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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恨天——陳友諒(上)

  (一)


  這屋裏隻有一張床,兩個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地的酒。


  當然,還有兩個人,兩個躺在地上的人。


  窗外是紛揚冰冷的雪,窗內是堅硬冰冷的地麵,但陳友諒的心卻是熱的,火一般的灼熱。


  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都在燃燒,這種熱度讓他驚喜,讓他迷惘,讓他患得患失。


  他斜躺在地上,用手托著腦袋,認認真真的望著眼前的這張臉,膚如凝脂,眉如翠羽,點絳唇,醉梨渦。


  這一輩子,他從未這樣認真地看過任何女人,愛過任何女人,此刻,他突然很想認真地看一次,甚至認真的愛一次。


  這是否就叫愛情?

  “我為什麽會選擇她?”他喃喃道。


  “她聰明,卻不攻於心計;她溫柔,卻又倔強堅強;她美麗,卻從不妄自菲薄;她有著大家閨秀的教養,卻沒有府門小姐的脾氣;她家世雖好,卻到底中落,既不為官也不為儒,我與她相配,也未必算是高攀。這樣的女人,豈非是我一直都在等待的?”


  想到這裏,他心裏像是盛了一汪春水,忍不住輕輕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卻在接近的那一刹那突然頓住。


  “不,她畢竟是韓山童的女兒,我畢竟利用過她,她會否原諒我?”


  “我若娶了她,她一定要我投靠韓山童,我這一生又要寄人籬下,若我執意要自己打拚,她會跟我還是跟她爹?”


  “萬一,我這一生功不成名不就,她會否從此小瞧了我?”


  “我差點忘了,她已是別人的未婚妻,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又怎會背信棄義,跟我這個一無所有的天涯浪子走?”


  他此生從未這般猶豫過,掙紮過,他霍然站起來,徑直向外走,邊走邊搖頭:“我陳友諒何時為兒女私情羈絆過?不,我不能,我決不能被一個女人困住。”


  然而,剛走到門外,卻聽到她癡癡地念著:“謝風,謝風……”


  他忍不住回頭,快步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溫言道:“別怕,我在這裏。”


  他歎一口氣,心裏卻苦澀,謝風,沒錯,他從來不是謝風,他畢竟不是謝風!


  (二)


  她走了,她說她還會來,她真會來嗎?


  陳友諒坐在門口,輕輕撫摸著他手中的烏衣。


  晨光一點點落下,映的烏衣寒光閃閃,他的星眸也寒光閃閃。


  她若會來,又為何走的這樣急,這樣匆忙?她在怕什麽,她在躲什麽?

  他想著,心中愈加煩亂,將手中劍狠狠擲到樹幹上,喝道:“枉我陳友諒自忖聰明,竟連一個女人的心都把握不住,焉能劍指天下?”


  他越想越氣,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隻覺心中一股狂躁的熱流蕩漾在胸間,愈發氣憤!


  “為一個女人,你值得嗎?”他仰天喊道。


  沒有人回答他,包括他自己。


  他突然覺得坐立不安,他站起來,在地上踱來踱去,良久,終於一把抽出嵌入樹幹中的劍,冷冷道:“我要得到她,我必須得到她,無論用什麽方法!這世上,沒有我陳友諒得不到的東西。”


  說完這句話,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又端坐在門口,輕輕擦拭他的劍,仿佛剛才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他在等,他隻給自己一天的時間,他已決心,從現在等到明日此時。若她不來,此生,就再也不會見她。


  晨光熹微,卻將她飛舞的裙椐旋至他的眼底,他的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知道,他賭贏了,而且,再不會輸。


  (三)

  “我不殺你,總有一天,我要親眼看著你亂箭穿心而死!”


  陳友諒怔怔地佇立在風雨中,他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說出這樣絕情的話。


  他突然失聲痛哭,哭得像個孩子。


  無論是誰看到他這樣哭,都會忍不住覺得心碎,憐惜。


  他記得上一次哭,是他十三歲那年離家出走,卻怎麽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時。那時他又倦又累,又餓又困,他身上卻隻有十文錢,還是早晨從父親的靴子裏偷偷拿出來的。正當他絕望無助的時候,他看到一襲如雪的白衣,他就像失群的雁兒看到大樹一般,一頭栽到白衣人的懷裏,大聲嚎哭,哭的那樣痛,那樣慘。那時候,他隻覺得那一襲白衣裏有說不出的溫暖,道不明的安定。小時候,每一次他犯錯挨打,都是這一襲白衣給他懷抱,給他安慰,給他無盡的愛。


