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次日清晨,有消息傳遍整個帝都——暗影之主夙月公子昨夜駕臨倚秀街,引起各方震動——暗影公子現下身在朝歌,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帝都局勢瞬息萬變。
蘇影坐在鏡前,寧青在打理著他的頭發。
“寧青……你相信輪回麽?”蘇影少見的有些茫然。
“公子怎麽說起這個?”寧青聲音裏帶著詫異。蘇影卻沒有再回答。
昨夜睡下,他又做夢了。這次,夢境更加清晰真實,更加難以捉摸。
夢裏,他站在一幅絕美的山水畫裏,遠處黛青色的山巒層疊掩映,近處是翠色欲流的草地,波光粼粼的碧藍色湖水宛如一塊晶瑩的琥珀,流光溢彩。
他手裏拿著簡單的白色紙鳶,穿著一身淡藍色的長衫。他眼前有個人從湖那邊向自己走來,那人在衝他笑,笑顏溫暖的像六月的陽光,可以融化所有。
走近了,蘇影驚詫的無法言語,卻也在意料之中。
那人是青墨,他的長發呈現著淡青色的反光,整個人顯得溫暖、熱情、真誠而快樂。完全不同於那個蘇影剛剛認識的現實中的青墨大將軍。
現實裏的青墨散發著脆弱,絕望的氣息。
“淩殤,你今天真好看。”青墨笑得如此天真無邪,讓蘇影安靜而焦慮。青墨拿起他手中的紙鳶,在草地上跑起來,那一抹青紫色的身影,那一片魚白色的紙鳶,朦朧而渺茫,讓蘇影印象極深。
忽然,場景在變換,沒來由的黑暗裏,有聲音溫柔的在他耳畔低語:“淩殤,等我三日。三日後,我帶你遠走高飛。”
醒來的那一刹那,蘇影莫名的脆弱,像是被人剝光了殼的蝦子,好像丟失了什麽,又好像被強行嵌入了什麽本來不屬於他的東西,讓人心裏充斥著不安和擔憂。
坐在飯廳裏,空蕩蕩的飯桌,蘇影覺得沉默而疲憊。
他起得太早,昨天麒鸞帝做壽,朝歌城內連夜笙歌,沒人會早起。
寧青幫他把暗影的人在暗中精細檢查過後,確保萬無一失的加了藥材的清粥舀進白瓷小碗裏。
“寧青,”蘇影拋開昨晚的夢境,舀起一勺乳白色的粥,吹了吹,恢複了往常的語氣。
“餌已經扔出去了,月軒拿下酈城用不上十天了吧。”
“公子肯幫月軒一把,寧青替弟弟謝公子了。”寧青站在蘇影身後,聲音不大,在清晨卻格外清晰。
昨夜公子現身倚秀街,並沒有責備月軒大張旗鼓顯露他的蹤跡,應該是對他這麽做的目的心知肚明吧。公子的睿智寧青從不低估。公子能容忍月軒這麽做,也就是默認了幫他一把。
以自己為餌,幫月軒一把。
寧青其實覺得弟弟做得不妥。
雖然公子的安全絕對萬無一失,可也不能壓上這個來賭一把,太冒險。但公子不說,寧青絕不會多話,在他看來,替公子擔憂,那是對這個他跟從這麽多年的主人的侮辱。
現在,月軒要拿下酈城,隻需要一個合乎邏輯的理由,就可以對酈城派展開全麵的戰役。沒有一個恰當的理由,隨意搶奪他人地盤隻會成為眾矢之的,各地對立勢力若是群起而攻之,也不是彈指間就能平定的,隻會為日後拿下靈界埋下數不盡的麻煩和隱患,這也不是蘇影想看到的。
目前來看,這個理由,蘇影可以給他,這點籌碼,他尚且拿得出。條件是,向月軒必須以百倍甚至千倍來報他。
酈城派這兩年其實已經被他逼急了,他的勢力在酈城已經初步落腳。酈城派的人再不有所動作,就隻能等著被吞並。任何一個近兩百年的幫派,都不可能甘心坐以待斃。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刺殺暗影之主——夙月公子,也就是蘇影。
當然,蘇影並不是一個容易被刺殺的人。
於是,蘇影就給了他們這麽一個“天賜良機”。
現下他的行蹤暴露,對各方與他對立的勢力都是一個絕好的機會。蘇影忖度著,若他是酈城派的人,定會選在此時伺機而動,除掉權傾一方的暗影主宰。
而現在,蘇影正等著他們來。
刺殺暗影之主夙月公子的罪名,足夠讓月軒動手徹底鏟除酈城派。蘇影垂下頭,無聲的勾了勾唇角。
“三公子!三公子!”
