,眺出了一條肥錦鯉,迎空接住魚料,便又潛到了水里。顧倩兮笑道:“這條是小霸王,平日惡形惡狀,專搶米料,你可留意它了。”


  瓊芳歡然雀躍,當下使出了暗器手法,接連三顆米粒扔出,已將肥錦鯉遠遠引開,趁勢便喂了一眾小魚兒。


  一輪明月在天,紅鯉金魚優游來去,不時探頭吃米,但見少女臨窗嬉戲,歡容拍手,想來若至仲夏夜,此地荷塘蛙友相伴,定然童趣可喜,瓊芳玩了一陣子,煩惱盡去,笑道:“顧姊姊,這水池是誰開鑿的,好生精巧呢。”


  顧倩兮淡淡地道:“這是先家翁的手筆。”瓊芳奇道:“先家翁?你是說你公公楊……楊……”她連說了幾個一楊“宇,卻想不起楊家先翁的名號。顧倩兮眺望鱗鱗池水,解釋道:”先家翁諱遠,他是景泰朝的五輔大學士。這棟宅子便是他起造的。“


  瓊芳哦了一聲,她臨窗眺望,只見園林里房舍連綿,形如鶴翼,遠方圍墻則是弧形開展,狀若半圓,建筑非但精致優美,好似還帶著堪輿布置。便道:“楊老先生會看風水么?”顧倩兮接過了瓷碗,一邊撒著米料,一邊道:“好像是吧。都說他聰明絕頂,精于建筑之學,早年赴京到任時,便選中了這塊風水寶地,起造楊家大宅。”


  想起楊家一門三杰,連出了三位進士,瓊芳下由贊嘆道:“原來是塊風水地,所以楊家幾十年來都住這兒了?”顧倩兮搖頭道:“那倒不是。當年大宅建成之后,他們在這兒只住了五六年,便又搬到大明門一帶。直至正統年問老太爺過世后,方才遷回此地。”


  楊遠過世已久,瓊芳自也知聞,她微微一愣,道:“為何要這樣?這兒不是風水好么?為何要搬來遷去?”顧倩兮搖頭道:“內情如何,我也不清楚。不過聽外子提起,好像是后頭的廢院不太干凈,我婆婆給驚嚇幾次之后,便再也不敢住了。”


  瓊芳皺眉道:“廢院?”顧倩兮俯身出窗,遙指鯉魚池對岸,道:“瞧那兒,過了外子的書房后,便是廢院了。瓊芳聞言大奇,忙探頭去看,只見精舍后乃是一座彎彎曲曲的窄巷,巷后又是一座圍墻,連綿不盡,從樓閣眺望而去,只見圍墻合攏包圍,成了一只半圓。


  瓊芳咦了一聲,趕忙回頭去看楊家主宅,只見圍墻建筑亦是半圓,與那廢院相合之后,恰是—座太極陰陽。她心下一凜,喃喃地道:“咱們這兒是陽,莫非……莫非那里是給鬼住的么?”


  顧倩兮搖頭道:“我也不曉得,反正我丈夫離那兒最近,鬼要來了,第一個也是咬他。不關咱們的事兒。”瓊芳噗嗤一笑,道:“顧姊姊,你可真狠。”


  兩人閑聊幾句,瓊芳才知楊府建筑還有這等奧秘,想來楊遠必是十分迷信風水之人,方才把家里布置得如此陰森。二人回入房里,只見炕上早巳鋪好了三層軟被。看顧倩兮家務功夫十分了得,素手所經之處,臥被菱角整齊,望來如同盈盈綠草,蓬松輕軟,引人懶性大發,只想上去躺個一躺。


  床鋪輕軟,好似伸手招魂,瓊芳越看筋骨越軟,忙問道:“顧姊姊,我……我可以躺下了么?”顧倩兮聽她問得嬌憨,忍不住笑了,自管拍了拍被褥,示意瓊芳速速上來。


  也是累了一天,瓊芳當仁不讓,立時趴倒炕上,模樣半死不活,正想問可不可以打滾,顧倩兮卻端來了一只矮幾,上置茶爐熱水、另有十數個小碟,放到了床鋪上。


  瓊芳訝道:“顧姊姊,你……你要在床上吃茶么?”顧倩兮微笑道:“是啊,炕上暖和,為何不在上頭吃?”瓊芳歡然雀躍:“太妙了,我小時候一直想在床上吃喝呢。可爺爺從來不答應……”顧倩兮嫣然笑道:“那讓顧姊姊帶壞你,氣壞老國丈。”瓊芳聽得此言,那是正中下懷了,忍不住掩嘴竊笑:“顧姊姊,你這兒真好,我可舍不得走了。”


