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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天高水長,兩不相幹。”寒酥毅然直視著封岌,一字一頓。


  封岌咬牙盯著她的眼眸。他知道他現在應該放開她,讓她愛幹嘛幹嘛,從此再不管她的事情。


  那些出於責任的庇護,若惹人嫌,他又是何必多管閑事擅自為之?他絕非閑人,重擔在肩殫精竭慮,還從未管過他人閑事。


  可他還是不忍她飄零。封岌忍了又忍,才開口:“他已經死過兩個妻子了,你就非要跳火坑,是嫌自己命長嗎?”


  “他的第一任妻子衝撞太子妃,所以他借著酒後殺了她。他的第二任妻子困於後宅爭鬥謀害了他一個身懷六甲的小妾,所以他放任小妾下毒取她性命。”寒酥道,“我沒有威脅,也不會困於後宅的爭寵。怎麽就活不下去了?我光明正大地嫁過去,風風光光做我的皇子妃,有名有份,您怎麽就料定我的日子不會好?”


  封岌啞然了一息,再沉聲質問:“那你是覺得現在住在赫延王府就不好嗎?”


  “不好。”寒酥直言。


  哪裏好了?是每日見了您尷尬難堪是好?還是看著疼愛自己的姨母因她和繼女再生矛盾是好?


  又或者擔驚受怕笙笙再一次被害是好?

  前兩樁不需說,最後一件卻是不能說。她不能提笙笙的事情,免得封岌又要大張旗鼓地幫她調查。調查妹妹被害之事本就不是封岌之責,她不想再虧欠。


  舅母邀她赴宴,她早已知曉程家要拿她的婚事做文章。可隻要是為妻,能定下一門名正言順的婚事,本就是她所願,正如當初連沈約呈長什麽樣子也沒記住也可以答應那婚事。真情真愛之事縹緲高貴,不是她所能奢求,能夠體麵出嫁已是最好的結果。


  “請您放手。”寒酥聲音是冷的,“不要再多管閑事,不要再害我。”


  這句不要再害我,足夠傷人心。


  封岌被氣笑了。


  “好。就如你的願。”他鬆開握著寒酥下巴的手,側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寒酥轉身,用力拉開身後的房門,從溫暖如春的書房邁進寒風凜冽的冬日。


  她大步往外走,堅定的步履走出決然的味道。


  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當她走出銜山閣,終是慢下了腳步。清明的眸中有淚光閃爍。已經忍了那麽久的淚,又何必再落。她閉一下眼睛,將欲落的淚忍回去。


  她轉過身,回望銜山閣。


  她怪封岌嗎?


  當然是不怪的。她不是是非不分好賴不知之人。她當然清楚封岌對她的好。


  可她不想再接受他的好,她不能讓自己陷入深淵。


  他是那樣一個站在高處的自傲之人,唯有不知好歹地反駁與責備,唯有將話說得狠絕,才能真正斷得幹脆。


  翠微卻哭了,她忍不住哽聲:“您這是何必……”


  “翠微,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寒酥聲音輕輕的,“從前有一對青梅竹馬的有情人,因戰事分別,都以為對方死了。郎君於疆場搏命,九死一生落下一身病痛才取得戰功,後來娶妻生子,算得善終。女郎卻先是流落煙花之地,又輾轉被賣過幾次給不同男人當小妾。十幾年後兩人重逢,相擁灑淚。可郎君已娶妻,又是賢妻,賢妻知曉二人之事,主動提出將女郎納為良妾,甚至平妻亦可。所有人都以為這是最好的結果,可是女郎拒絕了,抱著她的琵琶重回勾欄。”


  “她說,她可以千嬌百媚向所有男子獻好。她可以給任何一個男子當妾。唯獨他不行。”


  翠微搖頭:“我不懂。”


  寒酥慢慢垂眸,望著足邊半融的積雪,輕聲說:“我初聽這故事時,也是不懂的。”


  現在卻懂了。


  細小的碎雪飄落,出現在寒酥的視線裏,打斷了她不該有的悵然。她眉眼間重新掛上端莊得體的淺笑,不再駐足,繼續往前走。


  她今日還要去吟藝樓。


  先前約好的日子,不能失約。


  答應了今日給沅娘送新詞,雖然她還未寫,可當日身處繁華的鸞闕園望著枝頭那一捧雪時,卻已經心中有了詞。


  回到朝枝閣,寒酥研墨提筆,一氣嗬成。然後帶著翠微離府,去吟藝樓。


  沅娘早已等候多時,在一曲傷感琵琶曲盡時,等來了寒酥。


  兩相福身見過,寒酥將新寫的詞交給她。沅娘雙手接過來,細細讀過,眉心慢攏。她抬眸望向寒酥,歡喜道:“我很喜歡,定譜出配得上的曲。”


  寒酥彎唇:“沅娘自謙了。沒有人比您譜的曲更合適。”


  “您才是自謙。”沅娘溫柔笑著,“現在好些人跟我打聽寫詞之人,將來您一字千金時,沅娘恐怕就沒那個幸運做第一所見之人。”


