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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帝太子入主雲澤台短短兩天時間,趙枝枝的生活天翻地覆。


  先是多了五個寺人非要喚她主人,加上阿元和金子兩人,她身邊竟然有七個人伺候她,就連在趙府時,也不曾有這麽多人服侍她。


  人一多,屋子就住不下了。就在她苦惱該如何安置這幾個新來的寺人時,家令大人忽然來訪,親自替她搬遷。


  家令大人說,帝太子已為各位貴女分配好居室,南藤樓給了她住。


  修繕後的南藤樓煥然一新,丹楹刻桷,畫棟飛甍,遠遠望去,猶如一個穿紅裳的古畫女子,優雅端莊,在雲澤台一眾樓閣殿宇中鶴立雞群。


  雲澤台眾人對這個新的南藤樓垂涎欲滴,人人都想占為己有。趙枝枝原以為分配宮室時,不會有她一份,她能繼續在小室住,就已經很滿足了。未曾想,她竟搬進了南藤樓。


  “家令大人,是不是哪裏弄錯了?”趙枝枝實在無法平靜,惶恐不安,“怎會讓我來住南藤樓?論出身,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難道不該是越女和孫氏女……”


  說到一半,趙枝枝嘴裏的話凝住,因為她才走進南藤樓一步,烏壓壓一室的奴隨小童寺人立刻伏首跪拜,他們齊齊喚她主人,虔誠歡喜,仿佛天生就是她的所有物:“主人長壽無虞,奴奴等候多時。”


  家令此時朝她躬腰,回答她方才的疑問:“帝天子統治天下,帝太子是未來的帝天子,是眾諸侯國的小主人,連諸侯國國君都要在帝太子麵前稱一聲臣,那些貴族最多也就是太子殿下的仆人而已,哪來的資格在太子殿下麵前談出身?”


  家令生怕激昂的措辭嚇到趙姬,放柔語氣:“在外麵,所謂的好出身不過就是比庶民多幾分機會瞻仰聖威,在雲澤台,就派不上用場了。貴女隻需知道,貴賤與否,全憑殿下喜好。”


  趙枝枝立刻應下:“知道了,我知道了。”


  家令自覺方才的話令這個嬌怯的趙姬更加慌張,但這些話他不說也會有別人來說,與其讓別人討這個人情,倒不如讓他來提點趙姬。


  他們殷人與這帝台的人不同,帝台的人習慣了以舊貴宗族為主的風氣,但是他們殷人無論賤民還是貴族,從上到下,皆隻認一個殷王室。他們的王和太子得了帝台,帝台的人自然得一改過去的行事,隻奉天子為尊。將來,那些並不服氣的各諸侯國國君也將如此。


  “屋裏這些人都是伺候貴女的奴隸,貴女若是不喜歡誰,直接打死即可。”家令恭敬垂眼,“至於外麵那些不是奴隸的宮人,若有冒犯貴女的,貴女也可以隨意打罵,隻要別打死就行。”


  趙枝枝想說她從不打罵誰,又怎會打死他們,奴隸也是人,良民貴族也可能會有淪為奴隸的那天。她嘴唇闔動,最終還是沒有將話說出來,隻是細聲道:“多謝家令大人提點。”


  家令走後,趙枝枝立刻被一室的人圍繞。


  這其中有五六歲的小童,有七八歲的寺人,也有十一二歲的奴隨。麵相端正,體態適中,加上年紀小,易於調-教,是人市頗為搶手的那批上等貨。


  他們早已被教會該如何伺候貴人,此刻正躍躍欲試想要在趙姬麵前討好。


  “奴為貴女結襪。”


  “奴為貴女梳頭。”


  “奴為貴女捧衣。”


  “奴為……”


  阿元將人趕開:“你們吵死了!都一邊去,有我伺候貴女就行。”說完,他沒什麽自信,回頭渴望地看一眼趙枝枝,不自覺學那些人說話:“貴女會讓奴伺候的,對嗎?”


  趙枝枝抬手,阿元立刻彎腰將腦袋湊過去。


  趙枝枝撫撫他腦袋,點破他這幾日的心事:“就算有再多的人伺候我,我也不會不要阿元,隻要阿元願意,我會一直留阿元在身邊。”


  阿元一顆心總算落地,笑著哭出聲:“奴哪都不去,奴要永遠伺候在貴女身邊伺候。”


  金子也湊上來問:“那我呢,我呢?”


