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聽我一番話,勝讀十年書(中)
禇英同誌,人民對你寄予厚望,大致就是小千歲此時的心聲了。
他從來沒有如此時這般,一心一意為一個人好過。
他是打心裏眼裏對禇英好。
狼有情,就看妾有意了。
“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
禇英隻是性格高傲孤僻,但不是頭腦愚蠢之人,他看出眼麵前的魏良臣似真有事想與他說,而非如他所宣稱的那般隻想與其一起品書。
“大貝勒千萬別誤會,實是我對這《三國演義》自幼便通讀,於此書頗是有些見解,今日得見大貝勒也好此書,故而一時情熱,想與大貝勒討論一二。”良臣不想給禇英留下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印象,哪怕事實上他幹的就是這買賣。
禇英真不想和這漢人崽子讀什麽書,他搖了搖頭,目露不屑道:“你們漢人的書,有什麽值得我和你說的。”
“那大貝勒讀這書做什麽?”良臣露出詫異之色,反問了一句。
“我…”
禇英一時語塞,手中的《三國演義》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他當然不可能告訴魏良臣,他買此書來看的真實原因。更不可能告訴對方,他的阿瑪對《三國演義》可是手不釋卷的。
“大貝勒也不必說什麽氣話,說三國道三國,讀三國品三國,在我們漢人那,這本《三國演義》可是婦孺皆知,人手一本的…讀了此書可有莫大好處,上能治國,下能安邦,比之聖人經典都要強上一籌呢…大貝勒真能讀懂此書,他日成就必不在龍虎將軍之下。”
良臣張口就來,反正禇英也不知道。順當口也是拍了拍禇英的馬屁。至於禇英瞧不起《三國演義》是故意如此還是真如此,他是管不著了。反正小千歲知道黑臉老漢可是靠著一本《三國演義》打天下的,而被他搞掉的洪太主更是靠此書和明朝分庭而立。
《三國演義》這本書對於建州的辮子們還真是誘惑力十足,對於鬼子們也具有神奇的功效。此書成書於元末明初,在明代廣為流傳,但一直是作為小說流傳,而將這本書直接同曆史掛鉤,推崇至極,以致後人一提三國總想到這本書的就是辮子們了。
奴爾哈赤就是這本奇書的第一個推崇者,在他的影響下,洪太主更是《三國演義》的忠實粉絲,在世時曾命學士達海將《三國演義》翻譯成滿文分給各旗王公大臣,命他們都學習此書。至此,《三國演義》成了後金軍事集團的正式軍事典籍,也是唯一一部。
良臣承認《三國演義》是本好書,一本好的小說,所以他想不通辮子們怎麽把一本小說奉為兵典了。
從語言學角度出發,他得出的結論是因為漢話並非辮子們的母語,他們當中通曉漢話的畢竟隻是少部分,所以對漢族博大精深的文化理解肯定有難度,諸如真正的漢家兵書《孫子兵法》之類對於他們來說太過晦澀,很難理解。
而《三國演義》就不同了,這本小說的文字接近於白話文,故事性很強,再加上書裏還有插圖,看起來簡單易懂,因而對於漢化程度不高的辮子們而言,那簡直就是如看年畫,或翻小人書般的好東西。
不過辮子們還是有些廉恥的,他們在機緣巧合之下入主中原,坐穩江山之後,從投降的漢人官員那裏知道了《三國演義》不是什麽兵法大典,更不是什麽正經曆史,而完全是一本由漢人讀書人編出來的小說後,他們滿州民族的自尊心就開始作祟了。
誰他娘的願意承認自己是被一本小說引領下走向新時代,走向春天的?
