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因為太過疲憊，蘇影睡得很沉。
醒過來的時候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雨已經停了，周圍的草木一片濕淋淋，沾著露水的花朵格外嬌豔。清晨的氣息好聞的讓人舍不得起身。
“醒了？”明軒的聲音很慵懶，雙臂還環在蘇影的肩上。
“明軒——”蘇影忽然間坐起身來，“你說那霞是朝霞還是晚霞？”
明軒也不說話了。下一刻，兩個人同時翻身起來，一陣手忙腳亂的整理。
昨天推斷的結論是，“夢裏亭畔夢外霞”。亭畔說的是這無解亭不錯，而“霞”就說不好了，是朝霞還是晚霞？蘇影猜測得出結論是在有“霞”出現時，機關或許會不一樣。
撕下衣服下擺的布條，明軒把琴斜背在背上，轉身坐在亭子裏的石凳上，等待著朝霞的出現。回頭發現，蘇影微微蹙著眉頭，有些不適的站在那。明軒忽然間醒悟，拍拍自己的腿笑道：“坐到這來。”
蘇影掃了他一眼，繼續站在蘇影的柱子旁。
真是失策啊……這種狀態今天怎麽能突圍呢？憤怒地剜了明軒一眼，但發覺他是感覺不到自己的眼刀的，蘇影悻然的回過頭。
酸啊……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酸的……蘇影無語的看他一眼。
天明就在短暫的等待之後，天邊出現了第一抹淡紫色的霞光。霞光很漂亮，淡紫，深紫，絳紫，逐漸變為灰，深灰，淺灰，混雜著一抹淡淡的紅。
霞光稍濃一些，明軒就扔出了探路的石子。石子順順利利的落到了二十步遠外的地上沒有出現任何問題。又接連試了好幾下，確定是真的沒問題了。
明軒開始攬著慢吞吞的蘇影往外走。
走到一半，明軒就忍不住了。
腰一彎手一伸，他把蘇影打橫抱在懷，往外走去。被人抱著走，速度加快了一倍，蘇影無奈而欣然的躺在明軒懷裏。
回頭看看，無解亭。
真的是個無解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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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剛剛升起金色的光芒，蘇影和明軒就已經走在了下山的小路上。這裏距離玄聖子地圖上給的可以到達的地方基本重合了，也就是說，他們很快就會遇上伏兵了。
在明軒好奇的目光裏，蘇影把袖子裏拿出一瓶改良過的“寸斷青絲”盡數灑在身上。
出了雲殊仙境，樹林一下子茂密起來。精致的花圃式林園到了盡頭，樹木鬱鬱蔥蔥，典型的未經人工雕飾的森林。
林深且密，青石板的小路時不時被兩旁伸出的樹枝所阻擋。顯然，來這裏的人遠不如前山多。比起前山，這裏也更為幽深，連鳥鳴似乎都經過了層層回蕩才進入耳中。
太幽靜。
這種環境反而不能使人放鬆，畢竟這種深山密林裏藏起伏兵是最合適不過的。在這裏被包圍也是最被動的。
明軒忽然站住，抬起頭眺望著五十步之外的左側密林。蘇影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發現那裏的樹林上空猛地有大片飛鳥騰空而起，驚叫盤旋著往右側密林飛翔。
蘇影和明軒略帶黯然的對視了一眼，沉默地看向左側樹林。長長的袍袖掩蓋了袖子裏防身的匕首，指尖觸及到刀刃的寒冷，蘇影收眉斂目，寧靜的等待著。
戰鬥馬上就要開始了。
明軒還是笑著搖著天蠶絲絹麵折扇，調整了一下身後的琴，朗聲道：“諸位等得久了，現在還不現身，更待何時啊？”