  阿元:“要稱奴!你想在外人麵前讓貴女丟臉嗎!”


  金子立刻斂聲,沒有像平時那樣拿話懟阿元,低下腦袋問:“貴女,奴呢?還會要奴嗎?”


  趙枝枝:“當然會要了。”


  金子胖乎乎的身體往前撲,湊在趙枝枝腳邊親了親:“奴最喜歡貴女了。”


  屋裏的新人見金子竟然能夠親趙姬的腳,他們紛紛撲過去,想要像金子那樣得到趙姬的恩寵。


  阿元老氣橫秋:“退下,都退下!”


  新人們怕阿元,他們看出他是趙姬身邊得寵的人,阿元一出聲,他們立刻縮回去。


  全屋人屏息等候趙姬的命令。


  人實在太多了,趙枝枝也不知道該讓他們幹點什麽,可若是一直不讓他們幹活,他們定會嚇得瑟瑟發抖。人人皆怕自己無用,奴隸更是如此。


  屋裏很幹淨,早在她到來前就已收拾整潔,為了讓這些新奴不再害怕,趙枝枝吩咐:“你們將這裏擦一擦。擦一遍就行,擦完就去吃東西睡覺。”


  她特意強調:“不要在廊道睡,去屋裏睡,我會讓阿元找幾間屋子給你們住。”


  新奴的住處定在一樓,年紀小的由阿元來管,超過十歲的由金子分配細活。趙枝枝住最高處的屋子,挑了幾個年紀最小的小童伴她左右,這幾個小童不必再做其他事,就隻需在屋子裏陪她說說話就行。


  趙枝枝搬進南藤樓三日後,才知道雲澤台其他美人的去處。


  彼時她剛用過午食,在廊道踱步消食。從廊道欄杆處往下看,南藤樓前的空地映入眼簾,宮人正在清掃樹葉。


  雲澤台修繕的不止是宮宇,還有規矩。這裏儼然已是一個小王宮,眾人分工明確,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全都井井有條。


  她屋裏有新奴隨時候命,屋外還有宮人供她差遣,這些掃地的宮人就是分給南藤樓的人。


  新奴與宮人不同之處,除了奴籍良籍外,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新奴是趙枝枝的私人財物,宮人隻是聽命她而已,算不得她的財物。


  無論是新奴還是宮人,全都由雲澤台支出糧食,趙枝枝聽到時,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要真讓她自己養這麽多人,她隻能兩眼一黑昏過去。


  因為不用出錢養人,而且還有一筆不小的月銀可領,趙枝枝不能再高興了,她甚至開始覺得帝太子回雲澤台是件大好事。


  直到她站在高處看見掃地的宮人中有孫氏女。


  恰逢家令來送新衣,趙枝枝跑下樓問他:“家令大人,發生何事了,南藤樓的宮人中,竟有孫家的貴女?”


  家令笑答:“貴女莫驚,雲澤台大部分貴女都成了宮人。”


  趙枝枝愣住:“什麽?”


  家令:“這是殿下的決定。殿下不喜歡養閑人,殿下說了,與其讓她們浪費糧食,不如當做宮人來使。”


  “可她們……”趙枝枝下意識止住拿出身說事的念頭,改口道:“她們的家裏人不會說什麽嗎?”


  “他們敢嗎?”家令笑眯眯:“送的人無法得到殿下歡心,殿下不向他們問罪已是開恩。”


  趙枝枝急促吸口氣。


  她以為吳姬被賜死是以儆效尤的做法,殺一個人震住雲澤台的美人們,好讓她們害怕臣服。


  原來不是。


  帝太子根本不需要她們的畏懼臣服。他隨便一句話,就能讓倚仗家族的貴女們成為下等的宮人。


  貴賤與否,全憑殿下喜好。


  她今日才算真正體會這句話的含義。


  “她們的本事是做宮人,是她們自己沒用。貴女與她們不同,無需憂心。”家令寬慰。


  從敞開的大門望出去,庭院裏孫氏女正穿著粗麻布製成的宮人短衣,同過去意氣風發的樣子不同,她不再高昂腦袋鼻孔看人,此時她正同其他宮人一樣,岣嶁著背,腦袋壓低,被揚起的灰塵弄得灰頭土臉,也不能停下手裏的活去擦臉。