  如今,那一襲白衣依然在他麵前,依然輕輕攬過他,就像以前一樣。


  從什麽時候起,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從他一點一點長大,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起。


  從他父親看他的眼光裏充滿厭惡,看他哥哥的眼光裏卻充滿讚許起。


  從他的第一個女人在睡夢中躺在他懷裏,卻念著他哥哥的名字起。


  從所有鄉鄰親友對他一臉漠然,對他的哥哥一臉崇敬起。


  從他終於擺脫他哥哥的影子,投靠徐壽輝後,卻發現這個人已化名彭瑩玉成了徐壽輝的至交好友起。


  為什麽他這一生,無論走到哪裏都有這個人的影子!

  哪怕是他化身謝風,尋到那個他此生至愛的女子,卻仍然因他而曲終人散。


  風再狂,狂不過他的淚;雨再冷,冷不過他的心。


  他一把推開麵前這個人,大喝道:“是你,是你,是你!”


  一塵眼中悲痛難言,歎道:“現在不是你哭的時候,趕緊去追那個姑娘還來得及。她此刻隻身進去,十分危險。”


  陳友諒抹去臉上的淚水,怒道:“她危險,又與我何幹!她那麽恨我,我救了她好讓她來殺我嗎?是你,是你對不對?你早就稱讚徐壽輝此人雄韜偉略,是治世之才,所以你才與他結交,成為他的入幕之賓。為什麽不告訴她,為徐壽輝定下反元之計的人,就是你!”


  一塵拂袖道:“此事事關天下大義,自然不能相提並論。何況,她在意之人是你,又不是我,難道你不是從頭到尾都在騙她?你幼年時,師父曾說,你將命喪朱雀手中,我隻想幫你化去此劫。”


  陳友諒叫道:“你少裝聖人!不錯,我是騙她,一直在騙她,但我對她是真心的。你想幫我化去此劫?如今可好,你聽到了,她詛咒我,她詛咒我亂箭穿心而死!”


  一塵歎道:“你若不在此,她又怎會見到你,落實你的所作所為。可見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陳友諒周身一震,冷笑道:“你以為我緣何在此?我聽聞韓山童兵敗被俘,我便設法通知劉福通火速趕來救援,誰知終究晚了一步,他已經被元人殺死。更想不到,我剛要離開,就看到你們。”


  一塵道:“設法通知劉福通援助隻怕也是徐壽輝的計謀,他自然不想讓北方紅巾軍徹底一敗塗地,有北方軍牽製元軍,他才好一展身手。”


  陳友諒狠狠盯著他,突然笑道:“不錯不錯,我差點忘了,你是徐壽輝的大軍師,他的哪條計策不是你在旁謀劃的?”


  “執迷不悟,”一塵嗔道,“我隻是告誡他不易過早發兵,待韓山童起事後再從長計議。我並不知韓山童何時起事,更沒有叫他設計使察罕帖木兒知道,擊殺韓山童。”


  “哼,”陳友諒眸中寒光閃閃,道:“你以為如何?是我說的嗎?不錯,我是曾向徐壽輝建議激化察罕帖木兒與韓山童的矛盾。但向察罕帖木兒告密一事,我若說不是我,你可信我?”


  一塵搖頭道:“我信與不信都不重要。你與那位姑娘命有衝煞,是決計不能在一起的。我且問你,她若跟你走,你真會娶她?他日你若與韓山童兵戎相見,你會否顧忌她?還是你會放下心中的殺戮,隨她遠遁天涯?亮,我是你兄,再了解你不過,莫說是你,即便是那位姑娘,也是個極有氣性的人。此情不能留,早早斷去,於你於她,都有好處。”


  陳友諒微愣,心中暗想:“不錯,我會否真的娶她?來日兵戎相見,又會否顧忌她?我能否放下心中的誌望,隨她遠遁天涯?她呢,她又會否放下一切跟我走?


  驚雷又至,重重敲擊他的心,他如夢初醒,悲聲道:“你既已出家,又為何要管我的事?”


  一塵低聲輕歎,道:“你生有重瞳,實乃不祥之兆。你是我親弟弟,我焉能棄你於不顧?”


  陳友諒聞言,心底的冰封仿佛都被化去了,不免戚戚,又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切道:“救她,快去救她!我不能,但是你能!”


  望著一塵飛躍而去,陳友諒癡癡地立在風雨中,喃喃道:“此情當斷,此情當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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