  寒酥眉眼間的笑意也溫柔:“您是第一個欣賞我寫的詞,承您吉言,若當真有那麽一日,我也仍給您寫詞。”


  相視一笑,兩個人又對詞曲談論了一會兒。


  “若有人邀您寫詞,我幫您接著。”沅娘知道寒酥恐怕不方便出入,她能做個中間人也是好的。


  “那就多謝了,酬勞必不可少。”寒酥道謝。


  寒酥離去前,沅娘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寒娘子應該開心些。”


  寒酥望過來,沅娘淺淺一笑:“沅娘等著您下次送來的詞是歡愉熱烈的篇章。”


  寒酥微怔,繼而慢慢頷首。


  回去的路上,寒酥聽見熟悉的聲音喚她。她回頭,望向身側的馬車。


  程靜荷坐在馬車裏,掀開垂簾,皺眉望著她。


  “表姐。”寒酥淺淺一笑。


  程靜荷有些艱難地扯出一絲笑來,道:“我要去三生寺祈福,表妹要一起嗎?”


  寒酥遲疑了一下,覺得程靜荷有話跟她說,頷首登車。


  ===第34節===

  馬車重新出發,往三生寺去。


  程靜荷的眼淚掉下來,顫聲:“姐姐對不住你。”


  寒酥輕歎。


  她已經不可能光明正大嫁給五皇子了,再辯這些也無用。她不想多說,轉移了話題:“表姐去給誰祈福?”


  程靜荷一直將秘密保守得很好,可是這一刻,她卻突然想對寒酥傾訴。


  “一個書生。”她說。


  寒酥望著消瘦的程靜荷心中了然她為何這般誓死不嫁。她問:“舅舅和舅母知道嗎?”


  程靜荷搖頭:“沒有人知道。我不能說,說了就是害他。”


  她又扯出一絲笑:“我要等他,等他高中。”


  寒酥心裏生出一絲羨慕,羨慕程靜荷還能有所期待。她垂眸輕聲:“會的。”


  今日已是臘月二十六,歲聿雲暮之時,街市上的人也多了起來。三生寺也多了許多年輕人,捧著綢石許願。


  “來。”程靜荷將手中綁著紅綢的許願石塞給寒酥,然後拉著她擠過人群,到了高大的枝杈盤橫的古樹之下。


  程靜荷雙手交握捧著綢石,誠心許願。


  一願檀郎不負青燈,高中登枝。


  二願家人平安喜樂。


  程靜荷遲疑了一下,偏過臉來望向身側的寒酥。


  三願表妹也能覓得良人,白首同歸。


  寒酥看著程靜荷將綢石放進繞樹而圍的池中,她收回視線望一眼手中的綢石,然後抬頭仰望參天古樹,雙手交握亦誠心許願。


  一願妹妹早日痊愈一生順遂無憂。


  二願姨母家和長壽。


  三願……


  寒酥眼睫孱顫,握著綢石的纖指漸漸攏緊,藏起心頭的一抹不能宣之於口的潮。


  三願他達成夙願功成名就,葳蕤繁祉延彼遐齡。


  翠微猶豫了一下,也去供桌上取了一枚綢石,學著寒酥的樣子,對著古樹祈福。


  一願娘子好好的。


  二願娘子好好的。


  三願還是娘子要好好的……


  寒酥睜開眼睛,望著靜默的古樹,將綢石送進堆滿一個個願望的石池。


  尚未直起身,寒酥聽見了一道令她僵住的聲音。


  “寒家娘子,許久不見。”


  寒酥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直起身,有些不敢置信地回頭望去。


  汪文康撚著食指上的扳指,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在他身邊還立著幾位年輕郎君,衣著打扮皆貴氣。


  一種無孔不入的寒意突然逼近,寒酥噤聲。耳畔的熱鬧似乎也在一瞬間消了聲。


  他怎麽會出現在京城?寒酥整個人都懵了。


  汪文康笑笑,用老熟人的口吻:“今日還有事,改日登門拜會。”


  他頗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寒酥,轉身和同行人離去。


  寒酥僵在那裏,緊緊抿著唇。


  “表妹認識汪大人?”程靜荷問。


  寒酥壓下心驚,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表姐也認識他?”


  “不算認識。隻是知道。”程靜荷道,“他妹妹如今是皇貴妃,風頭正盛,連皇後都要讓幾分。家裏也跟著高遷到了皇城,真是風光無限……”


  寒酥十分緩慢地舒出一口氣,胸口還是壓得慌,又不得不再吐出一口氣慢慢緩解。


  回到赫延王府之後,她連身上的鬥篷還沒來得及脫,三夫人派了人請她過去。


  “這兩天有些著涼,沒顧得上你。你還沒告訴我上次去程家如何了?”三夫人臉色蒼白輕咳兩聲,“程家女兒不多,應當是有給你做媒的打算。說了是哪家沒有?也不能全答應,還是要多觀摩觀摩。”


  三夫人問了話,發現寒酥沒有反應。她細瞧寒酥,見寒酥正望著她走神。


  “酥酥?”