  “你會不會幹活?怎能揚起這麽多灰?萬一貴女從這裏過,塵灰髒了貴女的衣裙,我們都會受罰。”一人抱怨。


  “你要是再掃不幹淨,明天我們就不給你留食物了。”


  孫氏女扔了掃帚,坐在地上哇地哭起來:“我要回家,我不要做宮人。”


  “誰不想回家?”另一宮人聲音蓋過孫氏女,“你以為我們還回得去嗎?殿下已為我們定下宮人身份,誰家會接一個做宮人的女兒回去?”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我可是孫家女!”孫氏女泣不成聲,“我怎能做宮人,我是來做太子妃的。”


  “瞧這幾個傻子,有命做宮人還不甘願。”其他宮人發笑,“誰讓你們沒用呢,殿下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孫氏女顫哭:“殿下甚至都沒看過我,他連看我一眼都不曾,又怎知喜不喜歡?”


  “你算什麽東西,殿下憑什麽要看你?”為首的宮使冷笑,“憑你的出身嗎?你又不是男兒身,殿下何需顧及你的家姓?”


  趙枝枝走出去。


  眾人立刻伏首:“貴女。”


  孫氏女愣愣地望著趙枝枝,宮使眼疾手快,扣住孫氏女的後腦勺往地上叩去。


  家令隨後走出,問:“她們中有貴女的舊交?”


  宮人中幾個曾欺負過趙枝枝的人嚇得麵色慘白。


  要不是今日趙枝枝露麵,她們根本不知道,住在南藤樓的人,竟是趙姬。


  這幾日她們嚐盡世間辛酸,真正體會什麽叫生不如死。如今,曾被她們視作卑賤之人的趙姬,就站在她們麵前,她有著一屋的奴隸,奢華的樓室。


  她沒有淪為她們的一員,她仍是貴女,真正的雲澤台貴女。


  趙枝枝身穿華麗的深衣,衣尾拖至地上長長展開,被幾個小童小心翼翼捧起。她掃視跪在不遠處的宮人們,就在幾日前,她們還和她一樣,跪在雲澤台外,迎接帝太子歸來。


  宮人中有嚇得發抖的,生怕趙枝枝翻舊賬重罰她們,全身顫得連手臂都撐不住,伏在地上軟成一灘泥。


  趙枝枝內心五味陳雜,想起從前。


  她被她們捉弄的時候,也曾被嚇得臉色僵白顫栗發抖。


  那個時候,她多希望她們能夠高抬貴手,不要再拿她取樂,不要再罵她是卑賤之人。


  她是人,她也有心,她也會傷心難過。


  家令在旁等著看好戲。


  身為東宮的大管家,他對這些貴女間的嫌隙了如指掌。就算昭明公子不提醒,他也知道該如何做。


  昭明公子的意思,就是殿下的意思。他服侍殿下這些年,鮮少見殿下惦記一個女子,趙姬確實有點本事。


  他不信能讓殿下惦記的女子會是什麽純真無知的人,殿下從小就愛琢磨事,能被他看在眼裏的人,又怎會半點心計手段都無?


  “我不喜歡她們。”趙枝枝深思熟慮後決定遵循內心的想法,她尚未習慣發號施令,聲音細細的輕輕的:“家令大人,領她們去別處罷,我這裏不需要她們。”


  “就隻是調離而已?”家令貼心將鞭子遞到趙枝枝手邊,“她們吵鬧,驚擾貴女歇息,該重罰。”


  趙枝枝手指瑟縮:“當然要罰。”


  家令:“貴女想怎麽罰她們?”


  趙枝枝輕柔細軟深呼吸一口氣,“罰她們一天不許吃飯,以後再也不能出現我麵前。”


  家令哭笑不得,這算什麽處罰?

  家令領人走後,趙枝枝立刻跑回樓上。


  埋進被裏,趙枝枝心裏才稍稍安定下來。


  她們做宮人了,她不用再擔心會被人嘲弄。


  她剛剛,算不算報仇了?罰她們一天不吃飯,會不會太過分?