  兩人越聊越是投緣,瓊芳本還有些少閣主的威嚴儀態,待到后來,架子全失,全然成了個撒嬌小妹,直把顧倩兮當成了親姊姊對待。


  兩個女人脫了鞋襪,自在炕上暖腳。瓊芳見面前有十來只碟子,有紅有綠,或圓或方,全是些蜜餞果子。她打小給爺爺養大,教養一如須眉男兒,自然少吃這些零食玩意兒,看了良久,方才撿起了一只綠梅子,送入嘴里含著。


  “好吃么?”顧倩兮探頭過來,眨著一雙鳳眼來問。瓊芳見她一臉關切:心中便想:“不得了,這定是她自個兒做的,我可不能胡說八道。”忙瞇眼含笑,嫵媚道:“真好吃,這是什么果子啊?真是棒呢。”果然顧倩兮聽得這話,立時綻放笑容,她指著碟子里的珍果,細細解說道:“你方才吃的是蘇州梅,這兒還有綠茶蜜侮、烏沉梅、川味辣侮、酒李、紫蘇梅……”瓊芳拿出了宮場本領,歡容陪話:“哇,真是好多果子啊,這些是打哪兒來的?怎沒在街坊瞧過呢?”


  顧倩兮微笑道:“這兒所有的蜜果茶水,全是我自己做的。”瓊芳驚嘆道:“原來是顧姊姊做的?真是太了下起了。”一時大力吹捧,極力奉承,登把顧倩兮捧成了天下第一果子王。


  顧倩兮見她愛吃自己的果子,:心下更喜,便道:“我是揚州人,咱們揚州梅譽享京城,干、泡、腌、醬,諸法無一不全。你要不要學一學?”當下便要取出秘笈,殷勤來教。瓊芳亂拍馬屁,這會兒便惹禍上身了,忙道:“我……我手腳好笨的,改日再學吧。”


  顧倩兮秀眉微蹙,好似有些遺憾了,便道:“也罷,我這兒另有些涼果、涼膏,你一樣一樣試吧,至少學著品嘗。”說著取起竹簽,撿了一只悔子,便望瓊芳嘴里送去。


  瓊芳肚子飽了,其實不想吃,可看顧倩兮如此殷切,只得張開小嘴,任她喂了。


  梅子上覆糖霜,入口之后,但覺甜而不膩,贏得滿嘴清爽、瓊芳笑贊道:“這是什么果子,這般好吃?”說著取起竹簽,便要再嘗一口,顧倩兮搖頭阻攔,道:“這悔子叫做‘名士果’,只能淺嘗,切忌多吃。”瓊芳訝道:“名士果?聽來有趣得緊,讓我再咬個一咬。‘說著便望嘴里扔了一枚,喀喳喳地吃著。


  瓊芳嚼了嚼,忽然咦了一聲,說也奇怪,這悔子初嘗清香甜美,再吃便平淡無奇,頗有嚼蠟之感,她睜眼望著顧倩兮,道:“這‘名士果’好怪啊,可有什么來歷么?”顧倩兮微笑道:“我年輕時辦過一個文坊,名叫‘書林齋;,妹子聽說過么?”瓊芳不知她為何提起這段往事,趕忙頷首道:“當然聽過了,兩代朝議書林齋,專論天下不平事,那是如雷貫耳了。”


  顧倩兮聽她滿口奉承,不由笑道:“你過獎了。不過為了這個書齋,我倒是結識了京城里許多風流才子,這些人全部是當朝名士,一個個都能吟詩作賦,我做這果子,便是來紀念這幫文人。”


  瓊芳見她嘴角帶著一抹笑:心中便想:“這些人既然是騷人雅士,定有不少愛慕她。”


