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期以十年
蔡暉知道徐汝愚話中的意思,略收傷情,說道:“晴齋附近山中,蔡家筑有十二堡,若是無法在平野堅守,父王會決定移師山中,與異族周旋。”
徐汝愚聽了他的話,心神一黯,想起與北靜郡王相會時的情形。
蔡逸年愈花甲,盤坐在錦榻之上,長發隨意用一根紫綢挽成一束披在身后,坐在那里,也能看出他是一個身軀偉碩的人,紫絨寬袍將他膝蓋掩住,聲音幽遠就像一朵在暗處盛開的幽昧的花:“蔡氏子弟,應有遷于江寧者,以圖有為;應有匿深林,以制胡虜;然而亦當有身死全節,以激民志。”輕嘆一聲,說道,“我已入暮年,惟有選擇一條簡單的路去走,希望汝愚不要怪我。”蔡逸緩緩站起來,紫袍如流瀑披掛下來,古挫削瘦的面容從暗處浮現出來,卻似他欲要讓樊文龍看見他才會如此,一雙瞳睛如遠星,黯淡而湛然,讓人生出怪異的感覺。
雖然軍都山以及再西側的桓山山系、西南的千里太行山山系,都是山高林深可供游擊之所,藏在其中,呼蘭雖有百萬大軍,卻不能一齊發入山中,蔡家精銳若散在山中,堅持數年無妨,然而蔡逸死志彌堅,范陽形勢殆壞至此,總有人為此死節,蔡逸是幽冀的王,他無法面對一個落入胡虜之中幽冀,或許死義對他而言,則是一個簡單的道路。
想到這里,樊文龍振了振神色,望了一眼天平線上冒出來的巨大的城池,看向徐汝愚,看他如何決定?
徐汝愚忽的揚鞭抽在馬臀之上,駿馬吃痛人立長嘶,后蹄頓地,縱躍出去,激起一溜灰黃土煙向遠處馳去。眾人皆不明其意,正要追出,樊文龍伸手擋住眾人。梅映雪心里詫異:好強的戾氣!
徐汝愚縱馬馳到一處高地,掉轉馬頭,望著南邊的范陽城池,胸臆間戾氣肆意奔突,直欲將心腑灼燒成灰燼,徐汝愚再禁不住仰天長嘶嘹嚦,欲將胸臆間的戾氣泄盡,不覺間先天丹力也如排山倒海似的渲泄出來。嘯聲尖銳凄厲,向天穹噴薄而去,棲息在平野上的鳥雀一蓬蓬驚飛,卻受不住嘯聲,飛到一樹高卻又紛紛墜下來。天空本是籠著薄云,此時天際云層如受牽引,一齊向徐汝愚當空聚去,當空的云層越聚越濃,越聚越厚,形成的云海有如湯沸,激烈翻滾不止。
眾人正嘆天呈異象之時,云海中心卻形成極速旋轉的漩渦,卻見邊緣的幾朵云塊欲要掙脫離去,碎云之間滋滋生出電光,細閃如蛇在云渦間游動扭曲。嘯聲持續約一盞茶的工夫,才漸漸歇下去,云海漸散之時,從云渦之中泄下一道光瀑將徐汝愚籠罩其中,徐汝愚長嘶力竭看上去有些猙獰的臉色讓光瀑一映顯得比以往更加俊偉豐逸,直如天神裹著光柱現在人界。
尉潦心里正嘖嘖叫怪,卻聽樊文龍在旁突兀大喝:“天呈祥瑞,天命歸青鳳。”揮著手,縱馬向徐汝愚馳去。
蔡暉最先反應過來,隨之大喝:“天命歸青鳳。”
眾武士皆大呼:“天命歸青鳳。”
眾武士口里“嗬嗬”大叫,數百騎潑喇喇漫山遍野向徐汝愚馳去,簇擁著徐汝愚一齊大呼:“天呈祥瑞,天命歸青鳳。”聲潮洶涌激蕩,在平野振蕩遠揚,久久不歇。