  趙枝枝晃晃腦袋,試圖將心裏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算了,做都做了,後悔也來不及。再說,她並不覺得這是件需要後悔的事。


  此時阿元敲門:“貴女,金子去畫堂了,奴讓她回來,她還不肯。”


  趙枝枝坐起來:“我去瞧瞧。”


  到了畫堂,金子果然在,一見她來,興奮指著畫堂外的風景:“貴女快看,從這裏望出去,真的能夠看到建章宮。”


  趙枝枝走到畫堂延伸出去的木廊,雲澤台的風景收之眼底,建章宮也在其中。


  能夠窺視帝太子住處的地方,除南藤樓外,全雲澤台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建章宮前,穿袀玄的隨人佩刀把守,莊嚴肅穆。宮人往來,井然有序,連碎步的弧度都邁得分毫不差。


  趙枝枝不由自主伸出手,建章宮離她這麽近又那麽遠,她想到那個曾在她麵前留步的帝太子,他離她遙不可及卻又曾近在她咫尺之地。她連他的模樣都不曾看過,卻已經開始考慮該如何將自己送上他的床榻。


  總要試試,怕死也得試試。若是什麽都不做,等她淪為宮人,就什麽都做不了。


  趙枝枝出聲問:“從南藤樓去建章宮,要走多久?”


  阿元:“南藤樓備有軺車,貴女無需步行。”


  趙枝枝鼓足勇氣:“既如此,備車罷,我想四處逛逛。”


  建章宮。


  姬稷正在甲觀處接見季玉。


  季玉初次見姬稷,躊躇滿誌,結果抬頭看清眼前人的模樣,一張嘴張大,連話都不會說了。


  這……這不是他曾見過的絕色美人嗎?

  原來不是雲澤台的貴女,而是太子殿下本尊嗎!

  “季君?”姬稷平靜的聲音穩重低沉,隱隱透出一絲不悅。


  季玉瞬時回過神,立刻拜倒:“小人失禮。”


  姬稷一隻手從袖中伸出,虛扶季玉一把,薄而昳麗的唇輕啟:“先生無需多禮,是孤招待不周,方使先生無從所適。”


  季玉盯著那隻玉白的手,手的主人雖然年少,但是已有天下之主的氣勢。


  他站在他麵前,輕輕一個眼神,既壓得他抬不起腦袋。


  太子殿下生了一張不染塵埃的漂亮麵龐,這張年輕英俊的臉,曾令他誤認為是女子,如今換上九紋絳色深衣,配上儲君佩綬,白玉珩璜串珠壓腰,長身玉立,貴雅沉凜,又是另一番令人心生畏懼的況味。


  季玉穩住心神,試圖將腦子裏的漿糊倒出去。


  他就隻有這一次機會,日夜不停修繕雲澤台的辛苦,全都為了換今日這一麵。能不能讓殿下正式起用他,就看他此刻的表現了。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季玉將自己的抱負說與姬稷,並將他對各諸侯國的看法逐一訴來。


  季玉緊張小心,時不時偷瞄姬稷的臉色,每窺一次,心裏就沉幾分。


  太子殿下神情靜如湖麵,無論他說什麽,那雙幽深如湖的眸子始終不曾起過漣漪。


  季玉不由有些泄氣,大概太子殿下聽過太多人說過相同的話了。


  季玉正猶豫要不要主動告辭,免得被太子殿下逐出去,要是真因為他的話枯燥無味而被逐出去,他就隻能哭著回殷都了。


  忽然有人悄步而入,季玉識得這人,是太子殿下的隨仆,他聽見宮人喚這個隨仆為“昭明公子”。


  “她來了?”姬稷驚訝。


  季玉一時間有些慌亂,誰來了?太子殿下的眸底竟有了波瀾。


  是比他更能幹的賢士嗎?


  “隻是在建章宮外徘徊,並未入內。”昭明請示,“看樣子,是想進來見殿下,殿下要見嗎?”


  姬稷凝眉,“孤正在見客,稍後再見吧。”


  季玉頓時自信心大漲。


  瞧,太子殿下為了他拒絕了另一個賢士!太子殿下還是賞識他的!


  沒過多久,季玉高漲的信心又一點點蔫下去。


  太子殿下心不在焉啊。


  “今天就到這罷。”姬稷起身相送,“後日再請先生論文章。”


  季玉一聽還有下文,黯淡的眼瞬間發亮:“後日小人一定準時赴約。”


  送走季玉後,姬稷匆匆回丙殿,正準備換身衣裳,昭明道:“一刻鍾前,趙姬已經離去。”


  姬稷鼓起腮幫子。


  怎麽就走了。


  才等多久?這點耐心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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