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銀絲
淅淅瀝瀝的秋雨打在飛簷上,濺出朵朵晶瑩的水花。掙紮在枝頭的枯黃樹葉也終於耐不住這一場場寒霜秋雨的洗禮,紛紛頹然落地,一時之間倒是忙壞了負責灑掃的宮人們。
鬆香姑姑親自端過來的參湯,我的手指碰了碰白玉碗,終究沒有動手。月娥如今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掀開被子披上一件長袍就走過來靠窗的錦榻上坐著,嘴角含笑的將碗往我身側推了推,“你就別為難鬆香了,不喝的話,禦書房的那位估計連處理國事都沒有心思了。現在是什麽時候,你我心知肚明,稍有不慎,丟掉就不隻是江山了。”攏了攏衣袖,她揮手示意鬆香姑姑去殿外守著,這才開口到:“昨個下午嫂子進宮了一趟,說是三王叛亂已經平複了,不日就將班師回朝,皇上接下來該麵臨的恐怕就是如何向天下人解釋那些個身世謠言,這事一日不解決,以此為借口的叛亂便會層出不窮,要怪就得怪先皇兄弟太多而子嗣就隻有這麽一個。”
“月娥,我有點擔心。”從昨天起靈琯姑姑便被司馬君然要走了,雖說名義上是為了伺候他,可從昀壽宮出來之後,我的心境似乎變了很多,關於當年的劉貴妃,我知道的不多,司馬君然所熟知的人在那一日似乎有所顛覆,而這一切最可能被一個人熟知,那邊是劉貴妃的貼身宮女靈琯。
“擔心什麽?”月娥轉眼望向窗外,雨絲已經稀疏很多了,隔著宮牆,隻見一隊禦林軍正在換防,領頭的人不知道因為什麽事情正向側麵走去,拐了個彎,方向直指禦書房。“皇上比你可精明多了,要不你這小笨蛋也不會被他算計到手了。從小一起長大,除了皇上,我自認是最了解你的人,別看你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其實骨子裏最重的便是情義。你一直想去看太皇太後,無非是惦念著她和你之間那一層薄如蟬翼的血緣關係:擔心皇上提審靈琯姑姑,不也就記掛著當初她肯瞞著太皇太後幫你李代桃僵嘛:愧對劉江,不過是因為你好心做了壞事,一意孤行的將易貴妃的死歸咎在自己身上罷了……如果不是如此,你何至於活得這麽累。
他就是想讓你活的輕鬆一些,有些事情才不想告訴你。當初才會一意孤行將你趕出京城,可是……罷了,事已至此,你已經無法置身事外了。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多注意一下自己。昨天他抱著你趕到昭陽宮的時候,身後的太醫們跑得跟狗喘似的,可想而知他當時是多麽緊張,就算你不顧及自己,也要替他想想啊。”
“我……”太自私嗎?
點了點頭,我甚至說不出半句反駁她的話來,隻好淺笑著在她的注目下喝光了參湯。“對了月娥,將軍府和鎮國公府素來交好,你幫我去查探一下,看看昀嵐郡主是否還在京城?”
“她?”月娥不解的看來我片刻,“她不是早就和鎮國公府脫離關係了嗎?當初聽說她一意孤行,不肯同薑……不肯同夫婿和離,最後牽連獲罪,同夫家一並離開了京城。怎麽她回來了?”
“嗯,回來了,還帶了個孩子。不過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他和司馬霖在一起,所以我有點擔心……”有些話隻能說道這裏,司馬霖的那點兒小心思我還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畢竟相識一場,如果他還願意懸崖勒馬的話,我斷然不會絕了他的生路。
月娥點了點頭,表示小事一樁。畢竟師母與鎮國公府如今的當家主母交好,這點兒小事還真是舉手之勞了。
立冬時分,宮裏的炭爐子已經紛紛燒了起來,禦書房內的銀炭燒的尤其熾烈。脫去鬥篷,剛一進門便覺得裏麵熱浪滾滾,幾個貼身伺候的小太監都已經出汗了,愣是不敢吱聲。
我拉開領口的一圈兔毛圍脖,將鬥篷丟給了一旁伺候的小尹子,這才湊過去行了個禮,“給皇上請安。”
“無需多禮,身子好些了嗎?”他起身前來拉我,目光瞥過旁邊站著的小太監們,難得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你們都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小尹子咧著嘴衝我笑了笑,這才閃身離開,門還沒有關上,他的腦袋又湊了近來。司馬君然臉色一冷,“還有什麽事?”
