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的喜、她的悲
陽陽圓圓明亮的眸子,一眼看到,自己的姐姐就站在前方,便掙脫開楊麗麗微微出汗的手掌,兩隻小短腿極快的交換著,朝著七慕跑去,仿佛忘了從田裏被娘親,急急的拖著走回來的疲累。
“姐姐,你回來拉,我好想你啊!”小陽陽的兩隻小短手抱著七慕的大腿,仰起頭來,露出一個笑容,聲音稚嫩的道。
七慕心裏本正傷感著,思緒萬千,後知後覺,才發現陽陽的存在,聽到陽陽的話語,她低頭,看著自己這個便宜弟弟純真的眼眸,唇角微勾,玩笑道:“哦?那我們陽陽,是怎麽想我的啊?想了多久呀?”
“恩,就是一直想、一直想。”陽陽的小腦袋偏了一下,眼珠往上轉了轉,思考著姐姐問的問題,聲音稚嫩又認真的答道。“從爹爹娘親帶陽陽去田裏玩,就一直想啊想啊想啊……剛才娘親帶我回來,看到姐姐,就更想了!”
七慕和楊麗麗聞言,皆是一笑,會心。
童言,往往樸素而真實。
七慕心中微微有些感動,鼻頭竟隱隱有些微酸,多少年沒有的感受了?揚起一個幸福的笑容,為這童真的言語。
第一次,有人這麽直白的跟她說,很想她,很想很想她,還是個小小的人兒說的呢。
憶起短短時間的相處點滴,她蹲下來,與小小的陽陽平視,伸出手來,將他摟在懷裏,嗅著他身上淡淡的汗水味,輕輕的,一字一句道:“陽陽,姐姐也很想你呢!從我們陽陽跟爹娘去田上,到現在,再看到陽陽。姐姐,也一直一直在想著陽陽呢!”
以後,也會一直一直想著,七慕心想,姐姐要陪你慢慢的長大,會努力給你一個快樂而美好的童年,把姐姐想要的,卻又從來沒有得到的,統統給你。
再也,毫不保留。
一個下午,一些簡單的話語,讓七慕的心中再次充滿生活著的動力,就如她的童年,一直在灰暗中,等待爸爸媽媽來接她,日複一日的等,年複一年的失望,那點縹緲虛無的希望,還是靠著一個孩童的純真堅持,而存在著。
以後,她就不是一個人了,她有一個可愛的弟弟,還有一個家,她得為她的他們,她的所有,而活著!而奮鬥啊!
“好了,好了,姐弟倆還說著情話呢!也不害臊。”楊麗麗上前,將七慕的背筐取了下來,聲音溫婉的說道,語氣裏頗有些揶揄。美麗的臉龐上,卻隱隱透著幸福的光彩。
七慕對著便宜娘,微微一笑。
夕陽的餘暉,落在母子三人和背後的茅草屋上,正有著一種閑適安然的味道。
陽陽卻是一臉疑惑,好奇的問:“娘親,什麽是情話啊?”
聞言,七慕和楊麗麗臉上的笑意,皆是不約而同的加深了。
“你個小精靈鬼!”七慕伸出手指,點了點陽陽的小鼻子,把原本就有些髒髒的鼻頭,弄得更髒了!這小家夥,在田裏玩厲害了,鼻子都不放過!“小小年紀,也知道問什麽是情話了!”
楊麗麗望著七慕的動作,也不阻止,隻是如常笑著,自有一番靜美的味道。
“什麽情話?什麽小精靈鬼?”小陽陽卻是不樂意了,撥開七慕細長勻稱的手指,嘟著嘴,再次問道。
那小眼神直勾勾的,盯著七慕,活脫脫的像個小怨婦!
七慕也不惱,還是一副樂嗬嗬的模樣,伸手抱住陽陽,就往屋外走去,準備打水給她這便宜弟弟,好好洗洗臉,還有“戴著黑項鏈的短脖子”!
一邊走,一邊解釋,道:“情話呢,就是很好聽的話,就是陽陽說的,姐姐就很喜歡聽的話。小精靈鬼呢,恩,就是,就是聰明的意思,是在說我們陽陽可聰明了呢!”
“哦?真的嗎?”
“恩,什麽真的嗎?”
“就是,有兩個啊,姐姐說的!”陽陽說著,伸出兩根短短的手指,粗粗的眉毛微挑。
“哦!”七慕一怔,繼而意會,當下就信誓旦旦的道。“當然是真的拉!兩個都是真的!娘說陽陽說情話是不是?!”
七慕反問。
“是!”
“那我聽到我們陽陽說的情話,是不是老高興了?”
