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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紙上談兵

  車跡遠逝,蹄音漸杳,秦鐘樹怔怔著夜色迷離處。徐汝愚連推了他數下,才見他回過神,笑道:“你在花岫煙面前,倒能斂起色心,裝作昂昂男兒。現在只需治一套行頭,搞駕馬車,以后就可以天天相隨你日思暮想的岫煙姑娘了。”


  秦鐘樹幽嘆一聲,沒有言語,轉身往來處走去。


  有了一袋錢,諸事方面,次日清晨三位換了一身整齊的行頭,乘著一駕馬車,趕到醉陽樓。向樓下的伙計報過花岫煙的名字,才知道她早就吩咐下來,那名伙計領著三人徑直到了后宅的一處小庭院里。


  看見清寒晨光中娉婷依花樹而立的花岫煙,徐汝愚也不禁眼前一亮。在花樹疏曲虬枝之下,清瘦的花岫煙尤顯柔弱,也無需掩飾,自然就顯露出一付色授魂予的模樣。


  徐汝愚容貌也算清俊,只是換了身褐色舊衣袍,腰帶束得松跨,背脊佝僂,冠發凌亂,目光不斷在花岫煙及秀麗少女身上游離不定,頗有猥瑣的曖mei,與穿著淡青綢袍、戴著青色高冠的秦鐘樹站在一起,立時相形見絀,便是相貌長得粗獷的馮哥兒,儀表也比他來得堂正。


  花岫煙眉頭微微一皺,望向秦鐘樹的一瞬,卻極自然又舒展開來,讓人如沐春風。徐汝愚看在眼底嘖嘖稱奇。雖然對形貌加以掩飾,卻不敢斷定花岫煙與那個叫巖老的看不出破綻。暗忖:只巴望花岫煙只對秦鐘樹有興趣,莫要將視線投到他身上來。


  花岫煙露出嫌厭之意,徐汝愚知情識趣的去與那秀麗少女熱絡感情,也學花岫煙“瑞兒瑞兒”的喚她。北唐流賊四起,花岫煙卻不畏城外兵荒馬亂,眾人喝過早茶,就套著馬,向城外趕去。


  花岫煙、花瑞兒乘一駕馬車,那個叫巖瑯的老者駕車,徐汝愚、秦鐘樹、馮哥兒乘一駕馬車。馮哥兒御車,坐在車左,秦鐘樹要與花岫煙說話,坐在車右,徐汝愚只得屈著身子蹲在兩人身后,也不愿躲進車廂里錯過與美人親近的機會。秦鐘樹與花岫煙的話插不上,便跟瑞兒說話,瑞兒初時還應承他,徐汝愚就越發放肆,涎賴著臉,說些香艷典故,斜著目光在瑞兒身上瞄來瞄去,露出讀書人皆有齷齪思想的真面目來。瑞兒礙著花岫煙的顏面,不便發作,秀麗的面容青一陣白一陣,后來索性躲進車簾后面去。


  徐汝愚在秦鐘樹與花岫煙之間插了一會話,無奈倆人不搭理他,不接他的話茬,自己也覺得沒甚意思,向后一躲,滾進車廂里去,嘴里唱著:“新臺有泚,河水渳渳。


  嬿婉之求,籧篨不鮮。


  新臺有灑,河水浼浼。


  嬿婉之求,籧篨不殄。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


  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馮哥兒在外面嚷著:“李三,你唱的什么東西,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徐汝愚在車廂里也不答話,繼續唱道:“新臺耀眼,河水之濤漫漫,美好的希求,得來的卻是只癩蛤蟆,新臺高聳;河水之濤蕩漾,美好的希求,得來的卻是只癩蛤蟆;魚網新結,飛鴻則離飛,美好的希求,得來的卻是只癩蛤蟆。”


  花岫煙、秦鐘樹一起發聲笑出,馮哥兒依舊不解歌意,只聽見花瑞兒在車廂跺腳啐罵。


  北唐城四面環山,是處盆地,西邊的陘口平坦些,兩駕馬車先向西行駛,越過廟前山,又沿著西山西麓的雪原向南,又折入東去,行了三四日,其實離北唐城也不過五六十里直道。徐汝愚每日逗瑞兒取樂,將她逗得將發作的時候便避入車廂里。


