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職業傳火俠(二十六)
葛溫。
這是夜之城中很常見的名字。
初代傳火者在大廈將傾之際站出來,力挽狂瀾拯救了整個夜之城,這個傳奇般的經曆使得葛溫在那時成為了人人向往的象征,並且在那之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這種向往和尊敬都深深烙印在了人們的心中——人人都想成為葛溫,而這種希望和寄托,又在他們有了後代後成為了後代的名字。
不過在初代傳火者作古數十年以後的今天,仍然在使用這個名字的,也就隻有下底層階級裏最卑微的工人、閑漢和賤民了。
原因很簡單,這個名字爛大街了。
隨著階級分化,隻接受了最低限度通識教育的工人們文化有限,讀過的書多半也就隻有接受通識教育時的那幾本教科書,而福利院的人取名字也挺隨便的,甚至還會起一些根本不叫名字的名字:比如說二狗子、阿茶、傻大個、大樹……
有些接受過教育的工人想給自己改名字,但是鑒於他們隻接受過幾年通識教育,受教育程度實在太低,所以他們思來想去也隻能從教科書上取一些聽起來響亮的,大人物的名字。
這也是過去那些傳火英雄們唯一能留給後人的傳承了。
而掌握了知識,壟斷了進階知識的老爺們覺得自己和下等人們共用同一個名字是對他們身份的侮辱。所以追求體麵的中層階級知識貴族,不屑於使用這種名字,若是有貴族使用這種名字,他們就會將其視為貴族之恥。
也得虧夜之城裏沒有避人名諱的規矩。
話歸正題,雖然城內叫葛溫的人很多,但是以‘烏薪’作為稱號的葛溫隻有一個。
是的,就是被孟亦然、被所有工程師、乃至夜之城內所有接受過通識教育的工人們所知的那一位。
最初的傳火者。
衝擊的事實震撼的孟亦然大腦一片空白,房間內幾人一下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了機器運轉時發出的蜂鳴聲。
然而衝擊之後,最先開口的人卻不是孟亦然。
龐大壯碩的身形將孟亦然那個小身板擠到了一邊,彪形大漢神情驚愕地衝了上來,聲如滾雷:“葛溫?你說你叫葛溫?這怎麽可能!”
他激動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個人影,然而手卻穿過了光幕,將那團隻是在物質世界徒有其表的投影攪亂,人形光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中倒影一樣,一陣陣漣漪隨著他手穿過的地方蕩起一圈圈擴散的波紋漣漪。
“沒什麽不可能的……”模糊的投影晃了晃向後退開,避開了彪形大漢寬厚的手掌,剛一遠離,那不穩定的幹擾狀態刹那間就停止:“來到這裏的人並不多,但是每個見到我的人都像你這樣驚訝,你……咦?”
葛溫的話伴隨著一個疑惑的尾音戛然而止,他好像發現了什麽事情,但由於這個投影太過粗糙,就連臉都沒有捏出來的關係,所以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發現,又或者是注意到了什麽。
“您……您真的是那位傳火者?”
這時,孟亦然才從久久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有些磕磕絆絆地問道,
語氣中透著掩蓋不住的尊敬,神態舉止也無比謙遜,一點都看不出他往日那股子目空一切的臭脾氣。
人影並沒有說話,隻是晃了晃由光幕構成的腦袋,輕輕點點頭,算是無聲回答了他的問題。
“那……那您怎麽會……”孟亦然激動地連話都快說不清楚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與烏薪王葛溫麵對麵交談,以至於他現在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因激動不受控製顫抖著。
真要類比的話,這種場麵,大概就是孔乙己見到了孔夫子的感覺吧……
“您為什麽會在這裏……會成為,這幅樣子,變成了一個……”
他下意識就想問他為什麽變成了機魂,不過在最後一刻即將說出那個詞的時候他及時刹住了車,他覺得這種形容用在初代傳火者身上實在有些不敬,畢竟機魂說到底也隻是工程師們設計出來,幫他們更好管理機器的奴隸而已,所以他臨時改了口。
“變成了現在這個冷冰冰的樣子,寄宿在冰冷的機器裏麵……”
“這就是傳火儀式的代價。”葛溫緩緩說道,他傳出的聲音中沒有任何感情起伏,“很久以前,我在這裏目睹了真相,最終選擇修複動力爐,傳承初火,同時,作為拯救城市的代價,我也被永遠留在這裏。”
“這是修複動力爐,拯救城市的代價?”孟亦然不可置信地低呼,然後他馬上意識到了一個令人細思恐極的問題,“那……那幾十年前從能量塔內走出來的,回到城市裏的那個東西又是誰?”
如果站在麵前的葛溫是真貨,那幾十年前的那個東西,又是什麽?