蘇影默然的抬起頭,看見尚書府的管家正從院子那頭向飯廳跑來。
“怎麽了?”蘇影又垂下頭,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
“公子,宮裏來人了。”老管家帶著試探的語氣。
“那又怎麽樣?”蘇影用筷子在桌上清淡的小菜裏挑挑揀揀。
“宮裏的人說是專程來接公子的。說是麒鸞陛下要見你。”
蘇影回過頭,緩緩把筷子放在碗上,眼神陰晴不定:“你再說一次。”
老管家退縮了一下,全府上下他最害怕的就是陰晴不定的三公子。
“公子,這……宮裏的人就在門口,要不——”
不等他說完,蘇影就直接站起來,動作很大,椅子翻倒在身後,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蘇影直接往門口走,寧青跟在後麵,一臉警戒。
門口站著一個人,一頂素雅的轎子,兩個抬轎的轎夫。蘇影放慢步伐,換上一副驚訝的表情,對那個侍從模樣的人說:“敢問大人何事?”
那人抬頭,看到蘇影的刹那愣了愣,那眼神很奇異,不隻是平日裏那些人因為蘇影相貌的驚訝,還有些別的什麽。
“奴才不敢當。麒鸞陛下聽聞朝歌白璧蘇公子昨夜與右相司馬大人的公子發生了一些不愉快之事,後來又不知所蹤,特意吩咐奴才接公子進宮說一說這事情的來龍去脈。”那人拱著手看著蘇影,眼睛裏閃爍著一種欣慰的狂熱。
蘇影微微皺眉,道:“承蒙陛下關懷,蘇影並無大礙,進宮就不必了。”
那人笑了,挑起一邊眉毛,說:“陛下隻是詢問而已,公子不必有什麽負擔,不消多大功夫即可。”
蘇影看著這個素衣的侍從。
最後,微蹙的眉舒展開來,蘇影平靜道:“既然如此,有勞大人了。”語氣裏還很有幾分笑意,讓人捉摸不透。
那人伸手替蘇影撩開轎簾。坐在轎子上,蘇影吩咐寧青回府,不必跟著了。
轎子被人抬起,蘇影掀開轎子小窗上的綢簾,問道:“敢問大人高姓大名?”跟在旁邊的人回頭禮貌的衝他淡淡一笑,說:“大名不敢!奴才荀卿。”
蘇影放下綢簾,臉上的笑無影無蹤。
荀卿,他確實知道,麒鸞帝身邊第一護衛,外加麒鸞帝的忠誠心腹。他從麒鸞帝五歲起就跟從他了,如今這人至少也有個2800多歲了。
坐在轎子裏,蘇影一個人又默默的笑了。他是該感謝這份殊榮,還是頭疼這份古怪呢?
有荀卿開路,轎子直暢通無阻的抬入了宮中。
荀卿撩開轎簾時,看到蘇影正倚在轎子上假寐。
轎子裏很昏暗,幾道映成淡黃色的光照在蘇影臉上,細長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
荀卿片刻間怔愣住了,這一瞬間的妖冶明麗,分明就是當年那個曾和麒鸞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人特有的。
蘇影張開眼,看著俯在轎子前的荀卿,淡淡勾起嘴角,禮貌的說:“當真抱歉。可是到了?”
“無妨。”荀卿隨即恢複了睿智幹練的淡漠樣子。
蘇影下了轎,站在一片空地上。
四周景色精致,姹紫嫣紅,花顏婀娜。遠處高聳著鑲著金頂的大殿,那是淩殤死去的地方。環繞林立的高閣飛榭,更遠處有潔白的角樓。
蘇影收回眺望的目光,他眼前是一個精致素雅的月牙形拱門,透過它隱隱可以看到門裏大理石的宮殿奢華而莊嚴。
不是正殿,那麽這次應該隻是一次關於昨晚事情的詢問。蘇影微微鬆了一口氣。
他知道,他的暗影總有一天會對上麒鸞帝,隻是現在,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說什麽朝堂江湖兩不相幹,以麒鸞帝這樣智謀擅權的人,卻是絕對不可能的。
“公子這邊請。”荀卿引蘇影走進月牙拱門。推開朱紅色描繪的雕花木門,荀卿行了個禮說:“公子請進,奴才不便相陪,在這等您就是。”蘇影點點頭,走進門。
金獸熏爐中盛著少許瑞腦,散放著香氣,外堂很大,進入內堂的門前掛著深紅色的煙紗。
蘇影往堂內走幾步,就看見了煙紗背後站著的人。雖然他背對著蘇影,他卻還是認出來了——是麒鸞帝,絕不會錯。
他今日穿著一身介於淺綠和煙青色之間的玄衣,一頭黑發用青色絲帶綁著,腰間一塊翡翠,全然沒有昨夜的淩人霸氣。
可是為什麽,他會覺得熟悉?