  只聽顧倩兮幽幽述說往事,道:“當時我以一介女流開辦書齋,自也有不少力不從心之處。我與這些文人結交,他們也待我極好。得知我的難處之后,莫不細細剖析局面,洋洋灑灑,頭頭是道。可臨到印書干活之時,卻又一個個無病呻吟,比我的氣力還小。所以我說哪……”她挑起了一枚名士果,自望嘴里一送,笑道:“僅可遠觀輕嘗,不可近玩細嚼,此乃名士之風也。”二女面面相覷,忍不住同聲大笑。


  瓊芳笑得淚水進出,她舉袖擦抹,又道:“那……那楊大人又是什么?你可曾做果子來比方他?”顧倩兮笑而不答,只斟上了熱茶,遞了過去。


  瓊芳砸了一口茶水,險些吐了出來,下禁皺眉道:“這茶好淡,怎沒半點味道?”顧倩兮道:“這是麥草梗煮的茶水,無香無味,稱作鏡花茶。”


  瓊芳蹙眉不語,她自來喝籠井、普洱、鐵觀音、碧羅春,卻沒喝過這白水似的麥茶,正納悶問,顧倩兮又取了一顆名士果,道:“來,你先吃顆悔子,之后再喝茶,便得其中三昧。”


  瓊芳嚼著名士果,只感甜膩難吃,可礙在顧倩兮的面子上,卻不便公然吐出,只得速速舉起茶咕嘟一聲,茶水入口,瓊芳卻咦了一聲,只覺入喉而來的不再是平淡無奇的白水,反而苦中帶香,調和了嘴里的甜膩。瓊芳極為驚奇,忙道:“變苦了?這是怎么回事?”顧倩兮解釋道:“這是因為你先前吃了甜,嘴中還有油膩,給這麥茶水一調和,便能得出苦中香。”


  瓊芳啊了一聲,頷首道:“難怪有個‘鏡’字,原來可以照人呢。”她見顧倩兮含笑望著自己,忽地醒悟道:“等等,莫非這茶水就是……就是楊大人么?”


  顧倩兮見她悟性甚高:心下頗喜。含笑道:“要拿這茶水比擬外子,那也有幾分相似。你要吃了苦,它便給你甜,你要嘴里咸,它便淡似水,總之你要什么,它便能照出什么,好似一面鏡子,再靈驗也不過了。”


  瓊芳聽著聽:心下暗忖:“看來她對老公很是敬服。”想到了盧云,不由微微一笑,便道:“顧姊姊,楊大人在你心里頭,可也像是面鏡子么?”


  唐太宗以魏征為鏡,傳為千古佳話,顧倩兮若以夫君為鏡,卻是個什么景況?瓊芳含笑等待,卻見顧倩兮秀目低垂,道:“妹子,鏡子里的幻影,是給外人看的。”瓊芳微微一奇,道:“給外人看的?這……這是什么意思?”


  顧倩兮悠悠地道:“我的丈夫文武全才,儀表出眾。不同的人瞧他,便會瞧到不同樣貌:心里存著懼怕的人,自然而然會察覺到他的威嚴,心中帶著仇恨的人,必會察覺他冷酷無情的一面,可對那些敬愛他的人,眼里又會見到了大羅金仙,總之他八面玲瓏,沒一個面貌是真,也沒一個面目是假。”


  瓊芳聽她言中頗有深意,一時反覆忖量,低聲又道:“那……那在你眼中,他又是個什么樣子?”顧倩兮輕啜鏡花茶,淡淡地道:“就如這茶水的原味。你方才喝過的。”


  無所求之人,一不必怕,二不必敬,三不必恨,故能得其神髓。瓊芳微起愕然,沒想到堂堂的“風流司郎中”,卻如白水般索然無味?瓊芳滿心訝異之余,自是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顧倩兮見她若有所思,當即含笑反問:“妹子,你不是要成親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瓊芳雙手拖腮,低頭望著被褥,殊無一分喜意。顧倩兮察言觀色,自知她的婚事有些麻煩,便道:“妹子,在顧姊姊面前,想說的便說,那些不想說的,我也不會多問。”


  顧倩兮的脾氣便是這樣,有些冷淡有些高,帶著幾分才傲,瓊芳雖只與她相處個把時辰,卻也把她的性子摸得極透。她嘆了口氣,自知人家關心來問,倘使自己托辭不答,那便是認了生,到時再要靠近她,那可大大不易。她雙手抱膝,悶悶地道:“顧姊姊,你知道華山派的蘇穎超么?”