話音剛落，樹林裏就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先前的幾個王孫公子帶著頭，身後站著手持刀劍的士兵，鑽出隱蔽的樹林，站在他們二人前麵的小路上。
“就是他們兩個！膽敢謀害我蒼鷺太子！快把他們拿下！”帶頭的華衣男子衝著身後的將軍模樣的人高聲喝道。
身後將軍模樣的中年男子微微頷首，目光如劍，看著蘇影和明軒，道：“現在束手就擒，本將軍便可不追究你們家人！”
蘇影微微嗤笑一聲，道：“將軍大可放心！我們是絕對不會讓您失望的！”
那將軍麵露異色，似乎有點拿不準情況。蘇影輕聲對明軒說了一個字：“跑。”
在這種地方和蒼鷺軍隊交手實在是下下策，能開溜成功的話，蘇影是絕對不會這麽做的。
他們竄進右側的樹林裏，身後就一片喊叫聲。
“快！別讓他們跑了！”
“追！放跑了嗜殺太子的逆賊，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左右包抄，弓箭手準備！”
明軒拉著蘇影，兩個人在樹林裏不顧一切的狂奔。樹林很茂密，跑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四周橫向深處的枝條和草木加大了他們逃跑的難度。
“明……軒……”蘇影忽然發現逃跑就自己目前的狀況也許同樣不是個好主意，“……我……這……不行……”
明軒這回倒是一點也不懂得什麽對美人的憐香惜玉，拉著蘇影玩命的跑，蘇影當真是懷疑以他的速度自己是被他拖在地上而並非跟在後麵。
“不行……也得行……”明軒同樣上不來氣，“你沒看見他們……有火弩麽？”
“什麽？……”蘇影問出這句話的同一時刻，就感覺一道急速飛過的箭似的物體擦著蘇影的臉頰而過，臉頰上立刻火辣辣的疼。
那不是普通的箭……蘇影隻看清那箭上縛著什麽東西，還冒著細小的火星。明軒的反應很快，那箭擦著他身子射出去的一刻，他就拉著蘇影轉換了方向。
足尖輕點地，他們閃到十步以外的樹林裏。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
明軒站在一處樹枝上，蘇影倚著身後的樹幹，看到就在他們剛才狂奔的直線前方，不足七八步的地方——剛才還是一片蔥鬱的草木，現在卻是一個直徑長達十餘步的大坑。坑內一片漆黑，所有的草木都被連根拔起，就連周圍幾棵參天大樹也受到了殃及，歪斜著倒在周圍的樹上。
若是剛才誤中了此弩，就當真是屍骨無存，死不瞑目了。
回眸可見遠處追兵前列火星閃閃，明軒不敢久留，拉著蘇影騰空而起，在樹枝間上下著前行。身後的火弩不斷擊中他們身後的樹木，一聲接一聲的巨響帶著滾滾濃煙騰空而起。
“蒼鷺的火弩五界聞名……人界無敵。看來……不是吹的！”再好的體力，在這種密林裏上躥下跳還隨時危及生命，也會有力竭的時候。明軒的氣息也有些接不上了，但還是緊緊拉著蘇影。
“大哥……你怎麽總是馬後炮！”被人想追兔子一樣這樣追著，蘇影的眼睛也紅了，不免煩躁起來。
“看來他們是非要……追到我們不可了！”明軒側頭避開一支弩箭，換了個方向。
火弩的破空聲還在繼續，聽人聲的嘈雜程度，似乎對方已經初步拉近了和他們之間的距離。
樹木燒焦的味道隨著山風送入了鼻中，蘇影皺起眉，這麽好的風景，要被這幫人毀了！
大樹倒下發出令人心懼的巨響，火焰燃燒發出的“嗶嗶啵啵”的聲音伴隨著火弩爆炸的巨響。一切都在往越來越被動的方向發展。
整個天地似乎都在撼動——看不真切的，是黑雲翻墨，是林驚層巔，是青冥浩蕩。
顧不上喊累，蘇影咬著牙問道：“明軒……這邊為什麽沒有……伏兵？”