  寒酥回過神來,唇角輕彎:“姨母。”


  “想什麽呢?”三夫人問。


  寒酥遲疑了一下,眉眼間竟難得浮現幾分不好意思地說:“剛剛瞧著姨母側臉,和母親有幾分相似。”


  三夫人微怔,心下一酸。


  ——這是想她自己娘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將照顧幼妹的責任搭在肩上,她似乎永遠端莊穩重。可是三夫人看在眼裏,卻隻覺得她才十七,也是個孩子。


  “酥酥,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三夫人問。


  寒酥微笑著搖頭:“我一切都好,姨母不必掛心。倒是姨母要保重身體,家事雖繁冗也不該累及身體。”


  三夫人仔細打量著寒酥的表情,好半晌才慢慢點頭,呢喃般:“有事一定要和我說……”


  寒酥垂眸,眉眼溫順。


  寒酥回到朝枝閣,先是教妹妹學了一首詩。


  “姐姐?”寒笙偏過臉來,虛無的目光落在姐姐的方向。


  “嗯?怎麽了?”寒酥摸摸妹妹的小臉蛋。


  寒笙眨眨眼,擺出一張燦笑的乖模樣。她說:“今日傷口已經不疼了。”


  “好。”寒酥點頭,“不疼了是好事。笙笙的傷口很快就會徹底痊愈,一點都不疼了。”


  寒笙突然轉過身來,去抱姐姐。


  “怎麽了,笙笙?”寒酥覺得妹妹情緒不太對勁。


  寒笙在姐姐懷裏搖頭。她什麽也說不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確切地說她不知道姐姐怎麽了。


  她什麽都看不見,但是她能感覺到姐姐很難過。


  “姐姐是不是累了?今晚要早點休息哦。”她乖乖地說。


  “好。”寒酥柔聲答應,“笙笙今日也不學了,也早點休息。”


  “那姐姐今天晚上可以陪笙笙一起睡嗎?”寒笙問。


  寒酥卻搖頭:“姐姐今晚有事,明日再陪笙笙。”


  寒笙心中略失落,又很快擺出一張笑臉,乖乖地說好。


  寒酥送妹妹回房,看著妹妹睡下,然後她去梳洗換上雪色的中衣,又打算將昨日沒有抄完的書抄完。


  她的視線落在梳妝台上的那支芙蓉簪,心境已經平和許多。


  翠微端著水果進來,瞧見寒酥望著那支芙蓉簪走神,不由問:“娘子,那明日還去赴五皇子的約嗎……”


  寒酥點頭。


  去,她當然得去。


  這不是赴約,這是皇子之命。


  她也很清楚五皇子的意思,明日去了,她距離踏進五皇子府中為妾的期限也不遠了。


  翠微欲言又止,默默拿起一顆蘋果,給寒酥削皮。


  寒酥的視線落過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翠微削皮的手好一會兒,說:“放那兒,你下去歇著吧。”


  翠微點頭,將削了一半的蘋果放下。輕手輕腳地退出去。往日裏寒酥抄書時,她都很少陪伴其側,以免打擾。


  寒酥放下筆,走到梳妝台前坐下。


  屋內燈光暖紅,映出銅鏡中她靜好的麵容。她抬手,指背輕輕撫過自己的臉頰,安靜地審視著鏡中的自己。


  這世間或許真的有美而不自知之人,可寒酥不是。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容貌生得極好。


  姑娘家總是愛美的,她以前也很喜歡自己的容顏。可是若孤身無可依者,美貌就成了一種災難。


  她再望一眼桌上的芙蓉簪,芙蓉嬌美,寒酥卻覺得綻放的芙蓉好似毒蛇吐信,對她伺機而動。


  寒酥收回目光,起身朝著圓桌走去,拿起木杯,將飲水倒在翠微剛剛削皮的小刀之上。寂靜的夜裏,水流聲也刺耳。


  然後她又拿了一方幹淨的巾帕,仔細擦拭小刀上的水痕。


  反反複複。


  小刀上的水痕擦淨了。寒酥轉身回梳妝台,銅鏡映出她單薄的身影,腰身盈盈不堪一握,涼風從窗口吹進來,吹著她的衣擺緊貼腰身,嬌柔脆弱之姿,仿佛隨時都能被吹散而消。


  寒酥動作緩慢卻沒有遲疑,纖纖指尖撥開燈蓋,將小刀置於燈火中反複烤著。


  隨著倒吸一口涼氣的嘶聲,小刀哐當一聲落了地。其上血跡斑斑,紅得妖冶刺目。


  銅鏡映出寒酥蜷縮弓起的脊背。


  她撐在桌麵上的手顫了又顫,慢慢用力攥成拳。


  她向來不懼以決然自毀的方式達成目的。


  赴京路上闖進封岌的帳中也好,拒絕和沈約呈的婚事時當眾聲稱失身自毀清白也好。


  又如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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