徐汝愚心情漸漸平復下來,顧道望著范陽城,振聲說道:“期以十年,再入范陽可也。”言語透出讓人心折的王者氣勢,輕夾馬腹緩緩向東繼續行進。
梅映雪見徐汝愚丹功通玄至此,實要比自己高明許多,想到六七年前他還只是個只曉得偷巧避禍之人,心里感慨萬千。天地本有陰陽元息,武者體內也生陰陽丹息,兩者相對應,在精純度上差距卻非道里可以計,天地竅貫通者,能夠直接吐納天地間的精微元息,以此練化精純己身的丹息,然而卻無人能夠直接以本身的丹息與天地間的元息相吸引。
驚神訣本是以自身的陰陽丹息相逐相滅而生電亟的一門奇功,徐汝愚排斥胸臆間戾氣時,將體內至陰丹息也向天際渲瀉,卻牽引天地間的至陽元息,雖然沒有最終的引發雷光下擊,卻將武道拓展到前人不及的領域里。
梅映雪不禁懷疑徐汝愚在最后關頭將丹息散去,不過想想也是,那時只有徐汝愚獨立高處,若是引雷下擊,徐汝愚自身卻是在自己首創的奇功下尸骸無存。
梅映雪心里知道,此時惟有樊文龍與自己能夠初窺其中堂奧,他日若有所悟,卻是拜徐汝愚所賜。
燕山南麓的一條偏僻山道里,賀蘭容若松松跨跨的騎坐在黑鬃馬上,黑鬃馬前蹄稍有些瘸,小跑起來,向左前一突一突的,像是要沖出險隘的山道去,賀蘭容若卻如未覺,神情慵懶昏昏欲睡,兩眼似睜未睜。賀蘭落云騎馬緊隨一側,津津有味的講述前日在路上阻截徐汝愚一行人的事情,也不知賀蘭容若有沒有將賀蘭落云的話聽進耳朵里去。
諸師澤在中路、前路指揮大軍,然而范陽蔡氏才是呼蘭此戰的真正強敵,賀蘭容若只得勉為其難的親自前往令孤城督戰。褚師兆和得到燕城飛報,說賀蘭容若只領著書僮穿過古北口往令孤城來,心里大驚。他心里雖然不愿賀蘭容若來此督戰,卻不能不為他的安危著想。雖說賀蘭容若在天域是僅弱于天師的存在,但是褚師兆和卻沒有從他的迷離醉眼里看出絕世高手的氣質來,何況范陽之內宗師級的存在就有兩人之多,不僅蔡家,就是徐汝愚也有能力組織足夠的高手中途殂殺,急忙令賀蘭落云領著百名精銳去山里迎接。父王對他甚為倚重,并且他本身也是呼蘭第一高族的首領,他在令孤損根毛,對自己日后繼任汗位都是十分不利的。
賀蘭容若卻不領情,張口就說:“徐汝愚習慣虛張聲勢,你們是不是已給人家唬住了?”又揮了揮手,說道,“事已至此,還是等徐汝愚離開范陽再說吧。”說罷,就將賀蘭落云帶來的百名精銳先遣回令孤城去,自己猶自不緊不慢的騎著瘸馬在山道邊行道邊觀賞山道兩壁的。
賀蘭落云未能將賀蘭容若接回,不能邀令,也不敢違擰大伯的意思,就讓精騎先行返回復命,自己跟在賀蘭若蘭的身側。
賀蘭落云正百無聊賴,忽見前面的跛馬突然立住,微微一怔,見賀蘭容若一臉肅然的向南邊的天際望去,雙眸里透出淡金色的光芒。賀蘭落云茫然抬頭看天,并無什么異常,卻是浮云讓風吹動向南行去。
賀蘭容若忽然發聲大笑起來,指著天際的流云說道:“鬼佬將自己囚在鬼勞子山里閉門造車,只怕他萬萬想不到江寧孺子卻在他之前突破天人之間的界限。不對啊,終差一線,終差一線,秘密果真是在陰陽旋擰丹息,哈哈哈哈。鬼佬獨尊有一百年了,終于出現一個可以超越他的存在,哈哈,看他還能靜坐如山不動心乎?”
