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職業傳火俠(二十三)
下潛。
不斷地向下墜落。
跨過各種光怪陸離、僅僅充滿了象征意義的風景,越過漆黑之海上一座座光之孤島,吳銘再次來到了‘夜之城’。
經過前幾日驚天動地的大崩壞後,隨著阿茶的精神狀況和靈魂逐漸穩定下來,再加上吳銘經常給他刷上幾道精神安撫,時不時利用座艙下潛到心象世界中為他梳理、鞏固自我,這條至多隻有一條街道,濃縮了阿茶一生所有見聞、經曆的‘夜之城’也逐漸走上了災後重建的道路。
仿佛遭到了大地震般開裂、高低不平的泥濘地麵,正在逐漸恢複平整,裂痕悄然彌合。
倒塌的房屋重新屹立起來,而廢墟不知何時早已消失不見。
站在街上一眼望去,雖然還能看到許多半毀狀態的房屋,但是吳銘能看到,這些半塌毀的房屋正在逐漸重建的狀態。
這是阿茶的殿堂,是他人生經曆總和所堆徹起來的城市。
也僅僅隻有一條街而已。
這條街道是他平時上工需要經過的街道,但是街道兩邊的建築卻不是正常的棚屋,而是在他記憶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建築。
幼年時期的福利院。
淘到壞掉的廣播設備的垃圾場。
通識教育的學校。
阿狗的家。
用來寄送底層人民信件的公共收件地址。
還有這條街道兩邊盡頭的建築——阿茶的家,以及剝削他的血汗工廠。
而更遠一點的景色,就隻是存在於背景中,永遠無法到達的貼圖了。
屹立在天邊,渴望又不可及的能量塔。
圍繞著能量塔,樓房無論是高度還是外觀,都比低矮棚屋氣派、美觀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小高樓。
裝修大氣的高等學府,那是有錢的小少爺們在通識教育後繼續上學的地方,據說從那裏走來的人都會成為工程師的學徒,然後在未來某一天也會成為工程師。
這些都是阿茶可望不可即,永遠都無法了解的存在。
就連裏麵的行人,也都是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打工人,還有神情凶惡,滿臉橫肉的流氓治安官,他們打罵勒索著前者,試圖從這些痛苦、麻木的人群手裏榨出最後一點金錢。
這些,同樣都是烙印在阿茶心中最深刻的‘印象’。
這些,就是夜之城目前的環境。
如果不是日複一日的親眼所見,是不可能堆徹出如此牢固的印象的。
可以說這就是他至今為止的人生見聞總和,就濃縮在了這個加起來可能還不到0.1平方公裏的空間裏。
這裏,記錄了他的一生。
而在道路另一頭阿茶的家中,是被他劃分為絕對安全的領域,裏麵堆滿了他的渴望、執念。
那些渴望轉化為象征後,就變成了幾乎堆滿屋子的草莓餃子,無數聽眾的來信。
這些都是會讓他覺得幸福的東西。
至於更加遠一點的幸福。
他就想不出來了。
每到這個時候,吳銘就忍不住要嘀咕,自己是不是該客串一下偷心怪盜,用手機打開BGM然後順著‘夜之城’的街道,一路高歌猛進,打家劫舍,謀財害命,最後把阿茶心中最珍視的秘寶給偷走。
事實上,他也不知第一次嚐試這麽做了……
“你怎麽又來了!都說了這裏沒有秘寶了!”
一聲尖叫從街道上響起,瘦弱矮小的阿茶看著在街上現身的吳銘,立即就警惕起來。
這位阿茶,其實就是阿茶在心象世界中自我映射的一部分——對,你沒看錯,這隻是自我映射的一部分,象征著阿茶一部分的性格和意識。
接著,這位敏感的阿茶就,毫不猶豫拉掉了旁邊電線杆上垂下來的長繩。
隨後整條街道都響起了警報。
“警報!警報!那個卑鄙的外鄉人又來了!所有阿茶請注意!立即進入二級戰備模式!”
刺耳的警報聲響蕩在街道上,接著悠揚、急促的鳴笛聲響徹了整個心象風景。
“喂喂,我隻不過是進來例行治療,不用這麽戒備我吧?”
吳銘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對阿茶因為目睹自己就直接拉響警報的做法有些不滿。
“好歹我也是來給你提供人道主義援助的,至於這麽戒備我嗎?”
“狗屎!”阿茶哪會聽信他的花言巧語,登時就啐了回去,“上次是誰他媽把幾千年的造反史打包塞我腦袋裏來的!”
“我這不是幫你們重建三觀和自我認知嗎?”吳銘兩手一攤,顯得非常無辜:“再說不要把話說的那麽難聽,什麽造反史?那叫人民群眾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不靠神仙皇帝,也不依靠救世主,憑著自己的力量去推翻暴政,還人間一個朗朗乾坤,最終改變世界的奮鬥史。”
“這怎麽能叫造反呢?!”