這一瞬間,孟亦然想到了很多。
初代傳火者回歸後對裏麵的經曆三緘其口,回歸後仿佛對所有東西都失去了興趣,很少活躍在公眾視野中,也從不誇耀自己的功績。明明人望和民望都達到了巔峰,其功績完全能與建立夜之城的董事長媲美,可他卻一點好像都沒有野心一般,急流勇退,主動從漩渦中心撤出,甘心過著平靜而又遠離公眾視野的生活。
麵對這個問題,葛溫歎了口氣,這個人形投影從交談以來,第一次露出了一點人類的感情波動。
“那是我的殘渣。”葛溫道:“靈魂……在被從血肉之軀中抽離後,會留下一些本能殘渣,這些本能殘渣沒有高級功能,無法進行思考和認知,但是讓皮囊以行屍走肉的方式活著的話,卻綽綽有餘了……”
彪形大漢從剛剛開始就沒有說話,站在他身後的孟亦然沒有發現他的眼神,這位看起來與其說是工程師,倒不如說更像打手的壯漢在聽到了葛溫的回答後,雙眼一瞬間閃過極為複雜的神色,但馬上他的眼神就變得淩厲起來。
他的目光如刀子一樣在葛溫沒有任何人體特征,隻有一個人形輪廓的投影身上打量著,似乎是想要把對方內心所思所想看穿,嚐試用這種方式驗證葛溫有沒有說實話。
不過葛溫無視了彪形大漢的目光,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這種隱隱帶著攻擊性的目光,他緩緩開口道:“我的事情也說的夠多了,我想,你們來到這裏肯定不是為了來打聽我的事情……”
孟亦然被他這麽一點立馬想起自己的本職工作,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對方繼續說道。
“按照我所了解的傳火儀式,我知道你們現在正在苦惱什麽,所以我也不兜圈子了——我有辦法修複動力爐,但是如你所見,這個方法是需要代價的……”
“代價?”孟亦然心中已經大概知道了答案,但還是深吸一口氣,不死心地開口問道:“那麽……代價是什麽?”
“一切。”
“你的一切,你的見聞、你的知識、你的人格和經驗,我會接管這一切,而你的靈魂,就會當成祭品獻上……”
初代傳火者的聲音又恢複了當初的平穩,不帶著絲毫感情波動地說道。
“以這些作為代價,你就能修好動力爐,完成傳火儀式的最後一環——重新點燃微型太陽,使小型戴森球再次運轉……”
這就是傳火儀式的真相。
口幹舌燥。
孟亦然感覺嗓子眼都開始冒起了煙氣。
他來到這裏的目的並不純粹,和那些抱有偉大而崇高目的的傳火者們不同,他來到這裏隻是為了奪回自己曾經作為傳火者時擁有的一切,可……
如果注定葬身於此的話,那他之前打好的算盤,全部都成了笑話。
人都死了,就算董事長給他恢複了聲譽又如何?
人都死了,就算奪回自己的財產和地位又如何?
焦躁、煩躁、不安。
這些情感就如同毒蛇一般蠶食著孟亦然的內心,他的眼神開始遊離飄忽,心中也開始湧現出了不少小心思。
“看來你正在思考著怎麽從這裏脫身……”葛溫像是看穿了他內心所想般,一語道破了他心中所想。
孟亦然被嚇了一跳,臉色頓時通紅:“你……你不要憑空汙人清白!”
“真正到達深處,修理反應堆的傳火者們,都不可能憑借自己的力量修好反應堆,隻能獻上自己的一切。”葛溫並沒有在意他惱羞成怒般的辯解,隻是提起了看似不大相關的話題,“你知道嗎?通過獻祭來修複動力爐的手段,這還是源於第三代傳火者的妙想。”
“第三代傳火者他不是工程師,但卻是個異想天開的天才,在這裏,他把超凡和科學的力量第一次結合了起來,布下了燃燒靈魂作為祭品實現願望的超凡術式,隻是他有很多事情都沒有驗證,就匆匆忙忙啟動了術式。”
“用超凡的力量去改造科學產物,這種做法最終導致了災難性的後果,動力爐過載多數區間損壞,能量塔幾乎爆炸,第三代傳火者被術式本身反噬,如果不是他的團隊拚死搶救,全員自我犧牲的獻祭才保住了即將崩潰的動力爐,恐怕夜之城早就因此毀滅了也說不定。”
“然而直到今天他所遺留下來的隱患都還沒有解決。”
“而第四代的傳火者們,走到這裏來的是一批天分很差的工程師,在工程技術和學識上完全無法和前代相比——可以說他們就算加起來,被吸納到我的靈魂中,能起到的運算支持和幫我管理動力爐的作用都非常微小。”
“但他們的靈魂可以作為祭品,在知曉這裏的真相後,一個接一個獻祭了自己。”
“尤其是那對夫婦……”
說到這裏,葛溫竟然流露出一絲讚賞的意味。
“你到底想說什麽?”孟亦然死死盯著那團令他尊敬,一直被他視為榜樣的光影,“以那些人作為事例和榜樣,勸誘我,綁架我像他們一樣付出和犧牲嗎?”
“如果你是抱著這樣的心思,我建議你還是打消為好。這裏的反應堆雖然是能量塔最重要的供能來源,但並不是不可或缺的,我看過這裏的設計布局了,完全有把握把這裏改造成火電站……”
“這樣犧牲不會很大,而且就算死,也隻是死一些賤民而已。”
“不。”葛溫搖搖頭,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憐憫:“我隻是在告訴你,如果你的動作不快點的話……”
“它們就要醒來了。”
“它們?”
“這艘飛船真正的主人,靜滯力場中沉睡的存在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