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仙材上翠微
因為如今還處於孝宗皇帝的孝期, 所以殿試的儀節較往昔有所不同。在前一日,鴻臚寺官在奉天殿東側設下策題案, 在兩廡設下試桌。到了第二日淩晨四點, 包括月池在內的一應貢士就穿上式樣統一的青衣候在了奉天殿的西角門外。
時春寒料峭,瀟瀟冷風裹挾著綿綿細雨, 凍得這些未來的國之棟梁噴嚏連天。月池的身子本就不好,這段時間因憂思過度又患上了風寒,大清早來凍了一個多時辰, 早已是頭重腳輕。鴻臚寺官員多次承辦經筵,哪裏會認不得李越,兩下商量, 雖不能拿把椅子來讓他坐著, 可送一碗薑湯來驅寒還是可以的。有人還是心生猶豫:“自國朝開國以來,還沒有這樣的規矩……”
鴻臚寺卿恨鐵不成鋼道:“規矩是人定的, 再者說了, 難不成萬歲還會因此事而責怪我們嗎?”
他拍了板,底下的人自然照做。月池看著麵前的一碗濃濃的薑湯, 對鴻臚寺卿拱手致謝。鴻臚寺卿也對她含笑點頭。不論目的為何, 這碗湯的確救了她半條命。一部分老實人心下對至今尚未露麵的皇帝感恩戴德, 而另一些耳聰目明之輩則半慶幸半嫉妒地想到:“李越, 可真是好大的臉麵。”
直到文武百官全部到齊後,朱厚照才姍姍來遲。百官具是一身素衣, 朱厚照自己也並未著冕服, 而是穿著粗麻製成的縗服。眾人齊齊跪地, 行五拜三叩首禮。月池跪在地上,隻能看到他腳上的麻履和白色的衣擺。朱厚照立在玉階上也隻能看到她烏黑的發頂,直到最後起駕時,他才看到她發白的臉色。朱厚照不由皺眉,早讓他去練騎射,就是不聽。他罕見地停住輦架,叫過鴻臚寺卿囑咐道:“晨起天寒,給考場每處都備好炭爐,還有熱茶和驅寒的湯藥。”
鴻臚寺卿一時福至心靈:“臣遵旨,臣先前已然為諸生送了薑湯。”
朱厚照讚許地頜首,又道:“別在外麵耽擱太久。”
鴻臚寺卿忙拱手稱是。因這皇帝的一句話,後續流程如按了快進鍵一般加速推進。在文武百官退場後,一眾貢士被引到了奉天殿的丹墀下,月池驚詫地瞪大眼睛,她居然在策題案上看到了四個箱子,每個箱子上還有朱厚照禦筆親書的“六部”、“都察院”、“六科”、“五寺”幾個大字。
貢士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奇景,這和他們打聽的曆年慣例完全不一樣,他們不由開始議論紛紛,交頭接耳:“怎麽會這樣?”,“這是何意?”,“怎麽這麽多箱子?”
負責的執事官大喝一聲:“肅靜!照會試名次,至爾等所盼進入的衙門前抽簽,領取試題。”
月池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緊跟著濃眉大眼的嚴嵩兄走上前去,她走到都察院前抽了一隻簽。負責的禮部官員將一疊文件遞給她。她捧著厚厚的一疊紙,如在夢中。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在五百年的大明朝還能再經曆一次“文件筐測驗”。她明明隻是給朱厚照偶爾提過一嘴,他居然記住了,還膽大包天到用在殿試上,這就沒人反對嗎?!
“文件筐測驗”是一種情景模擬的測試,常用於對管理人才的考核,主要通過給受測者提供所屬部門的管理環境和業務信息,要求受測者在規定的時間內,以部門管理者的身份,對這些公文進行處理,並說明處理的理由。這些公文涉及部門工作的方方麵麵,因此能夠很好地考察受測者的計劃、組織、指揮、協調、控製能力,深受各大企業的歡迎。1
月池盯著一堆東西,隻覺又被擺了一道。自那日離宮後,她便在家中思前想後,深覺定是不知何時又得罪了朱厚照,因為若要糾察文官,大可讓她去戶部。其上有梁儲頂著,雙劍合璧,不是事半功倍嗎?可他偏偏讓她去都察院,現任的都禦史張歧可是張皇後的堂兄,張奕的親爹,她把張氏一族得罪成這個樣子,再去他手下討生活,這日子過不得……
可她在查閱相關資料後,卻又發現宣宗皇帝時便規定,新科進士不可直接為科道官,孝宗年間將這條規矩細化,舉人需得曆任六年,才德兼備者方能轉調科道官。若是這般說來,她的年資根本不符。至此她便明了,朱厚照八成是在故意嚇唬她,為得是讓她認錯服軟。
這時月池已經因此失眠了三天了,她恨不得立時將這個王八蛋撥皮抽筋,大卸八塊。可她到底不能,她深吸一口氣,選擇告病幾日,打算待到殿試後再行哀兵之策。可她實沒料到,朱厚照居然選擇以這種辦法來考察貢士。依她對朱厚照的了解,若她今日改選旁的,他必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會狠心到底,為彰顯自己的權威,硬將她塞進都察院。
與其如此,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看來,不論是出於對皇帝旨意的尊重,還是為了殿試更多幾分把握,她都隻能選擇都察院作為意向部門了。可這一來,一心想入都察院倒成了她本人的意思了!謝丕和徐縉看著她的眼神,就像對著一個曠世奇葩。