他表情嚴肅,眼神真誠,語氣認真,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在胡言亂語。
但是阿茶本能覺得這貨在胡扯,他眼神狐疑:“上次你刷我一臉造反史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你說希望我能站起來大吼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往能量棒裏塞‘阿茶王’的紙條,還要我找人模仿什麽貓叫,最後拉著烏泱泱一大幫人去把董事長的能量塔給衝了……”
“你肯定是想害我!”
區區一個自我意識的側麵,還挺精的啊?
“小同誌啊,你還是要提高自己的姿勢水平,你還要學習一個。”
吳銘一歎,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道:“之前那能叫造反嗎?”
“那還不叫?”
“當然不叫!”
吳銘突然提高了音量,把阿茶嚇了一跳,接著就見他義正言辭地說道。
“那叫人民群眾為了公平而進行的鬥爭!”
“公平?”
阿茶的雙眼頓時泛起迷茫之色,雖然通過輔助裝置的翻譯功能,他能夠理解是這個詞可能是公正、平等的組合詞,但卻無法理解這個詞匯的意思——這是陌生的詞語是通識教育中沒有教過的概念。
“對!公平!”
吳銘的聲音在心象風景中振聾發聵。
“你們辛勤勞動,每天都要工作十六個小時,高強度、長時間的工作壓榨著你們的身體,還有精神,讓你們滿身傷病,精神也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可你們得到了怎樣的對待?僅僅隻是溫飽的酬勞,生了病就會被工頭踢出工廠,不管是在工廠裏猝死還是在上工路上猝死,都不會得到賠償,被人隨便用草席一卷,就能給生產線配上下一個人。”
“被如此剝削,被如此壓榨剩餘價值,你們覺得這合理嗎?這公平嗎?就沒有想過反抗嗎?”
麵對一係列振聾發聵,擲地有聲的發問,阿茶愣住了,呆若木雞。
這並不是因為他聽懂了吳銘的意思,恰恰相反,對方所說的這些話,他大多都沒有聽懂。
這個少年麵對這一係列複雜的問題,肉眼可見地變得窘迫起來,唯唯諾諾道:“我……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可能事情沒有你說的那麽嚴重吧……”
“在工廠裏工作雖然累是累,工頭還經常打罵我們,就連水都不讓多喝一口,但是隻要按照工頭和董事長說的那樣老老實實奮鬥,為夜之城盡到本分,就能賺到吃飯的錢,這應該是好事情吧……”
“董事長願意提供崗位給我們,是我們的福報,所以我們才要更加積極工作,用來回報他……”
“神他媽福報!”吳銘忍不住咋舌,有些恨鐵不成鋼,“這是壓榨!壓榨你能明白嗎?!你們拿著最微薄的報酬,卻在進行著最為繁重的勞動生產,即便這樣你們都沒有想過反抗嗎?”
這些日子除了幫阿茶重建三觀以外,吳銘做的最多事情,就是想現在這樣給他洗腦……哦不,是對他扭曲的三觀進行矯正。
結果進來後就被膈應到了。
這家夥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觀點,每一個想法,都讓吳銘隱隱感覺很不爽。
愚昧而又卑微,無知而又短視。
他們對自己的處境根本一無所知,就像一群群麻木的牲畜,毫不關心自己的未來,等待著自己被宰殺的那一天到來。
關鍵是,這裏是心象風景,是個人的人生經曆總和的產物,而自我映射更是源自於自我的某一側麵,也就是說這家夥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觀點、每一個想法——都是發自真心這麽覺得的。
阿茶一臉茫然,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麽吳銘會希望自己反抗,但很快,他感覺自己像是想通了其中的彎彎繞繞。
“卑鄙的外鄉人,你是不是又想害我!”
吳銘翻著白眼:“我害你有什麽好處嗎?”
“你肯定是想陷害我!”阿茶感覺自己已經抓住了關鍵,“你想騙我去反對董事長,想讓我惹出大亂子!”
他的語氣變得越來越不善,身上也開始散發出了一陣陣粒子狀的黑煙。
“你跟我講這麽多,就是希望我弄丟工作,然後你就能取而代之……”
“何等惡毒!你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
“提防著你是對的!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殺了你!”
人性的幽邃開始外顯在阿茶的這個自我映射上,黑煙變得越發濃鬱,最終由虛無縹緲的霧氣又一次發生了變化……
液態、如同焦油一樣的黑色粘稠液體覆蓋在阿茶的身上,逐漸把他轉化成了一個隻剩下雙手在地上伏行蠕動的陰影,同時一張白色的無貌麵具也覆蓋在了他的臉上。
最終……
化為了影怪朝吳銘撲了過來。
“果然陰影和自我意識是一體兩麵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