  徐汝愚在城中雖然不知城外詳情,但也知李思訓不能這么輕易放過自己,北唐城外的山野定然遍布著搜尋自己的好手,并且近來流民軍鬧得正兇,這兩駕馬車在北唐山野間穿行,卻未遇到任何阻滯,不由讓徐汝愚心里疑慮叢生。


  馬車越過東面的陘口離開北唐,雖說路途崎嶇些,卻只需一日時間,如此曲折繞行,行到險峻處,眾人常下車來,飲酒賞景,卻似士子佳女駕車郊游。


  天下零亂,士子皆以能談兵為耀,秦鐘樹也概莫能例外,秦鐘樹有心在花岫煙面前賣弄,指點山川,哪處利伏兵,哪處利沖鋒,哪處利圍闔,哪處又是兵書上所寫的生地、死地、交地、浮地,竟將北唐各處的地形解說得一目了然。


  花岫煙似乎有意考較秦鐘樹,愈是后來,馬車所行之處愈險,徐汝愚也是愈到后來,心中驚諤愈甚。瑞兒也湊興圍來問道:“聽秦公子的口氣,北唐若是你領兵來攻,也是易如囊中取物?”


  秦鐘樹微微一怔,給瑞兒的問題嚇了一跳,望了花岫煙一眼,卻見她顧盼生姿的明眸滿懷期待的望著自己,心頭血一熱,說道:“那是當然。”


  瑞兒“嗤”的笑出聲來,說道:“瑞兒沒讀過什么書,卻也知道北唐自建城以來,已有千年,卻未曾讓人攻陷過。”


  徐汝愚躲車廂之間,隨口接道:“以百年前呼蘭南侵圍攻北唐一戰最為慘烈。史載,呼蘭王褚師賈魏親冒矢石督戰,以重型拋石弩日夜轟擊城垣,以至于城墻傷痕累累,城頭幾乎沒有完整堞口。數幾萬名弓弩手列陣于城下,旬月時間,晝夜不息向城中射擊,箭雨如蝗、遮天避日,壓向北唐。城頭集羽,使新箭無處插,更多流箭飛越城頭,射入城內,陳規曾以十錢一支從民眾手中回收,耗萬金得百余萬支利箭。那次呼蘭南侵,數年間,陷中原百城,惟北唐在陳規與吳東造堅守之下,五年不克,損兵折將近二十萬,呼蘭王褚師賈魏亦在城下病歿,終因強攻北唐而不得,呼蘭鐵騎黯然退回陰山南北。褚師賈魏乃呼蘭千年第一賢王,秦小子,你莫以為比那褚師賈魏還厲害?”


  徐汝愚無法提運丹息,但是五識敏達,花岫煙三人雖然極力克制,但在徐汝愚聽來,他們的氣息緊一陣緩一陣,全不似剛才那么閑適。徐汝愚心中冷笑,暗忖:呼蘭用間果真厲害,有多少人能識得嬌媚如花的花岫煙竟是呼蘭遣往此處的細作,花岫煙顏貌研麗,擅歌舞清議,除去刺探軍情,也能幫呼蘭物色人才。


  秦鐘樹完全不知徐汝愚說出那番的用意,只當他借典故打擊自己,怔了半晌,說道:“北唐雖非遭人攻破,卻非沒有攻陷的可能……”


  徐汝愚在車里搶著說道:“水攻也,懸甕山位于城西,晉水出焉,經南城而入汾水,懸甕山有空谷可蓄水,修渠以變水道,灌淹即可陷之。”


  秦鐘樹忙說道:“北唐西邊懸甕山,晉水從那里邊流出,繞過城南,注入東邊的汾河,其固然可視為城池依憑的天險,但是事猶有兩面,春夏雨季,山洪暴發,河水暴漲,可筑人工河床,修筑堤壩,決晉水入壩,以灌北唐。李三兄弟倒也讀過《大荒史,唐堯始建北唐城,其后百年汾郡智氏欲陷北唐,曾用此計。”


  瑞兒說道:“北唐依舊峙立于焉,那豈不是說智氏用水攻也未能陷下北唐?”


