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磐石不可轉
豐安立時駭得變貌失色,他忙往身旁一側,臉和上身險險躲過,腿腳卻還是被燙得一哆嗦。他吃痛,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心裏卻在慶幸:“幸好這小婊/子潑歪了,否則,還不將我這層皮燙落下來。”
想到此處,他猛地看向月池,雙眼發紅,恨恨道:“真真是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你這小娘皮好狠的心腸!”
月池似是又驚又怕,她急急退後幾步,以袖掩麵。豐安卻不打算放過她,他餘怒未消,一個箭步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響聲和女子的大哭聲驚破了這個祥和的早晨。
卻說另一廂,李龍含怒而出,到了書院之中。梅龍鎮的書院是由官府設立的研習學問之所。這書院因為地處江南,官府油水豐厚,故而修得也比旁的窮鄉僻壤要齊整不少。青灰的石板路早已被一代一代的學子的雙梁鞋磨得一片光滑,李龍踏在其上,步履沉重,驚起兩邊竹林飛鳥一片。
他氣勢洶洶地推開竹門。教舍皆是黑瓦素壁,打掃的窗明幾淨,十來張平頭案成列其中,李龍的同窗正坐在案後搖頭晃腦地讀書,卻被這突然的響動驚得一跳。坐在正前方的先生,他的花白胡須也抖了抖,眯了眯眼睛道:“昨日為師才諄諄教導,君子持身不可輕,輕則物能撓我,而無悠閑鎮定之趣。今日你就做出如此舉動,究竟是何緣由?”
李龍這才從情緒中掙脫出來,忙躬身致歉:“是弟子無狀了,還請先生見諒。”
老先生哼了一聲:“你當致歉的何止老朽一人。”
李龍抬頭有些茫然,忽覺袖子一重,舒芬已經立在他身側,以目示意。李龍福至心靈,忙回頭向同窗作揖:“還請諸位見諒。”
眾人稀稀拉拉表示無需在意,這事方才揭過。李龍頹然地坐在座位上。舒芬關切道:“賢弟,究竟出了何事,讓你如此舉止失度啊?”
李龍欲言又止,長歎一聲道:“都是家醜啊。”
舒芬一怔,《論語·顏淵》中有言,君子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既然是家事,那便不是他應該詢問的話題。他連忙致歉:“李賢弟,愚兄並無冒犯之意,隻是一心想為你排憂解難,卻不想言語失當,還請賢弟見諒……”
李龍擺擺手:“舒兄的為人我自然清楚,我隻是……罷了,課後能否勞煩兄台與我找一僻靜處小坐片刻,我實在是,無計可施了。”
舒芬自然點頭應允。李龍極力安定心神準備上課,誰知剛坐了沒一會兒,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飛奔而來。先生講課聲戛然而止,眾位學子也抬頭看向窗外,李龍的心驟然狂跳,他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他看到平安滿頭大汗,驚慌失措地衝到門前:“大哥兒,不好了!豐安他、他,他居然把……”
李龍急急截住他的話頭:“住口,回去再說!”
他草草對先生施了一禮,轉身就跑。舒芬眼看同窗如此,心下也擔憂不已,想起李龍適才之言,他也起身向先生告假,朝龍鳳店奔來。
他剛剛走到店門口,就見一群人在對著店內指指點點。幾個穿著毛青布衫的婦人極為熱心地向周圍人解釋:“聽說是那豐安小雜種又惹了事。”
“好像是把誰打了!”
“剛剛李家大哥進去了,聽著正訓他呢。”
眾人話音未落,就聽著店內豐安不管不顧大喊:“我打她又如何,她本來就是個婊……”
左鄰右舍都恨不得將耳朵貼在李家的牆壁上,然而到底顧忌體麵,他們正凝神細聽間就聽到李龍一聲暴喝:“還不將這賊囚根子給我捆起來,堵住他的嘴,狠狠揍他的皮!”
眾人齊齊應了聲是,接著打沙包似得的重擊聲此起彼伏,豐安痛苦的悶哼聲連綿不斷。
婦人們聽得都微微蹙眉,七嘴八舌道:“不會把他給打死了吧?”