賀蘭落云聽得一頭霧水,望向流云的眸光更加迷惘,賀蘭容若一擊敲在他頭上,說道:“你這癡兒,這絕世的武道難道是你現在想就能想明白的。”
賀蘭容若卻不顧他的感受,自顧自的說道:“丹息術大成者散功會引發天兆,乃是人之陰陽之息與天地元息相吸引排斥所致,常見者雷光大作,武道稱之為天人感應,實則也不脫乎陰陽之理,然而在武招中直接運用天地元息卻是千百年來武者追求武道的極致,陳氏驚神訣與鬼佬的山河一刀斬雖然超越人的極限能引發雷光天兆,但是殘敵卻也噬己,根本不是實用的武招,偶爾唬唬人也可以,多出兩招,自己卻要先死翹翹。”徑望著賀蘭落云,問道:“你可想知道山河一刀斬如何引發天兆?”
山河一刀斬是天師成名絕技,在天域間廣為流傳,卻無人得見,賀蘭容若忙不迭的點頭。
賀蘭容若笑道:“鬼佬能耐也不是凡人能及,橫刀下挫,至純陰陽丹息可從刀尖旋出,互生互逐又互滅,丹息旋如太極,自然引發天地元息,刀尖處化出雷光,如龍奔出,刀前百丈莫能擋也。”想了一想,又說道,“也不是不能擋,只要天地元息發動之前,將他從刀尖釋出的丹息吸納進入體內化去即可,只是化去第一招,再無力接他第二招,這老鬼,人間偷壽活了一百多年,世間有誰能輕松化他的丹力?”
賀蘭落云說道:“當年陳規逐我族人至陰南麓,天師使出山河一刀斬,刀首五彩光龍突出,正當刀前千名漢軍武士盡成齏粉,漢軍心驚膽寒,一潰百里而不能止,呼蘭遂免滅族之禍。”
賀蘭容若喈喈怪笑,說道:“百年前,老鬼尚不能在使出山河一刀斬后還留有余力,只要漢軍不被嚇破膽,一擁而上,就能將鬼佬剁成肉醬,哈哈,鬼佬還是慣于虛張聲勢的。”
天師褚師端在呼蘭族人眼中有如天神一樣的存在,賀蘭落云自然不敢接大伯的話,聽他話中的意思,卻是徐汝愚有可能超越天師,說道:“徐汝愚不過爾爾,焉有可能超越天師?”
賀蘭容若“吱”的笑出聲來,說道:“徐汝愚焉能容你小窺,說不定那不過他的小施妙計而已?”
“焉有什么計策?”
賀蘭容若冷笑幾聲,說道:“大公子將淶水北岸的游騎盡數撤掉卻不是假?”
“徐汝愚去范陽對我等有利,不如讓出路來,南岸卻有游騎盯住他們的船隊。”
賀蘭容若擤了一把鼻頭,說道:“盯住他們的船隊有屁用,等你們想出法子來對付他們的船隊,范陽城里該走的人早從北岸走到津門去了。”
賀蘭落云訝然驚叫:“啊,他們怎么敢走陸路?”
“你們以為他們不敢,他們偏走了,你們又能奈何他何?”
“我先回去向大公子報信。”
賀蘭容若抓住他的手,說道:“事已至此,也不可能再壞,你急什么急?”又說道,“你還未聽我說徐汝愚為何能超越那鬼佬。驚神訣原來也是丹息釋出體外才會陰陽相逐相滅旋擰互生,然而徐汝愚因緣巧合,體內丹息卻先天陰陽旋擰,所以武道在他手里才最有可能突破前人的極限。不然,他憑什么在這樣的年紀就達到宗師級的修為?鬼佬若是在此,一定會忍不住要出手將徐汝愚擄回陰山去,慢慢將徐汝愚解剖了來研究旋擰丹息的秘密。”
賀蘭落云忍不住笑道:“大伯心里就不想?”