將心比心,良臣前世那些看網文的讀者,大概也不願承認自己某些人生觀、曆史觀是被一幫操蛋的網絡寫手給糾正,給帶偏了的吧?當然,這些作者不包括良臣前世的筆名骨日天。骨日天,也就是良臣,是出了名的有良心(不包括更新)
拿本小說當兵法研究,還指定為整個軍隊的唯一軍事典籍,大會講諸葛,小會講劉備,課餘講孟德,怎麽想都是件丟人的事。
因而到了偽雍正朝時,這位堅定向天下宣布自己絕非是中國之君的酋長,正式下詔命各地從今以後要將小說和正史區別對待,翰林院的那些書呆子們也要立即修正典史,把從前的丟人作為好好塗抹一下。
結果沒過多久,一個官員上書建議朝廷選拔人才的時候一定要慎重,為此引用了諸葛亮誤用馬謖的典故。這事可把雍正氣的,立即將這官員治了罪,罪名就是“不引正史”。可歎這位非中國之君的酋長卻不知道,諸葛亮用馬謖這事在正史《三國誌》裏是有記載的。
這就是不讀書,不知史的好處。
那位官員還算輕的,隻是被治罪,沒被殺頭,雍正的舅舅隆科多就倒了血黴了。身為雍正的舅舅,隆科多在雍正登基的過程中可謂居功至偉,然而僅僅幾年之後就被外甥扳倒,抄家圈禁。外甥給舅舅頒布的四十一條大罪中,其中一條就是隆科多曾上書自比諸葛亮,把康熙與雍正的皇位交接說成是自己的“白帝城受命”。
“白帝城托孤”這段故事裏的三個主角,隆科多自比諸葛亮,康熙對應著劉備,那雍正豈不是成了……
雍正不發狂,也沒天理了。
可惜,盡管雍正下定決心在全國禁止《三國演義》的影響力,可滿州貴族們腦海中的三國卻始終消退不了。偽乾隆年間,有位禦前得寵的侍衛被升職,派到荊州去任職。親朋好友都來賀喜,那位侍衛卻是嚎啕大哭。說荊州那地方,關老爺都守不住,我去不是送死嗎。
對《三國演義》的癡迷和推崇,幾乎貫穿整個偽清,到了最後,這書中的謀略再好,故事再棒,在列強的洋槍大炮之下終是徹底無用。
當然,現在良臣肯定,《三國演義》絕對是建州奉為寶典般的存在,所以,他要好好誇誇這本書,不過重點還是要如春風般蕩漾大貝勒禇英的心。
果然,最後一句讓禇英大為受用,臉色稍緩,點頭道:“是了,當年龔師傅教我阿瑪讀這書,也是這麽說的。”
“嗯?…哪位龔師傅?”良臣神情古怪,世上還有如他這般信口胡言之輩不成?
禇英隨口道:“龔師傅也是你們漢人,他叫龔正陸,是我阿瑪的老師。”
龔正陸?
良臣在腦海中搜索了這個人名,想了半天終於記起這龔正陸是何人了。
如果說範文程、寧完我之輩是後金崛起過程中不可缺少的文人謀士,那龔正陸就是後金的開山祖師了。前者,對於辮子們而言,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存在。後者,則是雪中送炭。
沒有龔正陸,或許就沒有建州,也沒有奴爾哈赤。
這個人,一手將建州壯大,從而給他的父母之邦帶去了難以挽回的災難。
如果良臣沒記錯,這龔正陸是江浙一帶人,此人不是一個很純正的讀書人,也就是說,他很可能在讀孔孟之書,做八股文章的同時,還涉獵了兵書戰策、陰陽曆法等書籍。
明朝末期,讀書人中有一種奇怪的現象:一些讀書人,在窗下寒燈苦讀,磨穿鐵硯,鑽研八股文的同時,竟然利用課餘時間,研習起兵書來,結果出了不少赫赫有名的用兵大家。如孫承宗、熊廷弼、洪承疇、盧象升、楊嗣昌、孫傳庭等人。
龔正陸運氣顯然沒有那幾位史書有名的大佬好,他科舉之路不順,沒能考上功名,於是改行做了商人,東西南北,到處漂泊,生意做得也不是很好,卻大長了閱曆,士農工商三教九流,讓他說起來頭頭是道。
不過龔正陸在中原車馬奔波,可生意一直不景氣,一咬牙,闖起關東來,把遼東的馬、人參和貂皮運往江浙,又把江浙布匹絲綢運往遼東,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但遼東有商機,同時,也有危險。
女真人一看,這個漢人在我們這兒大發了,過去破衣爛衫,現在竟貂皮綢緞,讓人好不眼紅,就搶了龔正陸在遼東的分店,而且把他也扣押下來。這個扣押他的部落首領,就是奴爾哈赤的外祖父王杲。
人被扣了,沒地跑,龔正陸無奈隻有給王杲管賬、記事,也幫著出主意,成了類似參謀一職的角色。後來王杲叛明被殺,龔正陸逃了出來,又一次流落建州。奴爾哈赤剛起兵,缺一個寫寫算算的人,就想到了外祖父身邊的龔正陸。於是派人去找,就這樣,龔正陸來到了奴爾哈赤身邊,成了奴爾哈赤的參謀兼啟蒙老師。