積年的老人則道:“這等賊奴才仆本來就該好好教訓,三天兩頭地出幺蛾子。說到底,也是這李大雄立身不正,治家不嚴。”
一等的尖酸刻薄閑漢這時便酸溜溜地開口:“那又如何,蓋不住人家福氣好,浪蕩了一輩子,前頭女人給他生下一個帶把的,讀書還爭氣,後頭這個買來的,生得俊俏不說,還生下了這棵搖錢樹。”
此話一說,眾人又開始齊齊議論起李大雄起來。
舒芬因被這群人攔住去路,聽了一耳朵的議論紛紛,正滿頭霧水間,就見李龍一臉急色出門來。他兩眼發亮,忙大聲喊道:“賢弟,賢弟!”
李龍見他頗是訝異,但是似乎也無心與他交談,他強笑道:“舒兄,真是抱歉,今日寒舍隻怕無法招待兄台了……”
舒芬正色道:“賢弟哪裏話,我是擔心賢弟這才追來的,打算助你一臂之力。”
李龍沉吟片刻,就將他拉進店門,附耳道:“眼下確有一事要勞煩兄台,請兄台同我們一道出去,分開尋找舍妹。”
舒芬瞪大雙眼:“令妹?”
他立刻便回過神來,難不成豐安打得竟是李家大姐,可區區一個下仆,如何剛動手打主人家的女兒。他雖滿心疑惑,也知現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時機。他點頭應下,問道:“煩請賢弟告知大姐容貌特征。”
李龍長歎一聲:“最美的那個便是了。世人所稱紅顏禍水,便是她這般了。”
舒芬更是驚異了,須知道,紅顏禍水並非是什麽好詞,最先所指的便是啄皇孫的趙飛燕趙合德姐妹。怎會有兄長這般形容親妹的。難不成,這李家大姐有行為不端之處?他雖心生疑竇,卻並未明言,當下還喚了自己家的仆從來,和李龍、壽安、明安一同出門尋找月池的蹤跡。平安隨後便關了大門,然後便坐到被打昏過去的豐安身旁,狠狠啐了他一口。
現今凡進出城門者皆需出示路引。《會典》卷一百六十七有言:“若軍民出百裏之外不給引者,軍以逃軍論,民以私渡關津論。”而路引的辦理極為繁瑣。凡外出經商探親訪友旅行者,先向裏甲申請,再呈報州縣審核,核準後方發給此人路引,而且路引上會注明姓名、年齡、住址、事由、起迄地及時間。靠這路引出去了也不算完,回程歸裏後此人還需繳還原路引,予以注銷。同時,這路引使用之前還要向當地裏長或老人稟報。
在這樣的要求下,李龍心知肚明,月池是決計出不了城門。而梅龍鎮縣城就這麽大,她又帶了腳銬,又能跑多遠?李龍現在一是擔心的是她被拐到不該去的地方,壞了閨譽,二是此事若被李大雄知曉,必又有一場風波,一定要在親爹宿醉醒來後將月池帶回去。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超乎他的意料,他們四個青年男子,加上舒芬家的三個小廝在城裏來回搜尋,跑得滿頭大汗,卻連一個人影都沒看到。最後幾個人氣喘籲籲地立在龍鳳店內,壽安一麵灌水,一麵抱怨道:“這大姐難不成是長翅膀飛了!這裏裏外外都瞧過了,沒有啊。”
明安躊躇片刻道:“要不,大哥,我們再去爹常去的地方瞅瞅……”
李龍一驚,他飛快看了舒芬一眼,斥道:“滿口胡沁些什麽!她又不傻,青天白日的,往那處作甚!”
明安被吼得不敢做聲,隻能與壽安悄悄使眼色。壽安嘟囔道:“本來就是嘛,現在除了那一處,不是都找遍了嗎?”
李龍勃然大怒,正待發作,舒芬卻突然開口道:“此言差矣,明明還有一地,我們從未仔細搜過。”
李龍腦海中飛快劃過地名,他疑惑道:“還能有哪裏?”