“啟稟皇上,秦總管有要事求見。”
鬆開了我的手,順勢將我扶到榻上坐著,靠近炭盆,熱浪又是一陣。這些日子我被他照看的猶如風一吹就會倒地碎裂的玉人似的,動輒緊張得要命,有時候連我都覺得哭笑不得了。
“傳他進來。”
“大概是為了那件案子,我要不要回避一下。”貴妃娘娘滑胎的案子已經查了一個多月了,該查清楚的都應該查清了。
猶記得我修養的這一個多月裏,後宮不曾一日安寧過,家中與涉案者有些許牽連的妃子們,每日裏都會想著法子向昭陽宮打探消息,外人看來,這件事說到底就是皇帝太寵徐貴妃了,借著滑胎一事,一則為了懲處罪犯,二則為了替她在宮裏樹立威儀。這不,先前皇帝有意休離月娥之時,曾經落井下石的妃嬪們如今一個個都如坐針氈。每日裏看著左鄰右舍曾經以姐妹相稱的人被帶走,再也不曾回來過,不免夜夜難以安枕了。
小秦子果真是為了此事而來,一瘸一拐的走了進來,從身邊之人的手上接過一份冊子遞交給了皇上,“奴才參見皇上,這是後宮裏各宮的奴才們所供呈的供詞,奴才已經整理造冊,請皇上閱覽,早作聖裁。”
翻閱紙張的聲音在殿內回響,沉默溢滿整座禦書房。小秦子時不時的隆起袖子擦了擦汗,不知道是被緊張所累還是單單因為這裏超高的溫度。
許久,直到小尹子叩門而入,通傳江騰求見,司馬君然這才合上本子,給小秦子叫起賜座了。這還真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差距,先時的沉默估計把小秦子的心給虐慘了,如今隆恩浩蕩,體諒他身有殘疾,特意賜座,險些又叫他熱淚盈眶。
江騰一身禦林軍軟甲,卸掉刀劍入殿,見我隨坐在一旁,似乎並不詫異,隻是淡淡的瞥過一眼便目不轉睛的望向座上那位冷麵寒霜的帝王。或許是冊子上寫了什麽要緊的東西,司馬君然如今的臉色已經陰沉的能掉出冰渣子來,“事情查的怎麽樣了?”
“因著沒有定罪,隻能暗訪,所以掌握的證據不多,但六部裏麵涉案人員眾多,每個人身上總會背負一兩件命案,因著是貴高權重,至今無人敢告。”
司馬君然啪的一聲拍在桌案上,茶盞翻到,水漬很快便浸到了折子上,但他似乎並不在意,隨手一把將小秦子遞呈上來的冊子扔了過去,“你看看這個。”
眼見著平靜無波的眼眸漸漸泛起驚詫,江騰忽而鎖眉忽而輕笑,隨著冊子一頁一頁的翻過,他最終長舒了一口氣再拜行禮道:“微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既然是不情之請,還是不要貿然開口了。”冷哼了一句,司馬君然並不打算給他開口的機會,但見他駐足在殿內許久,卻沒有絲毫告退的覺悟,君然歎了口氣,“你說。”
片刻的欣喜後,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而後才道:“微臣希望陛下不要對劉家斬盡殺絕。”
此話一出,小秦子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猛對著江騰使眼色,奈何後者一副茫然不知的模樣,愣是沒有給出半點回應。
緊緊攥起的拳頭,骨節出微微泛白,幾不可聞的哢哢聲在這安靜的室內顯得尤為驚心。“你還有膽子請求,這些供詞你都看了吧,樁樁件件,哪一件離得開他劉家,你倒說說看,朕拿什麽寬恕他們。”
“這……臣不敢,隻是希望陛下能對不曾涉案者從輕處置,避免連坐。”
“皇上。”我瞧了江騰半晌,他已經緊張的繃緊了身子,可看他堅定的目光,頓時又覺得他有什麽話沒有說出口,隻好插足進去了,“皇上一向敬愛養母劉貴妃,權當是看在她的麵子上,從輕處置未涉案者吧。”
君然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傷痛,似乎還是不願意答應,好在最後還是理智了聽了我一句,冷冷道:“隻要未曾涉案,朕會考慮從輕處置的。一切按計劃行事,你若敢徇私,朕定斬不赦。”
“是,微臣領旨。”
小太監們速度的收拾了室內雜亂的折子,急匆匆的退了出去。司馬君然靠坐在錦榻上,手指在眉心處揉弄,似是疲倦的緊。我端了杯參茶走過去,“喝口茶歇息吧。”
“嗬……你看出來了?”
說完全沒有察覺是假的,但是他的異樣我又沒能完全摸透,“自從你將靈琯姑姑調離昭陽宮,她便再也沒有回來過。我來過禦書房幾回,也不曾見過她……她到底跟你說了什麽?”
說到靈琯姑姑,君然又露出了悲哀的神色,頹然的模樣與往日自信從容的風采大相徑庭。長舒了一口氣,他頗為自嘲的笑了笑,“她倒是忠心得很,有損母妃的話一個字都不肯說。可惜容姑卻受不了大刑,什麽都招了。
我一直以為,義父死了母妃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可是為了她肚子裏的孩子,他絕不能留著我這個禍害。父皇並不愛她,所以那個一夜宿醉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是她這輩子的希望。而當時父皇以為我是義父的親子,覺得立我為太子並無不可,所以她才會起了殺心。可惜自作孽不可活,她的孩子被人下藥打掉了,從此一蹶不振,我成了她唯一的希望,於是她又傾盡所有來救我,你說可不可笑!”
“君然,別說了。”我茫然無措的抱著他,這才發覺他的身子冰冷異常。這樣暖意融融禦書房,他該有多麽心冷才會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溫度。下巴低著他的側耳,我驚詫的發現他耳後層出不窮的銀絲,“君然……你的頭發……”
“怎麽了?”
“沒什麽。”我遞上參茶,“這幾日累壞了吧,喝杯茶去歇息會把,瞧你累的連白頭發都出來了。”
“額……是嗎?看來是累了。”他尷尬的笑笑,仿佛剛才的傷心已經被拋諸腦後了,還半開玩笑的讓我給他拔掉白頭發。
我倒是想拔,可那一小撮白發如果拔掉的話,可就難看了,“也沒什麽不好看的,幹嘛要拔了它。”
“隨你吧,我累了,先去睡會,你陪我。”難得見他撒嬌,我一把爬上他的後背,“好啊,你背我過去。”
“懶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