月池將翻騰的心緒強壓下去,開始答題。文件筐法可不好對付,樁樁件件都要思慮周全才是。雖說是現代方法,可骨子裏還是在為封建王朝招攬人才,慣常的格式應當不會改變。她開頭先以一句做引,揮毫按套路寫下:“臣草茅賤士,不識忌諱 ,幹冒宸嚴,不勝戰栗之至。臣謹對……”便也是在這裏,才會把“賤”當作自稱的必要之詞。
接著是對對策進行總括,緊跟其後是大拍皇帝的馬屁,“恭惟皇帝陛下,秉神聖之資,扶盈成之運,於萬機之暇,特進臣等於廷,俯賜清問。“臣雖愚陋,敢不披瀝愚忠以對揚於萬一耶?”然後,才是真正的對策,分條列出。策問結束又是頌聖,提及“皇帝”“陛下”“宸嚴”“祖宗”等詞時為表尊敬,還需要第一行頂格書寫,比其他文字都要高出一格,這被稱為“雙抬”。2稍有錯漏,這一頁便隻能棄毀重抄。
月池隻覺自己想這些不可重複的阿諛之詞就消耗了大半神思。原本這些隻需寫一次,可由於朱厚照的“奇思妙想”,他們要答五條策論,自然要寫五遍。月池相信,在場這麽多人,一定不止她一個在心底罵娘。
這一考就是整整一日,直到夕陽西斜時,方有人陸陸續續交卷。午飯就給兩個饅頭和一碗湯,月池根本吃不下去。
直到交卷後,她方覺神思鬆懈下來,肚子裏餓得咕咕直響。她現下隻想隨大流出宮去,可剛一出考場,就見劉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她奉詔去了乾清宮。一眾青衣人,人人都往南走,唯有她往北進。
朱厚照在書房等她,他還是一身縗服,麵沉如水:“你還真是厲害,寧願真個去選了都察院,都不肯來向朕認錯!你是覺得自個兒有三頭,還是六臂,經得起那一群老滑頭的磋磨?”
月池深吸一口氣,她隻覺頭一陣陣發昏,勉強咬牙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厚照一下就明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冷笑道:“這麽說,還都是朕的錯了?”
月池不答,她隻望了他一眼。難道不是嗎?朱厚照又覺被冒犯了,他大步從禦案後走了出來:“李越,你當真是混賬!……”
他開始罵人。月池隻覺他的嗓門比嗩呐還大,一聲一聲直往耳朵裏鑽,仿佛要把鼓膜都撕破。她又累又餓,頭又疼,還要在這裏受這種罪,她隻覺頭中塞了上百隻蜜蜂,嗡嗡直叫。當朱厚照罵道“不識好歹,忘恩負義”時,她突然爆發了:“好了!”
朱厚照被她這一聲急斥驚得失聲,月池想要起來,卻一下坐倒在地上。朱厚照這才發現,她的臉頰上浮現淡淡的紅暈,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這與她平日不苟言笑的神態迥異,就像一尊莊嚴寶相的玉像,多了凡人的光豔靈動。
朱厚照猶疑道:“你喝酒了?”
月池:“……”
她瑩然光亮的眸子盯著他:“我是餓的。我要回去吃飯……”
她再一次爬了起來,朱厚照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旁若無人地往外走,然後剛走沒幾步,就腳一軟摔倒在地上。朱厚照急急上前去扶住她。他終於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他摸了摸她的額頭:“怎麽這麽燙,你發燒了!”
月池硬邦邦道:“沒有,是這裏太熱了。”
朱厚照忙叫了一聲:“傳太醫!”
這一聲,將月池唬得魂不附體,她不知道中醫是否能通過脈象辨別男女,她也沒有測試的膽子,故有即便有病,也隻敢自己試著買幾貼藥回來吃,從來不敢去醫館。可今日,朱厚照居然要叫禦醫來!
月池死命掙紮:“謝皇上隆恩,隻是臣微薄之軀,不敢受萬歲恩典,還是讓臣家去吧!”
朱厚照一時竟按不住她,身上還挨了好幾下。他一時吃痛,索性抬手在她脖頸後一擊,月池當場就昏了過去。朱厚照鬆了口氣道:“可算是老實了。”
他抱起了她,隻覺她輕飄飄的,還沒有他的小豹子沉。他把她放到明間的榻上,一時手足無措,半晌才回過神叫人取被子來,又命人點了四五個火盆。
一進門,葛太醫就被烏煙瘴氣的乾清宮熏得連打三個噴嚏。
朱厚照還一臉嫌棄道:“你不會也染了風寒吧,那還怎麽治病。”
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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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引自《談明代殿試時務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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