舒芬笑道:“就是這裏。”
此言一出,李龍恍然大悟,壽安、明安一頭霧水,而平安卻低下了頭,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開始微微顫抖,可隨即他就抬起頭,大聲道:“不可能啊,我一直在這兒,沒聽到什麽動靜。”
李龍皺眉:“她必是在後院,你這裏自然是聽不清了。”
語罷,他便領著一票人風風火火往後院走去。而舒芬為外客,自然不能私入內宅,便與平安一道待外麵,看守昏迷的豐安。兩人相對無言,平安的耳垂和脖頸就像熟得發紫的桑葚,他低垂著頭,目光躲閃。這樣的舉動,不僅讓舒芬生疑,就連他自己也奇怪。眼前這個書生,頭戴方巾,身著圓領寬袖黑邊儒袍,麵容稱不上英俊,難得的是風度儒雅樸質,按理說應當是個隨和之人,為什麽他會這般懼怕呢?
舒芬也在思索,這小廝不過八九歲模樣,生得機靈白淨。他仔細在腦中搜尋,確認與他素未謀麵,更談不上什麽過節。那麽他如此舉動,隻能是為了今日之事。
他定睛一看昏迷的豐安,發現他臉上尚有未幹的唾沫,似有多了幾塊青紫。是誰打得不言而喻,他眸光一閃,突然喝道:“你這小子好大的膽子,李家大姐受了委屈,自有她父兄做主,何須你在此添亂,還不速速交代她的去處,若鬧出事端來,壞了她的閨譽,你吃罪得起嗎?!”
平安被駭得雙腿一軟,他小臉煞白,險些說不出話來。舒芬正待追問,忽聽到清如玉壺冰的女聲:“這是哪裏來的秀才,在我家呼來喝去?”
他愕然回頭,隻覺這姑娘膚光如雪,麵目姣好,左臉頰雖然紅腫,可也難掩秀色。她舉手投足間非但沒有半分尋常女子的靦腆嬌羞,反而落落大方、氣度高華。看得他一時心神竟有些恍惚。直到聽到她行走時腳銬的響動聲,他才回過神來,眼見她衣袂飄飄從他身旁走過,將一疊衣物遞給平安。
平安此時已經呆若木雞。月池靠衣服遮擋,重重捏了捏他的手:“還不去櫃子裏取些銀錢,到布店扯幾尺青布來,哥哥的衣裳已經不合穿了。”
平安吃痛,先是一聲哎喲,然後連連應道:“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他接過衣服,一下就摸到了其中硬質的賬冊。他忙一溜煙地跑回櫃台。
主人家的女兒,怎麽會帶著罪犯才帶的腳銬,舒芬正想詢問,月池卻一橫身擋在他身前。舒芬一驚,下意識依禮側身回避,拱手道:“您這是何意?”
月池一直靠從他的劄記中汲取知識來度過日日被羞辱,折磨壓榨的時光,幾乎是在他們見麵的第一眼,月池就憑借他的服飾、神態和出現在此地的時機判斷出了他的身份。但是在現在的情形下,她必須說出這樣的話:“你是何人?擅闖我家意欲何為?還不快離開,要不然我報官了!”
舒芬被連珠彈炮的問題逼得倒退一步,他苦笑一聲,開始解釋:“姑娘誤會了,我是令兄的同窗……”
就在他們二人糾纏之際,平安已然蹲了下來,躡手躡腳將賬冊放回原處。這事雖做過多次,可一直都是萬籟俱寂時出手,這般在人眼皮子底下忙活還是第一次。平安摸了一把冷汗,心下暗自感慨,大姐就是聰明,總算是糊弄過去了。可當他抬起頭時,卻發現外麵又出事了。
原來是李龍聽到了外麵的動靜,大步流星地從內宅出來,他一見月池便喝道:“你跑去了何處?!”
兄長到此,月池立時由咄咄逼人轉為垂眸不語。李龍看著她烏黑的發頂,隻覺她實在冥頑不靈。他怒火中燒,卻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簡直混賬!你再如此作為,我也不必再替你遮掩,索性告訴爹去,屆時看你有甚好果子吃!”
“再好不過了。”月池抬頭的一瞬間,已然是粉淚盈盈,淚珠在她的眼眶中打轉,宛如晶瑩的朝露在田田綠荷中晃動。她長睫微動,淚水從她青紫紅腫的臉頰上滾落,更顯楚楚可憐,“連家中一個下等奴才仆都敢這樣羞辱我,我活著還有甚趣味!”