  顧倩兮并非江湖中人,武林之事下甚了不,可聽得“蘇穎超”三字,卻是啊了一聲,道:“可就是‘魁星戰五關’的那位蘇少俠么?”蘇穎超威名遠播,居然連五輔夫人都知聞了。瓊芳輕輕一笑,笑容卻有苦澀之意。若在往日,她只要聽得別人贊譽蘇穎超,必然打從心底笑出來,可今非昔比,想起了那聲“賤”,自己卻該如何感想?


  顧倩兮看出她的郁悶,便道:“你同他吵嘴了,是不是?”瓊芳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想起大水怪又癡迷著面前的顧姊姊,煩悶之余,索性仰起頭來,把那“肅觀茶”一飲而盡。果然白水也似,全無滋味。


  過得好半晌,顧倩兮下再多問,好似要收拾睡覺了,瓊芳嘆了口氣,便道:“顧姊姊,男女之間,怎么樣才能美滿?”顧倩兮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妹子,你考倒我了。”瓊芳微微一愣,道:“你……你是說……你也不知道?”


  顧倩兮輕輕地道:“人活著,就一定會有煩惱。有時是自尋煩惱,有時是煩惱不請自來,那是沒法子的事。”瓊芳低聲道:“人生煩惱這般多,那……那咱們該怎么辦?”顧倩兮微笑道:“人生要沒了煩惱,那才要大大煩惱。你說是么?”


  有愿望,便有煩惱,可也因為有煩惱,方知滿足是什么。瓊芳靜靜咀嚼書外之意,她凝視著面前的顧倩兮,只見她容色清秀,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樂,可那眉宇之間,卻似藏了一股熱火,隨時能澎湃洶涌而出。


  一時之間,瓊芳有點羨慕她,像她這樣的女人,一定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瓊芳嘆了口氣,她抱著膝蓋,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


  自已究竟要什么呢?尋尋覓覓,往事穿梭來去,整個北京找不到留戀的東西,少閣主的權柄、風光的歲月,此刻看來都不太值錢,瓊芳正要閉上雙眼,猝然問,腦海里浮現了一張瞼。


  相戀十數年、從少女時就陪伴自己的“三達傳人”,今夜以后,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由自主中,瓊芳的身子輕輕發顫,眼眶轉為濕紅。


  穎超就是穎超,他總是那么通徹聰明。打一開始,他就察覺自己的不對勁了,所以從步入紅螺寺的那一刻起,他便在回避自己,之后他壓抑避讓,直到最后關頭才爆發出來……


  在他看起來,瓊芳這個人一定很可惡,在這一個月里,他重病旁徨、倒地不起,可心上人卻變了,她從貴州回來,她的心卻沒有回來。非但不能為他分憂解勞,尚且在他人生最迷惘的時刻補給他一刀……他一定恨著自己,下然他怎么也說不出那個“賤”字。


  實在對不起他,在蘇穎超面前,小瓊芳無法自欺欺人,無論自己多么坦然,縱使她連自己都騙過了,卻永遠瞞不過那雙聰明的目光。瓊芳已經變心了,無論多么懊悔沮喪、慚愧自責,瓊芳都已經變了啊。


  自今往后,以后都不會再碰面了。最后一晚沒有留下什么回憶,只有那聲恨恨的“賤”。


  瓊芳眼眶濕紅,把臉埋在膝蓋里,無聲無息地哭著。顧倩兮下太安慰人的,她只是坐在一旁,默默等瓊芳哭完。


  過得半晌,瓊芳擦去淚水,輕輕嘆了口氣,道:“顧姊姊,對不起。”顧倩兮微微一笑,她取起竹簽,輕輕挑起了一只黑紫話梅,道:“來,這是我最歡喜的果子,你嘗嘗味道。”瓊芳見那話梅色做深紫,黑如藥丸,非但不似尋常侮子形狀,聞來還有些怪。她不太愿意張嘴,顧倩兮卻催促了:“試試滋味,值得的。”


  瓊芳勉強張嘴,任憑顧倩兮取簽靠近,又聽她囑咐道:“記得,一定得含著,萬萬不可吐出來。瓊芳喔了一聲,便把梅子含入嘴里,霎時之間,竟是酸到頭頂去了,看她瞇起大眼,淚水滲出,雙手如小鳥振翅,上下搖擺揮舞。顧倩兮笑得腰枝亂顫,嬌聲道:”不許吐,不許吐。“


  那梅子不僅酸,居然還帶著嗆辣、帶著咸苦,麻得瓊芳鼓著腮梆子,把梅子從舌頭卷到腮邊,又從腮邊卷回舌下,慢慢口水增多,連咽了好幾口,梅子酸苦盡去,居然得回一口甜,瓊芳咦了一聲,眨眼道:“不酸了。”顧倩兮眨眼道:“還想再來一個么?”