  徐汝愚在車里甕聲說道:“秦小子說了,事情猶有兩面,智氏筑壩攔水欲陷北唐,卻讓唐氏遣人搶先掘開另一側的堤壩淹了智氏的大營,那一戰,智氏潰敗,智氏從此滅族。”


  然而《大荒史對此還有一段記載:水淹智氏大營,終也漫到北唐城下,不過那時唐氏業已大勝,挖引渠將積水排干,卻未料北唐城因此而接連多處崩塌。


  唐堯建城時考慮過水攻之計,板夾夯土技術,加鹽加雞蛋,異常堅固,中間還加固木樁、石礎,懸甕山蓄積的水勢尚沖不毀這么堅固的城池。徐汝愚尚記得當年聽父親講這段史實時一言道出破城的要旨:引水浸城,再抽去水,待干涸以后,城墻即會倒旋崩塌。


  六百年前,歷時三十八年的昭武焚典,將《大荒史中有關這一段記載抹去。今人讀《大荒史,只知智氏欲用水計陷城而自淹之事,卻看不到積水排干、城墻倒旋崩塌的記載。


  秦鐘樹博學多識,已讓徐汝愚心驚。徐汝愚只怕秦鐘樹也知這段典故,故而接過他的話頭,免得他將破城之策泄給花岫煙。靜聽他氣息如常,才知他不知道真正的破城之策,又不由暗悔適才鋒芒太露。


  花岫煙微微嘆息,說道:“北唐城池堅固,懸甕山上蓄水離與城碟相平,智氏便是計成,也未必就沖得毀城垣。”


  徐汝愚嘿嘿一笑,待要出言戲弄幾句,聽見秦鐘樹、馮哥兒兩人的氣息漸促起來,掀開車簾望去,卻見遠處山崖轉身走出一人。


  北地天寒,那人卻穿著單薄青衫,腰間懸著一柄鐵劍,素絹束住長發披垂身后,神態間灑然之極,居高俯視花岫煙等人,說道:“諸位在此高談闊論,豈不知世間惟有呼蘭人極欲攻陷北唐?”目光如電緩緩掃過眾人,目光在掀簾露出頭來的徐汝愚臉上停了一瞬,眉頭一皺,說道:“十萬圍城,北唐曾歷經七次,七次猶巋然不倒,你們一干人在此紙上談兵,就能想出攻陷北唐的奇策?”


  徐汝愚暗忖:樊文龍為何現身此地?難不成李思訓將我負傷遁走的消息廣傳天下?樊文龍將我認出,卻不出言道破,反而緩下語言,為自己掩飾,又是何意?不敢大意,頓入五覺歸心之境,只要樊文龍一殺來,便是拼得傷勢加重,也要強行運息遠遁。只是那時只得依靠趙景云他們強行突破瑤光殿高手的圍殺。


  秦鐘樹笑道:“不過隨意尋點談資,以襯山野雪景。”


  樊文龍哂然一笑,說道:“你們的談資未免有太多的殺機。”踏著陡峭的崖壁,如履平地,緩步走到馬車跟前,說道,“余杭樊文龍,初至北唐便聽說岫煙姑娘的大名,未料能在荒野雪原相遇。岫煙姑娘大概也是希望在離開北唐之前能尋著一人?”


  徐汝愚當日遁走之前,尚無暇回頭看清射箭之人是誰,只是從箭術上推知他便是城頭的褐衣人,更無法知道潛在另一邊的兩名高手是吳夢離與蒙圖,經樊文龍提醒,才知道呼蘭也遣高手過來。暗忖:這一邑之地,只怕藏著許多奔他而來的絕世高手。見樊文龍接近,摔了簾子,移至車廂后壁板,心湖如靜水一般映出周圍數步內眾人的氣機。


  花岫煙望了一眼樊文龍腰間的鐵劍,淡然說道:“秦公子便是我要找的人,現在人尋著了,我們將往范陽,卻不知樊爺欲尋何人?”


  樊文龍笑道:“我也不知我所尋的是何人,既然岫煙姑娘尋著的是秦公子,大概秦公子也是我要尋找的人,不會介意我一同前往范陽?”


  花岫煙心想:介意又有何用,樊文龍能避開己方潛伏在周圍的高手接近此處,可見他修為不弱,巖老閉目無語,便是說他面對這樣的敵手全無把握他。他打定主意要跟來,又能奈何了他?不如暫且應下,才緩緩圖計。笑道:“樊爺既然有意,妾身怎會拒絕,只車身狹窄,要委屈樊爺了。”


  樊文龍笑道:“我將馬匹藏在山下,只要岫煙姑娘停車賞雪之時,留一杯酒給我就成。”說罷揮袖卷起一蓬飛雪,雪花靜落,已無樊文龍的身影。


  秦鐘樹怔然說道:“為何這樊文龍尋的人是我?”