巨大的聲響讓蘇影聽不清他的回答，扯著嗓子又問了一遍，才隱約聽清。聽清他的回答之後，蘇影愣住了。
明軒說——因為這邊通向懸崖。
“那……還不趕緊找別的出路？”吸進了幾大口濃煙，蘇影嗆得直流眼淚，嗓子火辣辣的。
明軒的回答聽不清，也可能是他根本就沒聽清蘇影再問什麽。除了數量稀少的火弩，身後襲來的，還有數倍於火弩的普通弩箭。
周圍的樹木全部被紮成了篩子。
弓弩手們並非個個都是神箭手，隻是火弩的威力太強，弩箭的數量太多，兩者相結合，逼得人幾乎無處下腳。
蘇影非常確定，隻要他們每一次邁出的一步晚一秒，他們就會真正的死無葬身之地。
心裏暗罵了無數次那幫弓弩手的祖宗十八代，蘇影覺得呼吸開始變得費力起來。一方麵是密不透風的深山老林，一方麵是接近蘇影極限的狂奔，還是上躥下跳的那種，蘇影的肺開始劇烈的抗議起來，吸進的可利用的空氣越來越少。
蘇影用袖子捂住口鼻，淺淺的吸了幾口，道：“還有多遠？”
“再忍耐一下！”明軒的聲音似乎是因為濃煙而熏得嘶啞了，顯然他也忍得不好受。
破空聲傳來，這一次距離出乎意料的近。蘇影不敢回頭，分出心思判斷著箭來的方向。想要避開難上加難，但別無選擇。蘇影腳下加速，抓住明軒的肩膀，往一側的樹下倒去。
身體下墜的速度格外快，一秒鍾前他們棲身的樹枝已經從中間炸成了了兩半。才發現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衫，蘇影咬著牙，努力把下墜的身子正過來。
忽然，背後一涼。
入骨的劇痛。
一聲痛呼被強行壓抑在胸腔裏，不小心咬破了舌尖。蘇影拚勁周身的一口氣息再也提不住，頓時鬆了下來，自然一發不可收拾起來，與此同時蘇影的喉頭一陣腥甜。
明軒在落地前已經調整好了身形，雖然被蘇影的身體拉的一滯，但還是很快會反複平衡向前衝去。
“你還好麽？”明軒的聲音在極度的疼痛下入耳顯得有些扭曲，蘇影咽下滿口的鮮甜，答道：“……沒事。”胸口一陣氣血翻湧，頭腦在深入骨髓的疼痛下反而清明起來。
蘇影奮力的狂奔著，牽動了左肩背處的傷口，痛的整條左臂都麻了。可是蘇影不敢讓明軒知道。現在隻有兩個人，如果一個受傷了，那另一個要帶著他逃跑自然就是登天般艱難重重。
如果為了保證起碼其中一個活下來，那就是放棄受傷的同伴。
雖然不敢說了解明軒，可是他是絕對不會拋下自己的。因為蘇影的箭傷，他甚至會放棄最好的逃跑路線或是選擇，在最不利的處境裏和敵人正麵交鋒。
不論蘇影受不受傷，正麵交鋒戰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等不到援兵來，他們可能就死在這裏了。
所以，蘇影不能告訴他，最起碼蘇影還可以慶幸，這隻是一隻普通的弩箭而不是一隻要命的火弩。
身後發出一聲超過先前的巨響，似乎是幾支弩箭撞倒了一起。勁風忽起，蘇影匆忙回頭間，卻見一棵被火弩射中的大樹正衝著蘇影和明軒搖搖晃晃的倒下來。一旦被砸到，輕則重傷，重則斃命。
上下牙關緊緊咬住，蘇影抱著明軒向一邊的地上滾去。
耳畔“轟”一聲巨響，似乎連大地都在隨之震顫。地上的草木刮著人的皮膚生疼。背上露在皮膚之外的箭矢被地上的草木按壓，似乎直戳入骨頭中去。
一口血腥湧上咽喉再也止不住，蘇影盡量低下頭在明軒看不見的地方一口將血吐盡，伸手狠狠擦淨。掙紮著站起身，拉著明軒繼續沒命的跑。
樹林另一端，似乎隱隱有著不同於那些致命的綠色的顏色出現，極淺卻極亮的一抹。無法直視的白，讓人睜不開眼睛。
終於要到盡頭了……這個念頭一出現，身體四肢百骸就在頃刻間脫力了。奔跑變成了比登天還難的事情。蘇影苦笑起來。
