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倉促的結局
金光落照之地,乃是梁國京都。
陳魚推著輪椅從青龍大街而過,熟悉的大宅院門口,匾額已經化作了一堆爛木頭,兩頭石獅子被人推倒在地,砸了個粉碎。
幾個大齊兵將拖著老婦人從旁邊經過,那張年邁的臉龐被粗糲的地面活生生磨掉了一半,老人並沒有哭,雙目獃滯,宛如死魚一般。
只是在經過輪椅的時候,她用那雙渾濁泛黃的眼睛盯著長發青年,似乎是覺得這張臉有些熟悉,她咧開只剩一半的嘴唇,露出幾顆孤零零的牙齒,咯咯咯傻笑起來。
陳魚眼睜睜看著她被眾人捆上柱子,扒去衣裳,露出松垮垮的皮膚。
有劊子手持刀割去,每割一刀,人群中就會爆發出陣陣歡呼,劊子手得意的將手裡的肉片甩出來,眾人便哄搶起來,迫不及待的塞入口中,用力的咀嚼起來,唾沫伴隨著淡淡的血絲飛濺。
將血肉吞咽進肚子里,那人便驕傲的朝周圍揮揮手,迎來眾人羨慕的目光。
老婦人發出有氣無力的哀嚎,可惜很快便被喧鬧的笑聲掩蓋。
她想要哭,可惜眼眶早已乾涸,於是她便繼續盯著長發青年看,希望對方能替自己哭一哭。
陳魚淡笑著揉揉眼眶,將那滴淚水收入掌心。
在青年的旁邊,封子翼漠然的注視著兵將,直到他發現了真正的原因。
這個雄壯的男人緩緩嘆出一口氣,頗有些英雄落幕的凄涼。
他擁有天下無敵的武力,只要他願意,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拍碎這群畜生的頭顱。
然而封子翼什麼都不想做,只想靜靜的待一會兒。
陳魚收回視線。
他曾經一直在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這位兩百歲的聖人犯下無法彌補的過錯。
對於一個心地仁善,武力通神,權勢滔天的人而言,究竟還有什麼事情是他改變不了的?
在陳府小小的書房裡,陳魚看著幾封來自北境的書信,心中突然有了個想法。
他想試一試,權勢,武力,錢財,這些東西加在一起能不能改變人心。
陳魚放任了三百萬遠征軍的惡行,極盡所能的調動他們心中的瘋狂,以此來試探齊人的底線,譬如屠城,譬如對老弱婦孺行卑劣之舉……
他想在齊人的心中撕開一條縫隙,放出那頭叫做仇恨的洪水猛獸,讓他們恨不得生啖敵人血肉,啃噬敵人屍骨,以此慰藉那些慘死的齊人。
並以此為棋,邀請封子翼入局。
陳魚邀請的方式,便是讓三百萬人兵臨大齊城下,幸運的是,這位大齊國父真的坐在了棋盤的對面。
封子翼揮掌擊碎的第一道城門,便是他落下的第一顆子。
現在棋局已然到了最關鍵的破局之時,輪到他再落一子,他的手卻開始顫抖。
封子翼太想做一個無瑕的聖人,可他卻忘記了,每個人都必須有一個立場,以此為基礎之上,才能繼續談善與惡。
他的立場搖擺不定,以至於陷入這般兩難境地。
身後是復仇的齊人,前方是無辜的粱人。
他若要阻止齊人,就必須拿出一個足以讓幾千萬人信服的理由,為何六國遠征軍屠戮我國之百姓,我等卻還要守那該死的規矩。
這理由不能是假大空之言,而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能填平齊人胸腹間滿腔仇恨的東西,讓他們能忍受目睹親人被凌辱殺害的悲痛。
他們所承受的痛苦,絕不是敵軍的性命可以抵消,他們所求的是,讓這群人也承受相同的痛苦。
封子翼若要放任齊人,就必須面對數萬萬無辜人的質問,行畜生之舉的是遠征軍,與他們這群不知國事的百姓有何關係。
他可以鎮守一城,卻終究鎮不住這偌大的世界。
陳魚帶著他遊歷了諸城,觀遍了人間疾苦。
念及那傻姑娘,那膽怯的酒館老闆,以及數不清的痛苦面孔,封子翼沒有勇氣和力量替任何一邊做出承諾。
更讓他恐懼的是,諸國皆知,是他親手帶領齊軍闖進了那些城,這滔天的罪孽最終還是算在了他的頭上。
莫名之中,封子翼已經失去了仁善之名,他做出的承諾,也未必還有效果。
因此,他只能靜靜蹲在地上,看著體內的金光散去。
「其實也並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陳魚突然看了他一眼:「只要你能承受百年的謾罵,此局不攻自破。」
時間是一味神葯,可以消解任何的東西,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仇恨。
封子翼抬起眼眸,目光璨璨。
陳魚又笑了笑,伸手放在他的頭上,輕輕摩挲著,緩緩嘆道:「委屈你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街道的盡頭突然湧現出很多的身影,他們漠然注視著街道中的兩道身影,步伐堅定,滿臉赴死的走了過來。
大約有一兩百人,其中大部分人的面容都很陌生,但也不乏熟悉的。
比如陳尚璜,比如福伯,還有薛家的兩姐妹,以及來自六國的武道高手。
他們手持刀兵,殺意悚然,緊緊將周圍堵了起來。
「他們是來殺我的?」
封子翼面露慘然笑意,他一生行善,何至於此。
放眼望去,身旁竟是只剩下了長發青年。
這便是所謂的……舉世皆敵。
陳魚慵懶的靠回輪椅上,笑意濃郁,嗓音中帶著些解脫的味道:「是我們。」
玩弄人心者,終究不得好死,那不是凡人應該觸及的領域。
挑動仇怨者,終究千刀萬剮,眾生如棋,但並不是真正的棋子,不該被某人隨意撥弄。
觸之,必死。
動之,必然萬世不得超脫。
……
兩百位武道強者攜著四萬萬人的仇怨而來。
煞氣如龍,怨念遮天。
他們猛然舉起手中之刀,狠狠的劈砍下去!
封子翼突然沒了反抗的心思,沒了氣運加持,他也敵不過這兩百人的合力截殺。
他任由刀劈斧鑿,突然側頭看向陳魚,像是突然明白過來對方的身份:「我一直覺得,提升自己是沒有錯的事情,我並無害人之心,而且同樣憐惜蒼生,如果蒼生因我的突破而死,那錯不在我,而在天。」
「我現在明白了。」
「錯不在天,因為天會阻我。」
「我行善事,卻是偽善,你行惡舉,卻是真正的心懷天下。」
陳魚同樣扭頭看了他一眼,戲謔笑道:「就這些?沒有別的了?」
封子翼沉默片刻,點點頭:「有!」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鼓足了全部的勇氣:「吾干汝娘!」
漫天的刀兵中,伴隨著兩人的笑聲,他們的身軀以極具效率的速度化成肉泥,面對這般酷刑,兩人卻甘之如飴。
薛若雪將長槍狠狠沒入陳魚的胸膛,她看了看那雙清澈的眸子,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
陳魚用最後的力氣張了張嘴唇。
薛若雪知道,他在說謝謝。
姑娘強撐著將長槍扎的更深些,臉上沾滿了滾燙的血漿,眼眶中滿是淚水。
在她的腰間掛著一枚惡鬼令牌。
令牌的背面,是陳魚最後拜託她們的事情。
她不敢……也不可以辜負對方這些年來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