羞辱二字一出,在場之人都是悚然一驚,李龍忙捂住她的嘴,額頭都沁出汗水。舒芬憶起李龍所說的家醜,已覺窺到了真相的邊緣。可這醜未免太大,事關女子名節,他立刻提出告辭。誰知這李家大姐竟然如此大膽,她一把扯下李龍的手,朗聲道:“捂什麽了,事到如今,我還懼失這點顏麵嗎。”
她指著豐安,嫌惡道:“實話告訴哥哥,這廝今晨意欲闖入廚房對我無禮,我驚惶之下,以沸牛乳潑他,他惱羞成怒,這才打了我。”
李龍固然因豐安膽大妄為而憤怒,但是當著舒芬的麵,他心裏更多是尷尬羞惱。他忙拽著月池往裏屋走,月池瞥見了舒芬震驚的臉色,繼續道:“我在這家中已輕賤的如鞋底的泥一般,隻因三年前我不願被他賣到煙花之地去,換錢供他還賭債。我雖是女子,但也知氣節二字,不過就是一死而已,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舒芬大為震撼,他抬頭正對上月池的眼神,出乎意料的是,她眼中並無快要燃燒的憤怒,而是一片冷清死寂,就像千裏冰封的湖泊,失去了一切生機。他就這樣定定與她對視,直到李龍摔上的房門,隔絕出兩個世界。
李龍已然氣得麵如金紙,他喘籲籲地指著月池,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月池瞥了他一眼:“哥哥休怪我讓家裏失了顏麵,裏子都要沒有了,還要什麽麵子。爹隻有哥哥一個兒子,而哥哥素來看重我,是以豐安在哥哥處受了氣後,也隻敢到我麵前言語調戲侮辱,可今日,他卻敢直接動手,你難道沒想過,他這熊心豹膽是從何而來的嗎?”
李龍還沉浸在羞惱之中,沒好氣道:“他無非就是鬼迷心竅,我這次重重罰他,他必然不敢了。我看你也是瘋癲了!居然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了出來,你還想不想嫁人了!”
月池沉聲道:“哥哥,你糊塗啊。我看他鬼迷心竅是假,狗仗人勢才是真。”
李龍嗤笑一聲:“他無非就是仗著爹。可我們都是爹的親骨肉,難不成爹還會偏幫他這麽一個奴才?”
“爹自然不會偏幫奴才,可是,皇帝重長子,百姓愛幺兒。豐安這般張狂,倒讓我有了些擔憂……”月池意味深長地看著李龍,“若真是如此,那隻怕你我兄妹再無立錐之地了。”
李龍驚駭莫名:“你這是什麽意思,幺兒,你是說……小桃紅有了身孕?”
月池垂眸,佯裝懊惱道:“我也隻是聽豐安說了一嘴,說是等小桃紅進了門,必會好好整治我。她那般出身,若不是懷了身孕,憑什麽進來。再加上,我聽婆子們說,三年抱倆,他們在一處,滿打滿算,也有三年多了吧。”
此間男子,要麽汲汲於功名,亦或是營營於錢利,眼睛長在頭頂上,何曾想過這些庶務。昔年,李大雄提出要將小桃紅接進家來,給她名分時,李龍堅決反對,因為未來的官老爺怎麽能有一個妓/女出生的母親。李大雄被迫妥協,而李龍也自覺不孝,所以並未阻攔他們繼續交往。一男一女,日日廝混,李龍居然從來沒想過,可能會給自己添一個兄弟出來。月池與小桃紅雖是想到了,可她們為什麽要說呢?小桃紅需要揣上一個寶貝蛋來作為進李家大門的籌碼,而月池則需要一劑強有力的矛盾催化劑。
月池冷眼旁觀,李龍生得端正清秀,何曾像這般咬牙切齒如夜叉降世。刀不是割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知道剜肉刮骨的感覺。一旦觸及自己的切身利益,就算再懦弱的人,也會立刻采取行動。月池眼看他腳如注鉛走將出去,厲聲讓眾人把豐安潑醒。她低下頭,嘴角終於浮現一絲笑意,清麗如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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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參照《金瓶梅》,明代仆役稱呼男主人為爹或大爺,正頭夫人為娘或奶奶,年輕男性被稱為哥、哥哥,年輕女性則被稱為姐、姐姐。
舒芬是曆史人物,本是南昌府人,為情節考慮,這裏對他的出生地與家世都做了修改。
路引一段引自《明代信牌_信票和路引的考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