賀蘭容若干笑了兩聲,說道:“就一個徐汝愚,我已是不敵,何況他們一行人中還有樊文龍、梅映雪這樣的高手。”伸唇舔了舔上唇,臉色一陣潮紅一陣鐵青,變了數變,最終灰敗如土,好像這才將那個誘人的念頭從腦海里驅除掉,嘆了一口氣,垂頭喪氣的坐在跛馬上,又回復到剛才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范陽東北平野,百余精銳騎士擁著一乘馬車靜立在肆虐的大風里,風里裹著沙砂迎面砸來,百余騎士卻眥目欲裂而睜睛不避。
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將眼中的濕潤吹干。
蔡裕華穿著明光鐵甲,提著長戟,一臉焦灼的望著西邊,直到地平線上涌出數百騎奔馳的戰馬,蔡裕華肅然的神色才稍稍一緩,望見眾人簇擁下馳來的徐汝愚,蔡裕華策馬迎了上去,及至眾人身前,翻身下馬,單膝跪下,大聲呼道:“范陽蔡裕華恭迎大人回津門。”
徐汝愚下馬將蔡裕華攙起來,說道:“你我非外人,無需多禮。”
蔡裕華大聲說道:“蔡裕華自出范陽城始,便是江寧之人,日后謹領江寧令制,不僅蔡裕華一人,范陽遷至江寧數萬眾皆如此。”說到最后,聲音已是哽咽不能成聲,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捧著遞到徐汝愚面前,說道:“北靜郡王讓我帶給大人的手書。”
徐汝愚將信納入懷中,長長嘆息不已,向蔡裕華問道:“舅父他還有什么交待?”
蔡裕華說道:“北靜郡王只說大人自有安排,已無需他多言了。”
徐汝愚默然無語,騎上馬,經過馬車時,望了一眼,似乎看透里面的東西,沒有問什么徑直策馬向東馳去。百名騎士擁著馬車與眾人混為一隊隨在徐汝愚的身后向東馳去。
尉潦一邊策馬,一邊盯著馬車,問道:“車隊不是昨日就出發了嗎,怎么還有一輛馬車在此?”
蔡裕華說道:“景略不愿離城,王爺將他擊昏,裝在馬車里,一并帶出來。”
尉潦想起昨日只身阻道頸系紅巾的少年,嘴角露出難得的溫馨微笑,問道:“車隊出城,還算順利?”
“城里眾人只將視線盯住停在淶水上的船隊,車隊出城時,只說是往山里而去,范陽軍民士氣應無礙,車隊由四千匹戰馬拖曳,此時不見敵情,差不多已到津門了。”
尉潦突然想起蔡裕華尚未知道別鶴老人殯天的消息,訕訕笑了笑,策馬趕到騎隊前列,與樊文龍并駕齊驅。
蔡裕華見蔡暉也避開自己,心里奇怪,只是此時心里壓抑得很,不愿與人多語,只靜靜策馬跟在眾人背后,想起昨日王爺尋他說的話:“英雄者,繼絕世,興滅國。此然,漢廷千載不絕之嗣(書友‘有何哉’語也),死義者易事耳,惟全軀以待他日興替者難。遷江寧,所擔者重,惟君勇毅可托大任。”蔡逸說此話時,眼里閃著絕然赴死堅毅的光芒。蔡裕華問他可與徐汝愚一見否,蔡逸搖了搖頭,說道:“不見也無憾矣。”
待到午時,騎隊偏向南馳至淶水岸邊。彭慕秋率領的船隊一直停在那里,吸引呼蘭游騎的注意力,也吸引范陽城里軍民的吸引力。
彭慕秋早已下令將小于二百石的漕船鑿沉,徐汝愚率領五百精騎趕到淶水岸邊,人馬一齊上了空船,順著湍急的水勢驅舟往津門而去,岸上也不留斥候。船至中途,樓慶之率領數十精騎出津門,前來匯合,稟報車隊已經順利進入津門城里。從范陽城中撤離的人馬藏在昨日離城的車隊,那時徐汝愚率領騎隊正從范陽東北角的平野穿過,數萬人組成的龐大車隊就在騎隊與范陽之間的空隙穿過,數千匹腳力驚人的戰馬拖曳,行速雖及不上騎卒,卻也相當快捷,終在呼蘭鐵騎反應之前,先一步趕到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