  徐汝愚笑道:“樊文龍乃越郡第一高手,樊族的大將,他定是識得秦小子你的才具,想請你去越郡濯纓彈寇啊。”


  秦鐘樹笑道:“東南之勢,終會歸于青鳳將軍一人治下,去附余杭,還不如去投江寧。”


  徐汝愚嘆道:“徐汝愚以置縣策害天下,這北唐流民之禍,亦是始肇于置縣策,我原本北唐士子,有殷實家業與錦繡前程,卻盡毀于一把火中。這江寧,我寧死也不去投的。”


  秦鐘樹冷笑兩聲,說道:“北唐流民之禍,不過世家鄉豪逼迫,與置縣策何干?世家鄉豪欲將天災推責于置縣策身上,囤糧于堅堡之中,拒不賑濟饑民,始有流民之禍。現在荀達放縱流賊在城外肆虐。欲借流賊之力推毀世家筑在險峰峻嶺間的堅固寨堡,卻不知最終助的是呼蘭。”


  花岫煙說道:“荀達借流民之力推毀世家鄉豪的寨堡,有利于日后繼續推行置縣策,又怎么說最后有利于呼蘭?”


  徐汝愚嘆了一口氣,說道:“流民推毀世家鄉豪的寨堡,日后呼蘭鐵騎南侵卻不用那么辛苦了,所以秦小子說最終助的是呼蘭。”心中卻琢磨起秦鐘樹的身份。秦鐘樹自言是北唐秦家的人,眾人圍坐在秦宅墻下,卻未見秦家的家臣有誰認出他來,但是他的卓識遠見,遠非尋常士子能及。這三四日,花岫煙欲拒還迎,與他如膠似漆,招攬之意,一目了然,只差適當時機挑明身份。


  蒙圖贈馬欲害自己,從此事便可看出呼蘭招攬人才的風格:不為我用,即加屠戮。


  徐汝愚倒怕花岫煙過早言明招覽之意,自己修為未復,若是秦鐘樹斷然拒絕,只怕給他與馮哥兒引來殺人之禍。徐汝愚便有意引他說出對呼蘭頗有惡感的話,使得花岫煙無法將招攬的話說出口來。卻是樊文龍的突然現身,讓徐汝愚措手不及。


  撫州會戰之后,樊文龍遭到樊徹雪藏,在近海屯所,出任屯尉一職近兩年時光。如果李思訓將消息散布出去,那樊文龍極可能是受樊徹之命來刺殺自己的。他為什么不動手,難道他識破自己能在心脈受損的情況尚能強行提息?

  午后驅車,眾人各懷心思,言語少了,馬蹄踏在雪里的輕聲在山谷間猶為清晰,穿過山谷,看見樊文龍牽著一匹青色大馬立在前面的路上,仰頭望著遠山上的疏林。


  徐汝愚心中駭然:樊文龍所牽之馬乃是蒙圖贈他的青駿,徐汝愚在西山遇襲之后,青駿應在趙景云等人手中。


  青駿乃是純血神駿,便是在呼蘭也不多見,徐汝愚側臉看見花岫煙身軀微怔,知道她也認出這匹青駿來。


  樊文龍望著花岫煙一笑,說道:“岫煙姑娘認得此馬來歷?”隨手將韁繩甩在馬頸上,說道,“途中遇見洛伯源,他將我的馬震死,我便將他的馬騎來。”


  花岫煙說道:“青鳳將軍徐汝愚化名李佑與呼蘭公子澤交好,蒙公了澤贈送一匹青色奇駿,我在秦家宅子里聽說過這事,想來那匹奇駿就是眼前這馬了。”


  秦鐘樹嘖嘖叫奇,說道:“書中記載,神駿龍顱鳳膺,腹下有旋毛如乳,蹄質如鐵,健步日行千里,今日才得一見。”


  徐汝愚無暇聽他贊馬,暗忖:洛伯源若是騎乘此馬,必有急務,怎會向樊文龍尋隙生事?樊文龍乃是要告訴我,他是從趙景云等人手中取得此馬,以為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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