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厚照提出修整貢院時, 月池從不曾想到,這竟然會成為劉瑾又一次鹹魚翻身的機會。劉公公近日愁得腸子都要白了, 以十二萬分的用心將外朝政事細細揣摩了不知多少遍, 也想試探性地插隻腳進去。可大部分主事堂官因馬文升的舊恨,買寶弓的新仇, 對他厭惡至極,見他吃鱉,不上前踩一腳就已是君子風度, 哪裏還會和他合作。而與他沆瀣一氣之人,又做不得主。劉瑾這時方覺走投無路,正焦慮至極時, 忽聞朱厚照要修貢院, 靈機一動,自覺真好一場及時雨。
他思來想去, 四處打聽, 得知得揚州兩淮運司商人杜成近日來京。就住在京城揚州會館,當下大喜, 尋人旁敲側擊, 表示了要見他之意。商乃賤業, 商人更是自覺地位低下, 素來夾著尾巴做人。劉瑾在名義上還是皇上身邊的大太監,得知這樣一位大璫竟然有見他之意, 杜成哪能不心生歡喜, 他以為是自己的主家替他牽橋搭線, 當即備了厚禮,去了劉瑾的府上。
劉瑾特特將大堂裏的珍寶器物全部藏在庫房,廳中除了幾樣好家具,當真是簡樸到了極點。杜成一入內,便覺自己的禮送得不對,忙對身旁的小廝使了個眼色。那孩子雖才二十多歲,卻在商場中打滾多年,十分油滑,當下便會意,悄悄溜了出去。劉瑾將這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卻佯做不覺,待雙方見禮落座後,劉瑾便溫言詢問杜成近年的生意做得如何。
杜成生得相貌平平,背長年彎著,嘴角的笑意粘稠如蜜,兩隻眼睛精光透亮,雖生得幹瘦,皮膚發黃,因著他能言善辯,拍起馬屁來更是毫無底線,故而不過數語,就將劉瑾哄得通體舒暢。
兩人才剛剛喝了一盞茶,適才離去的小廝便招呼著人抬了箱子過來。劉瑾故做驚奇狀:“你這是作甚?”
杜成忙彎腰道:“承蒙公公不棄,願給予小的一個登龍門的機會。小的第一眼見您,就覺您與小的的父親在神韻上極為相似。小的心中是既親近,又感佩,故而懇請公公大發慈悲,給小的一個孝順您的機會。這隻是區區薄禮,不足掛齒。”
他和劉瑾在這裏說了半天,雖然麵色如常,裏衣可都濕透了。他可不覺得,一個公公把他大老遠叫來,就是為了和他閑話家常,此人一定是另有深意,希望這份大禮送上,能夠撬開他的嘴。
說著,那小廝就將箱子打開,其中一應都是紫金珍寶玩器,價值萬金。劉瑾作推拒狀:“這如何使得。”
杜成道:“如何使不得,小的心知就這麽一點東西,哪能入公公的眼,隻是聊表寸心罷了。”
劉瑾聞言嗬嗬一笑,豁然變色,他指著杜成的嘴道:“真是口似蜜,腹似劍。想必壽寧侯當日也是被你哄了,所以才會向先帝爺請求將長蘆舊引票十七萬免予追納鹽課,每張引票納銀兩五分,再另外如數用錢購買各鹽場的餘鹽,聽爾等販賣吧1”
杜成聽得一怔,大驚過後,就是大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麵色慘白望著劉瑾。劉瑾道:“自你們搞出這檔子事後,許多奸商便依葫蘆畫瓢,行此不法之舉,甚至有人乞兩淮鹽場舊鹽引至一百六十萬。鹽法敗壞,自爾等起。你倒拿了灶戶的血汗錢出來行賄!你好大的膽子!”
杜成聽到這話,早已嚇得兩股戰戰,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明代實行食鹽專賣,為保證鹽的生產,洪武爺建立灶戶製度,特定的人戶世代製鹽, 除此之外,無需承擔其他雜役,其成本和工具也由官府提供。至於鹽引,就是王朝向灶戶征收的鹽課,政府以鹽引來和商人交易,所以鹽法一道,是財政的重要收入之一,實乃大明的命脈。可這命脈,卻由於權貴肆意妄為,一片混亂。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取幾十萬鹽引走,真真是荒唐。
劉瑾心知肚明,朱厚照既忍不得太監,自然也不會放過這些人。他倒不提前來運作一番。
杜成此時也回過神來,他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公公饒命,公公饒命啊。我這也是,大家其實都是這麽做來著,如不討好老爺們,就算拿十倍的錢,也買不來鹽引啊。”
劉瑾道:“所以你們就拿十倍的錢去討好壽寧侯,然後用國家的鹽來彌補虧空。咱家告訴你,咱們正德皇上登基之後,你這種如意算盤就打不響了!”