“恩……”陽陽低頭猶豫了下,語氣疑惑,又複而肯定。“恩,是吧…是!”
“那情話是不是好聽的話?你看姐姐聽了多高興啊?”七慕循循善誘,眼眸中閃爍著淡淡的笑意。
“恩,是,對!情話就是好聽的話!”陽陽得到答案,眼睛彎成月牙兒,大大的笑容,洋溢著快樂的味道。
七慕聞言,不由得更深一笑,心想,還是小孩子好玩,還很好騙呢。
剛到家門的陰晦心情,早已經被一掃而光了。
…………
姐弟倆,在屋外玩笑著,氣氛宜人。
而楊麗麗在屋裏,眉間卻染上一層憂傷和愧意。
她瞧見了,七慕修長好看的手指上、還有黃瘦的手腕上,那些細碎的紅痕。
傷在兒身上,疼在娘心裏呀!
更是翻了翻,七慕一下午的收獲,心傷更甚。
都是些什麽呀?除了背筐最上層那些柴火,就是吃死人的蘑菇,一些根本咽不下去的菜,還有那幾個黑乎乎的東西…
再沒別的了。
又恍惚想起,自己以前錦衣玉食、富貴清閑的小姐日子,還有那天可怕壓抑染血的畫麵。
突然,她的耳邊又好像隱約聽到,從小帶她的奶娘,突然闖進的她的閨房,行色匆匆,一臉驚恐,把一個粗布包裹往她懷裏塞,神色悲涼憤恨的道:“鈺兒,拿好了,一定拿好了!你還記得老爺在後院茅房裏弄了個機關地窖的事嗎?去那裏,待著,不要出來!不管聽到什麽,都一定不要出來!你要活著!”
奶娘說到最後,聲音已有些淩厲蒼悲,那天,她被推著,拉著,拽著,進了那個密封黑暗的地窖裏,那裏有著茅房難聞的味道和一股深深壓抑著的絕望氣息。
隱約聽著外麵的鐵蹄聲、嗬斥聲、兵器聲,還有女人哭鬧求饒、淒婉的喊叫聲……是她很熟悉的聲音,她顫抖得更加厲害了,驚恐的蜷縮在潮濕的角落裏,她好怕,怕那樣可怕的事,也會降臨在她身上,怕她被活活的揪出來,暴露在陽光下、在她日日閑逛笑語的庭院中。
她很擔憂、很緊張她的父母,家中為何會這樣?到底是這麽了?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閨閣小姐,對著地窖那麵死氣沉沉的牆,拚命拚命的祈禱著,眼睛裏爬滿了通紅絕望的血絲,淚水一遍一遍的濕了,那華貴的襦裙,隻願:父母無事!父母無事!父母無事!
等她,發鬢已散得不成樣子,唇色蒼白裂開,目光空洞,帶著茅房的一股惡臭味,一點點,破解父親嘔心瀝血,設計巧妙機關,再一點一點,爬上地麵的時候。
一切都結束了,是用鮮血和生命染紅了的結束。
那一刻,隻仿佛,在她的家,一切都靜止了,連她的呼吸也靜止了。
可是,為什麽……
她,活著。
她,偌大的楊家,隻有她,還活著。
她的父母呢?她親親的奶娘呢?
在哪裏?在哪裏呀?
她,為什麽要活著?
憶及此,她已微微有些喘不過氣,再看如今的情境,一副破敗的樣子!
她,對不住父母,對不住奶娘,對不住生她養她的楊家!赫赫的忠烈豪門,東華帝國的一柱擎天!還有,她那幾個可憐的孩子啊!
生而不養,不如鳥獸,養而不教,愧為父母!
她何止愧為父母?她還愧為子女!愧為楊家遺孤!愧對楊家的祖先!
她活著,傳遞了楊家的血脈!
她也好似死了,越來越無力為楊家討一個公道!
因長期作活而顯得粗糙的手,微微顫抖著,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起來,緊緊捂住自己的嘴,悲上眉頭、更上心頭,終於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渾身的血液瘋狂的向心門湧去,她滿臉通紅,平日裏溫婉的臉龐,竟透露出一種猙獰的感覺。
“噗!”的一聲,咳出一口鮮血,和那天夕陽的顏色,那麽相似,那麽無情。
也無心去管那染上血跡的桌子,她就走去、跌跌撞撞的關上門,又回來,坐著,趴在那,把頭深深的埋進胳膊裏,壓抑的無聲哭泣著。
絕望,是連哭聲和淚水都不能填滿的黑洞,一顆心,在那裏,沉沉浮浮,傷了,好了,又揭開了……反反複複,永不停歇,直到,淚也幹了、血也幹了、心也死了,才可能,方得一刻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