事實上,對於奴爾哈赤的興起,龔正陸起著決定性作用,包括軍事、外交和政治。
軍事上,龔正陸直接做了奴爾哈赤的啟蒙老師,也就是說,他是奴爾哈赤的軍事教官。
不過龔正陸本人從來沒有過實戰經驗,他唯一得到的關於戰爭的見解就是從《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上得來。
於是,他把這兩本書推薦給了學生奴爾哈赤,並且把自己從這兩本書上得來的有關戰爭的見識和謀略都灌輸給奴爾哈赤。可以說,他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將這兩本書解讀給奴爾哈赤聽。最終,在他的鼎力扶持和奴爾哈赤自身的發揮下,建州一步步開始崛起。
外交上,龔正陸給奴爾哈赤製定了兩個外交策略,一是遠交近攻,二是對明朝示弱和臣服。這兩個外交策略也是漢人最擅用的謀略。
在遠交近攻的指導下,奴爾哈赤先後平定哲陳部,滅完顏部,克北佳城,收服鴨綠江部、米舍裏部,無一不是如此。有時,為了達到這種目的,不惜采用聯姻的方法,如為了打擊左近部落,奴爾哈赤曾五次與烏拉部聯姻,奴爾哈赤娶烏拉部首領布占泰侄女為妻,並將自己女兒嫁與布占泰為妻。奴爾哈赤之弟舒爾哈齊娶布占泰之妹為妻,又將自己兩個女兒嫁與布占泰為妻。這種方法,使得奴爾哈赤最終從十三部的圍困中打開缺口,各個擊破,一統建州。
對明朝臣服和示弱更是給了奴爾哈赤壯大的機會。政治上,龔正陸幫助奴爾哈赤興建黑圖阿拉城,以為建州都城,凝取建州人心。
隻是,龔正陸在曆史上卻沒有留下名字,他就如同在曆史上蒸發了一樣,隻有朝鮮人的史料和明人的筆記中有記載。
後世關於他的失蹤有三種說法,一是老死,二是投明,三是被殺。
老死之說,良臣認為不可能。因為,以龔正陸對建州的功勞與地位,正常老死,偽清的史書上不可能沒有他的傳記。但事實上偽清官書對他就沒有任何記載,這也是偽清的慣例,凡重要人物因叛逆被誅,官書甚至宗譜將除名不載,清朝阿敦敏、李延庚就是例子。
投明之說也不可信,如果投明,這是一件不小的事,可明朝這邊對此卻無一字記載。那麽隻有被殺可信,但是被何人所殺,又為何被殺呢。
“那龔師傅可在城中?”
良臣裝作隨口漫不經心一問,心中卻打著鼓,因為他不知道這個一手教導出奴爾哈赤的大佬是否尚在人世。如果還活著,他的算盤恐怕就不能打響了。至少,有這麽一個睿智的人物在幫奴爾哈赤參謀,他魏小千歲想在建州搞風搞雨,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任何時候,都不能小看古人,尤其是那些以謀士麵目出現的大佬們。
須知道,前人後人都是人,他們的區別隻在於身處的時代不同。而本質上,不管是前人還是後人,凡是能夠在史書上留下自己身影的,都是人中翹楚,絕不能輕視。哪怕你腦中裝滿幾百年的知識,在沒有硬件輔助的情況下,在不可能將你那些先進東西弄出來的前提下,你和你的對手差距不過是多活了幾百年而矣。
本質上,兩世為人的魏良臣其實就是個人妖,比這個朝代的人多活了幾百年的人妖而矣。
好在,禇英的回答讓魏良臣鬆了口氣,龔正陸已死,八年前就去世了。對於龔正陸的死因,禇英含糊其辭,良臣也不便追著不放。不管龔正陸是怎麽死的,隻要死了就好。
禇英真是不想再和魏良臣多說什麽了,他已經說的夠多,恐怕這會已經有人在父汗那裏編排自己了。
“大貝勒看到哪裏了?”良臣可不能放禇英走,他還沒有和對方一起好好品讀《三國演義》呢。
龔正陸能當老子的老師,他魏良臣也想當兒子的老師啊。
“唔,我剛翻了幾頁,沒看多少。”被人死纏著的滋味真是不好受,禇英敷衍了幾句,臉色卻紅了一紅,事實上他連幾頁都沒看下來,他隻是翻看了幾幅插圖而矣。
“噢,無妨,反正我也閑著,大貝勒不若隨我找個安靜所在,一起細品如何?”良臣死皮白臉。
“這…”
禇英煩燥不安,忍不防魏良臣卻從他手中奪過那本《三國演義》,然後拍了拍封皮,很是玄虛道:“大貝勒可知,這本書在別人眼裏乃是謀略,攻城掠地,奇謀妙計,可在我眼裏這些都是細枝末節,這本書的精華之處在於嫡庶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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