  瓊芳慌張搖手,道:“甭了,姊姊自個兒留著吃吧。”顧倩兮笑道:“不行,這果子不是俗物,一生只能吃一回。”瓊芳皺眉道:“一生只能吃一回?哪有這樣的怪果子?”


  顧倩兮笑道:“當然有。不信再來一顆吧。”說著作勢欲取果子,嚇得瓊芳雙手連搖。顧倩兮逗弄得夠了,便笑道:“妹子如此聰明,可曾猜到這是什么果子了?”


  瓊芳喃喃地道:“這是黑辣梅,一生只能來一顆,兩顆就送命。”顧倩兮給她逗笑了,道:過得半晌,瓊芳擦去淚水,輕輕嘆了口氣,道:“顧姊姊,對不起。”顧倩兮微微一笑,她取起竹簽,輕輕挑起了一只黑紫話梅,道:“來,這是我最歡喜的果子,你嘗嘗味道。”瓊芳見那話梅色做深紫,黑如藥丸,非但不似尋常侮子形狀,聞來還有些怪。她不太愿意張嘴,顧倩兮卻催促了:“試試滋味,值得的。”


  瓊芳勉強張嘴,任憑顧倩兮取簽靠近,又聽她囑咐道:“記得,一定得含著,萬萬不可吐出來。瓊芳喔了一聲,便把梅子含入嘴里,霎時之間,竟是酸到頭頂去了,看她瞇起大眼,淚水滲出,雙手如小鳥振翅,上下搖擺揮舞。顧倩兮笑得腰枝亂顫,嬌聲道:”不許吐,不許吐。“


  那梅子不僅酸,居然還帶著嗆辣、帶著咸苦,麻得瓊芳鼓著腮梆子,把梅子從舌頭卷到腮邊,又從腮邊卷回舌下,慢慢口水增多,連咽了好幾口,梅子酸苦盡去,居然得回一口甜,瓊芳咦了一聲,眨眼道:“不酸了。”顧倩兮眨眼道:“還想再來一個么?”


  瓊芳慌張搖手,道:“甭了,姊姊自個兒留著吃吧。”顧倩兮笑道:“不行,這果子不是俗物,一生只能吃一回。”瓊芳皺眉道:“一生只能吃一回?哪有這樣的怪果子?”


  顧倩兮笑道:“當然有。不信再來一顆吧。”說著作勢欲取果子,嚇得瓊芳雙手連搖。顧倩兮逗弄得夠了,便笑道:“妹子如此聰明,可曾猜到這是什么果子了?”


  瓊芳喃喃地道:“這是黑辣梅,一生只能來一顆,兩顆就送命。”顧倩兮給她逗笑了,道:“我才不取這種丑名字,你說正經的。”瓊芳曉得她心思靈敏,總能別出心裁,自也不敢陪她玩猜謎。只得道:“顧姊姊,給點線索吧。”顧倩兮笑道:“線索已經說了,這果子只須吃一枚,便得銘心刻骨,終身下忘,從此不必再嘗別的果子了。妹子,猜出這果兒的大名了么?”


  瓊芳心下恍然,道:“這是情人果。”顧倩兮含笑頷首,意甚嘉許。


  世上唯有情人果,方得酸甜苦辣具備,也只有真正嘗過個中三昧之人,方知其中辛苦。


  因為夠苦,所以夠甜,甜到苦生處,苦盡甘又來。如此艱苦的東西,一生只消一次就夠。吃多了,那就是吃到冒牌貨了,或是香香果、或是甜甜果、或是番石榴,總之不是情人果。


  瓊芳回想果子里的酸甜苦,不由嘆息道:“誰好端端地吃這果子,那可真是自找罪受。”顧倩兮微起哂然:“談情說愛,本就是自尋煩惱。咱們女人最是愛美,可一旦生了孩子,誰不身形臃腫、日益發福?洗手作羹湯,床第歡好,嫁做人婦以后,許許多多苦惱事,不見得都是咱們想要的,所以啊所以……”她幽幽拿起一只情人梅,道:“你愛的男人,便是克你的人,他越能克得你牽腸掛肚,你便越是愛他,越是心甘情愿……連命部沒了……”


  她以手托腮,星目流波,含笑道:“記得,世間能克你的男子,—輩子只有一個,真正的情愛,一生也只有一回……你若是遇到這個男子,不論他是貧是富、是美是丑,只消他能克住你,那你便可以嫁了。”瓊芳愕然道:“克住我,那……那我豈不是要糟了?”