“那個人……”穿了好幾口氣，明軒才把後半截話說出來，“……應該是蒼鷺的……飛龍將軍……百戰百勝……”
此時蘇影幾乎無法說話，但為了讓明軒心安他還是費力道：“……百戰百勝不如一忍……有那心思你快點跑……”
耳畔傳來明軒低低的笑，蘇影不禁安心——他還是有信心，有能力的。蘇影不可以輕易拖累了他。等到了空地，蘇影就可以把懷裏特製的煙火放到仙宿峰上空，微雪很快就會帶人來的。
前提是——蘇影擦了一把唇角溢出的血——他得活到那個時候。
奔跑變得跌跌撞撞，好幾次明軒轉身扶蘇影，才勉強繼續。拉鋸戰進行的長了，後麵的追兵也不免疲憊。距離再一次拉開。
遠處狹窄的光明在拓寬，刺眼的白光越來越亮。蘇影微微眯起眼，跟在明軒身後。
白亮的光芒裹在他的周身，瘦削的背影黃衫飄飛，即使在此時，他依然如同從雲端走下來的謫仙。長長的黑發發梢帶著淡淡的薄荷氣息，在這一片焦糊味滿滿的樹林裏清新的讓人舍不得離開。
目光停留在他緊緊抓著蘇影的手上——十指纖長有力，骨節分明。靈動而白皙，柔軟而有力。
觸動了記憶。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人也曾抓著蘇影的手，拉著蘇影肆無忌憚的跑過集市。笑聲回蕩在整個集市裏。四周的人都在看他們，但我們都不曾注意，隻是跑著，笑著，鬧著。
全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
他的背影也很瘦，長長的黑發，有力的手……
他的背影在模糊，在消失，隻剩下大片大片空虛的黑暗，什麽都沒有。
幽深蒼翠的樹木，滾滾灰黑的硝煙，弩箭破空聲清晰依舊。蘇影抬起頭，他還拉著自己，留給自己一個背影。
短暫的感性過去，他們到達了了森林的邊緣。這裏是一大片空地，沒有任何樹木。因為不足二十步的空地之後，就是明軒說的懸崖。
明軒停在懸崖前，轉身看著蘇影，兩頰上沾滿了黑灰色的灰燼，隻有一雙眸子還亮的驚人。
“你受傷了？！”明軒伸手去碰伸在身體以外的長長的箭矢。
蘇影淡淡的搖搖頭，伸手抓住他的手。
他不再動了，放下手，無聲的閉上眼，睫毛微微顫動，少頃又睜開。
“我們需要盡量多的把弓弩手——尤其是火弩手幹掉。”他看著蘇影，目光炯炯，明亮非凡，“等會我可能會無法太過分心照顧你，你要保護好自己！”
蘇影笑起來，淡淡的點頭。
“明軒……”看著他幾步走到蘇影身前，迎著已經衝出密林的追兵們，護住自己，蘇影忍不住輕喚道。
他回頭看著蘇影，眨了眨眼，漂亮的嘴角揚起一個溫柔的笑，和從前的無數次一樣。
蘇影努力牽動嘴角，還給他一個笑容。
“不要死。”
他手指的餘溫還停留在蘇影的手心，“……我們要活著，離開這裏。”
他的笑容燦爛起來，是蘇影最熟悉的那種“……保護美人，是在下分內的事。”
蘇影從懷中掏出密封的煙火，折斷外層的蜂蠟，對著天拉開引線。
“簌——”
破空聲響徹整個仙宿上空，漫天閃爍的大紅色光芒在白天也能看得清。
紅色的光芒下，對麵是不計其數的身著鎧甲，全副武裝的蒼鷺士兵。煙花的光閃爍在他們的鎧甲上，像是塗上一層久經沙場的血跡。
他們的眼睛，似乎是紅的。
有著蒼鷺第一將軍之稱的飛龍將軍的帶領。持著火龍弩，普通弓弩，腳步聲都接近一致。沒有人說話。
整齊一致的腳步聲——
兵刃脫離刀鞘的輕鳴聲——
鎧甲碰撞的金屬聲——
弩箭點燃的“嘶嘶”聲——
拉弓引箭的繃弦聲——
混雜著憤怒與嗜血的呼吸聲——
飛鳥顫抖著羽毛的淒鳴聲——
空中滾滾的悶雷聲——
懸崖外的風嘯聲——
天地的抽泣聲——
……
共同交織成為——
大戰前，最後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