如真打不響,現在就該拉他下獄,何苦將他弄到這裏來連哄帶騙。杜成想明白又繼續磕頭道:“求公公大慈大悲,指條明路。小弟必定結草銜環,來報答公公的恩情呐。”
劉瑾待他哭求了好一會兒,方悠悠道:“辦法也不是沒有。吃了朝廷那麽多,你們總得吐一些出來吧。”
杜成忙道:“小的稍後就回去備禮……”
“不是給我!”劉瑾道,“聖上就要修貢院了,短短一個月,依照戶部和工部的秉性,能修出個什麽模樣。你們這些商會,遍及各地,財力豐厚,怎麽不把招子放亮些,及時搭把手呢?”
杜成如遭雷擊,他忙道:“是是是。小的遵命,一定修得妥妥當當。”
劉瑾又道:“別說咱家不疼你,這道‘免死金牌’,相熟的幾個人知道就好,若是廣而告之,也就不頂用了。還有,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明不明白?”
杜成忙連聲應了,這才告退。不出一日,便把京城貢院的改造計劃和費用做成文書,送到了劉瑾手上。劉瑾見到這整齊的賬目,不由嘴角一翹:“果然是大生意人,就是會辦事。”
他第二天就去求見朱厚照。朱厚照剛剛登基,雖然已在文華殿攝事,但還是有繁雜之感,再加上劉瑾這些日子一直縮頭縮尾如鵪鶉似得,極力降低存在感,他一時竟然忘記了還有這麽個人。今日一見劉瑾來,皇帝不由微微皺眉。
劉瑾一見他的神色便知不好,當下跪地請罪:“……前些日子爺整頓宮闈,奴才方知,自己所做不合您的心意,因而日夜懊惱,慚愧至極。可萬歲明鑒,奴才所做所為,都是為了您啊。”
朱厚照放下手中的奏本,譏誚一笑:“老劉啊老劉,你這張嘴,當真是顛倒黑白,依你的說法,你在宮中結黨營私,大肆攬財,還是朕的過錯了?”
劉瑾涕泗橫流,以頭搶地:“奴才不敢,奴才就是您腳邊的一條狗。是生是死不過您一句話的功夫,怎敢胡言亂語。奴才的意思是,正因奴才是您的狗,錢放在奴才這裏,比放在內庫,反而更安全啊。”
朱厚照皺眉:“你在放哪門子的鬼話!”
劉瑾抬頭,一臉誠摯道:“太倉空虛,明明是朝臣貪汙之過,他們非但不自己反思,反而將主意打到您的內庫身上。長此以往,內庫還不被他們全部掏空。即便您再省吃儉用,也抵不過那麽多張嘴要錢。可若放在奴才這裏,就不一樣了,奴才的一切都是您給的,您要隨意取用,不過一句話的功夫,而他們卻永遠不能把手伸進來。”
劉瑾說著,就將一疊賬簿和文書呈給朱厚照。朱厚照打開賬簿一看,劉瑾竟然將這些日子所收的賄賂樁樁件件全部寫了出來。劉瑾抹著眼淚道:“奴才的一切都是您給的,這些奴才早就準備獻給您,隻是畏懼您的雷霆之怒,一時不敢言語。直到您這次開內庫賞賜群臣,奴才何曾見過您受這樣的委屈,即便您殺了奴才,奴才也得先把您的財物獻上。”
朱厚照一時並未言語,他又看到了那張文書,問道:“這又是何物?”
劉瑾睜眼就開始說瞎話:“……杜成等人敗壞鹽法,知道您嫉惡如仇,張家又失勢,四處哭求,這才傳到了奴才耳朵裏。奴才便指點了他一條明路,咱們幹脆將這些工程外包給商人,讓他們修建,並出具賬目,咱們直接給錢,這不就免了經過戶部和工部中飽私囊了嗎?這一次,而是他們孝敬您,正好替您節省了那幾十萬兩。”
朱厚照拍案而起:“他們靠朕的鹽引發家致富,如今不過是還了一星半點,這也算是孝敬,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鹽法事關軍餉,非整頓不可!”