  顧倩兮輕聲道:“別的事也就罷了,這件事一生就只一回,不做便沒有了。不管有多少波折痛苦,都還是值得賭一賭。”


  瓊芳聽得悠然神往,她怔怔思想話中意,匆道:“顧姊姊,我們女人難道只能被克,就不能克人么?”顧倩兮輕撥瓊芳的發秸,道:“誰說女人只能被克?似你這般美貌,當然也可以克人。被你克的男子,他會為你拋頭顱、灑熱血,把你當成心肝寶貝兒,可你啊,卻不一定愛他……也許憐他、惜他、在乎他,卻永遠不是那種愛……刺人心坎里的愛。”


  瓊芳聽得暗暗點頭。確實如此,看祝康、宋通明對待娟兒如此之好,二人噓寒問暖,卻給不到娟兒真正要的東西,那種心境感觸,有時是種機緣巧遇,怎么也強求不來,倘若情愛能像茶水米飯那般煮出來,那還有什么希罕可言?


  油燈漸黯,二女談談說說,竟已過了大半夜,顧倩兮有些倦了。便收拾茶水,吹熄了蠟燭,道:“睡吧,明日一早我家里有客人來,可別害我爬不起來了。”說著替瓊芳鋪好了被,讓她睡在靠壁處,這也躺下歇息。


  過不半晌,顧倩兮鼻息細細,已然睡了。瓊芳雖也累了:心下卻仍煩惱下盡,她心里盤旋付念,盡是顧倩兮方才的一言一語。


  今夜來到此處,本就是個巧合,事前絕沒想到,自己竟會與顧倩兮如此投緣。瓊芳面向照壁,忖念道:“我這趟出門,總之是再也不回去了。楊家不是久留之地,等我走了之后,卻該何去何從?”想到“盧云”二宇,瓊芳心頭怦地一跳,身子微微發熱驟然之問:心里又有另一個念頭,她轉過身來,望向顧倩兮:心道:“我該不該跟她說,盧云回來了?”


  想到了此處,瓊芳又陷入了猶疑。不管怎么說,顧姊姊早巳嫁作人婦,盧云是否歸來,根本與她無關了。便算告訴她,那又如何呢?她心里若還掛著盧云,必然傷心難過,卻又于事無補。可要是她早已忘記了盧云,那更不該多此一舉,以免讓她徒增自責,卻又自覺對不起丈夫……


  還是別說吧,這是為她好……


  平日豪邁爽快的自己,此刻卻踟躕不前,活似一個小偷兒。瓊芳不喜歡自己這個樣子,黑暗之中,她望向顧倩兮的秀發,隱隱約約間,想起盧云必曾愛撫過這頭發絲,不知不覺間,心中微起妒意。她咬住了下唇,猛然間,雙眼大睜,睡意全失:“老天!原來我……我一直是這樣的心意么?”


  當此時刻,一切念頭全數清晰起來,原來從揚州的窗口見到那背影的一刻,自己早已下定了決心,只想緊緊尾隨他……什么平定天下、什么黑衣人,壓根兒部是借口,她只想死纏著盧云,直到天涯海角……


  瓊芳心頭怦怦跳了起來,她泯住了唇,兩手揪住棉被,臉紅心跳之間,她自如找到了一樣東西,有了它,這輩子什么都不缺了。縱使失了少閣主的權柄、揮別了北京的無限風光,她也不會后侮……絕對下會俊悔……


  可是……眼前浮出了一個身影,他背對自己,腰上懸劍,孤身走上華山峰頂……


  蘇穎超,三達傳人蘇穎超……瓊芳躺在床上,睜眼望向黑漆漆的房頂,淚水下停滑落眼角,她又是難受、又是無助,可枕邊的顧倩兮鼻息細細,卻似熟睡了,瓊芳幾次想去呼喚她,卻又鼓不起勇氣。