在麒鸞帝身後幾步的地方,蘇影緩緩跪下,“草民蘇影,見過陛下。”
麒鸞帝沒有回頭,蘇影自然也不能起來。過了不知多久,他的膝蓋微微發麻,蘇影輕輕咬住了牙齒。抬起頭看著那人的背影。
挺拔的背影,像一尊石雕——這個人,終將成為他蘇影的敵人。他是暗影的主人,眼前這個是靈界的王上。他不會容忍自己繼續發展壯大,而自己也不能妥協他的阻擋,因此勢必有一天,不是這人死就是自己亡。
暗影的實力在擴大,已經不容小覷。像麒鸞帝這種君王,怎能容得下它?
“你是蘇影?”
蘇影回過神來,低下頭盡量謙卑得道:“正是草民。”
“把頭抬起來。”麒鸞帝的聲音很平靜。隻是他始終不肯說“平身”二字。
蘇影抬起頭,揚起上眼瞼,頗有些挑釁的去直視麒鸞的雙眼,瞬間訝然——這人有一雙碧綠色的眼,深的像是他腰間的翡翠。
在看到蘇影的一霎那,對麵的人渾身劇烈的一震。
蘇影看到麒鸞嘴唇顫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蘇影在他眼裏看到了震驚,狂喜,和難以言說的痛苦。
麒鸞猛然伸出手,俯身抓住了他的胳膊。
蘇影一驚,大腦景一瞬間有些空白。
“你當時怎麽不告訴我……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過的麽?”麒鸞看著他,質問他,手指掐得他手臂生疼。
蘇影的胸口不自禁的抽了一下——那雙漂亮的瞳孔寫滿了絕望的痛,完全是絕望入骨的悲傷。
即使比起青墨,竟然也不遑多讓。
看著他顫抖的嘴唇,蘇影感覺心髒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握住了。
“你說過,你恨我……”蘇影看著他的眼,喃喃道。
然後他愣住了,麒鸞也愣住了。
蘇影捏緊了五指,感覺到好像有什麽脫離他的控製了。
猛然間,清冷的氣息撲麵而來,麒鸞帝居然跪在他麵前,牢牢地抱住他,手臂很用力,蘇影有些喘不上氣來。
“……對不起。”
蘇影再次愣住了,以至於推他的胳膊也停了下來。麒鸞的身體在顫抖,力大的幾乎把自己揉進他的身體裏。
麒鸞帝說,對不起。
蘇影有些不懂,這是對它說,還是對淩殤說。
等待著情緒的平靜,蘇影垂下眼:“……陛下,我的腿麻了。”
他從剛才進來跪下到現在麒鸞也沒說一句“平身”。
麒鸞猛地放開他,拉他起來,碧綠色的眸子裏流淌著喜悅的光彩,也因此原本就俊美無儔的臉孔更加引人注目。
“淩殤,快起來。”
這兩字像驚雷一樣讓蘇影頓時清醒不少。蘇影猛地甩開他的手,退了一步,一字一頓清晰地道:“陛下,草民蘇影。”
麒鸞愣住了,臉頰上的紅暈漸漸退去,換上一種慘白,隨後,他轉過身,不再說話。
可是,蘇影別無選擇。
“陛下找我來,是什麽事麽?”蘇影有些煩躁事情超出了他的控製,更加煩躁有事情影響了他的心境。他的聲音也有著輕微地顫抖,很難掩飾。
“右相公子的事……沒什麽。”麒鸞背對著蘇影擺了擺手,欲言又止。
蘇影看著他的背影,沉默良久。
“既然如此,草民告退了。”半晌,蘇影道。
麒鸞背對著他再次揮揮手,示意他下去。蘇影行了個麒鸞看不見的禮,轉身離開了。
麒鸞帝回過身,看著那扇緩緩合上的門,閉上了眼。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現在心裏有多麽激動澎湃,已經到了無法控製的地步。當初一劍之間,鑄成大錯,兩千年的等候,隻求再見他一眼。這一眼,他等候了兩千餘年。其中多少次,他已經絕望,可是,他連難過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他是靈界的王上,是不朽的傳奇,更是殺死那人的凶手。
一滴滾燙的眼淚順著原本剛硬此時卻異常柔和的輪廓滑落,無聲的落在地上。
“再也不會有……任何人都不能再傷害你……”
本來,麒鸞是要告訴那個昨夜在他的壽辰上酒潑右相公子的蘇影去給右相公子賠禮道歉,可是當他抬起頭的那一霎那,無論如何他也說不出來了。
隻一眼,他就改變了主意。他會把這件事處理的妥妥帖帖,決不讓他再受半點委屈。他甚至不敢讓那人在房間裏逗留,他害怕。那人再多待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他已經不想再傷害他。
這一次,他絕不能再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