劉瑾忙道:“爺,萬萬不可啊。”
朱厚照一挑眉:“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劉瑾道:“奴才所說句句屬實啊,您即便整頓了鹽法,填滿了太倉,又能撐多久。吏治一日不清,您就是開源節流再多,到頭來也隻是肥了下麵那群人,別說用到建設軍隊上了,就連些許享受無法支撐。還不如,將這些錢暫存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等到時機成熟後再取用。”
不得不說,劉瑾這話的確搔到了朱厚照的癢處。正德天子其人,一好權,二好享樂。而這二者,都離不開真金白銀。劉瑾給他提供了兩個攬財的全新思路,一是公共服務外包,二是繞開文官集團以貪汙的方式聚集天下財富。前一策聽起來還在情理之中,可後一策就讓人匪夷所思了。可當今世道,吏治敗壞到了極點,大部分的財富都在地方豪強和勳貴大臣手中,要把這些掏出來,明搶不成,相勸不成,當然得用一些非常規的手段了……
此事非同小可,若要做成,所冒得風險,要付出的代價,更是不可估量,因而朱厚照並未立刻下定決心。直到邊塞傳來急報,蒙古韃靼小王子得知明孝宗逝世,聚集將士,入侵宣府,連營達二十餘裏,燒殺搶掠一通後滿載而歸。而大同將士,毫無還擊之力,任由對方來去如入無人之境。剛剛登基,龍椅都沒坐熱,蒙古人就入侵,這相當於當麵一耳光重重打在朱厚照的臉上。心高氣傲如朱厚照,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他當即氣急敗壞,準備禦駕親征還擊。
這可把滿朝文武都嚇懵了,曾爺爺明英宗的“光輝事跡”還在呢,誰敢讓這位十五歲的皇帝去送菜?
正在家中讀書的李越也隻得匆匆進宮。她可是被他煩透了。她實在不能理解,他怎麽又似小了七八歲似得,開始在這不應該的事情上耍性子。麵對朱厚照的雄心壯誌,她可不像其他大臣一樣,說什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而是直接了當地告訴他:“您要去,臣不反對。隻是您去之前,得先做好敗退的準備。別說是您,就是衛青、霍去病再世,也打不贏。”
朱厚照不滿道:“朕不信那韃靼小王子是有三頭還是六臂,叫你如此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月池失笑:“既您這麽說,咱們來算算。臣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也沒讀過幾本兵書。但是,打仗,總要將、要兵、要馬、要糧草吧。先說糧草,太倉空空如也,您是打算靠喝西北風養活將士嗎?”
朱厚照被堵得一窒,月池又道:“再說軍馬,正因軍馬嚴重匱乏,先帝才派楊一清去陝西整治此事。可一是由於天災,陝西大旱,二是由於親王豪右再三上書,逼得先帝同意內堪種地土,佃與軍民耕種,到頭來草場還是隻有那麽一點兒。沒有草,馬怎麽壯得起來。沒有馬,您是打算徒步去和蒙古騎兵搏鬥嗎?”
朱厚照又要忍不住開口,月池又擺擺手道:“咱們再說兵,弘治初年,戶部尚書葉淇改革開中鹽製,使得商人赴邊納糧中鹽,變為赴鹽運司納銀中鹽。這導致的結果就是商屯廢了,軍餉空虛,沒有人運糧去。邊軍無奈,隻得自己種糧吃,可土地又為當地土豪侵占,這使得這些軍戶,同農戶一樣,麵朝黃土背朝天,還吃不飽肚子。肚子都吃不飽,體力自然也不濟,忙著種地,武藝也大大荒廢,您是打算帶一群半死不活的農民去和吃牛羊肉的蒙古壯漢對抗?瞧您這胳膊腿,隻怕還經不住人家一下……”
“行了!”朱厚照氣得臉紅脖子粗,“趕快給朕滾!”
月池一臉無辜道:“可臣是來給您餞行的,怎能不飲酒就走呢。”
朱厚照狠狠將書丟過去砸她:“餞你個大頭鬼!滾!”
月池迅捷地躲過,麻溜地滾了,絲毫不懼。可她所不曾看到的是,朱厚照在她離開後,臉上的慍怒也如潮水般退去,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他坐在龍椅上,手指上珊瑚戒指一下一下地敲著龍案,如金石相擊般的輕響在屋內回蕩。半晌後,他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這下,所有人都不會質疑他對朕的影響力了,朕也可以繼續……”他的低喃消失在微風中,隻有緘默的天穹得以窺見他真正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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