  窗外飄著細雪,靜幽幽的,瓊芳內心千絲萬縷,只覺得身子很熱、喉頭很渴,便從炕上起身,只想找杯冷水來喝。她不想吵醒顧倩兮,便只悄沒聲地在屋里走動,眼看屋角處有道珠簾,料來簾后便是廚房,當即伸手掀撥,側身走了進去。


  簾后有座小灶,擱著幾只鍋碗,里頭還有自己吃過的空面碗。瓊芳是軍武世家出身,極少來到后廚,自也沒想要替顧姊姊清洗碗筷,她喉頭干渴,眼見灶旁擱著一只大水壺,另有幾只茶杯,便即伸手取過,就手斟飲。


  天氣冶、風又寒,瓊芳沒穿鞋,手上又端著冰水,腳趾快給凍僵了,便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找了一處地方坐下,大口灌著冰水。


  種種念頭紛紛擾擾,瓊芳舉著杯子,故意握緊那受傷的左手,疼痛催心來,她也想下定決心。在這人生最后的時刻,她須得再一次拷問自己,她要何去何從?


  她打開了廚門,望著鯉魚池外的飛雪,一件又一件的往事給自己拋諸腦后,一個又一個朋友與自己揮手作別,放眼全北京,再沒一個人、一件事留得住她……可賭掉了一切,換來的卻是什么?她真能找到她想要的么?


  想到煩惱處,瓊芳將手一揮,打到了一只扁擔,跟著有鍋鏟翻倒,她微微一愣,急忙站起身來,回眸望向自己就坐的地方。


  面前擱著一只面擔,兩只木柜,一條扁擔,就這樣擱在后廚地下。


  瓊芳愣住了,她不懂為何顧姊姊的廚房何以擺著面擔?她呆呆瞧著,不知不覺間,她蹲了下來,照著自己的習慣,隨開了碗柜,取出了內里的一只大碗。那只碗破了一個角兒,那是個記號,因為這只碗不是給客人吃的,而是小瓊芳獨家專用的啊!

  面擔回家了,它和顧姊姊的碗櫥成了好鄰居,從此幸福地活下去。


  瓊芳默住了,她低下頭、捧著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卻知道自己很想哭?


  撲颼颼的淚水滑落下來,忽然問,背后給人輕輕拍了拍,瓊芳急急遮掩淚水,就伯是顧倩兮來了,她回首去望,卻見背后站了名男子,他身材修長,儀表出眾,穿一襲皂白直綴。


  “楊……楊大人……”凌芳急急拭淚,正要起身說話,楊肅觀卻豎指唇邊,做了個噤聲手勢。他微微一笑,道:“少閣主,離家出走了?”


  瓊芳低下頭去,想她自己二月十七就要成親,如今卻成了別人家里的不速之客,卻要她如何回話?楊肅觀含笑望著瓊芳,見她瞼上還掛著淚珠,便道:“別擔心,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明兒見到國丈,會替你說一聲的。”


  想起家人形同陌路,還得靠外人疏通。瓊芳心下一酸,淚水幾欲垂下,只是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哭,便只緊緊握拳,強壓淚水。楊肅觀像是曉得她的心思,當即遞來了一塊手帕,輕聲道:“放心,在我這兒,沒人能為難你的。”


  瓊芳啜泣出聲,點了點頭,楊肅觀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背心,當即反身離開。


  眼見楊肅觀便要離去,瓊芳心中一動,想起他與盧云相識,便喊住了他:“楊大人,等等。”楊肅觀倚在門口,含笑回首,等候說話。瓊芳話到嘴邊,卻又有些猶豫了,她支支吾吾,不知是否該透露此事,正猶疑間,天邊飛下了一道影子,停在楊肅觀的手臂上,卻是一只雄鷹。


  報訊雄鷹來了,看那爪上縛了只竹簡,定有消息稟報,楊肅觀微微一笑,從鷹腳上取下一只竹筒,取出字條來讀,他見瓊芳呆呆看著自己,柔聲便道:“你早些睡吧,明日起床以后,什么事都解決了。”他笑了一笑,朝瓊芳望了一眼,又朝地下面擔瞧了瞧,便即反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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