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淒然歸去
李佑迦的步履因為失去了武功而顯得極為沉重,悠悠覺得壓在她肩頭的手臂傳來他的重量,這重量讓她恍然回神後覺得有些無法承受,仿佛死死地壓在她跳動緩慢的心髒上。她無意識地抬頭看他,那雙總是淡定優雅的眼眸深處竟然有隻能像她這樣近在咫尺才能看到的惶亂。
剛才他們的對話,她都聽清了,瞪著眼瞧著他,卻好像一時無法理解。就這麽轉瞬之間,什麽都改變了,善惡黑白,變的那麽徹底。
“悠悠。”李佑迦輕輕喚了她一聲,這低低的語氣裏包含了太多情緒,她卻能刹那一一心領神會,此刻的佑迦師叔虛弱,慌亂,甚至有些手足無措。他看著她,像個挨了打卻不願意哭的孩子,故作堅強,可眼睛裏的脆弱和無助卻是那麽明顯。她沒有甩開他,也沒有回頭看裴鈞武和程躍然,木訥地被李佑迦拖行而去。
她不能回頭看他們,現在她根本無法思考那麽多,如果她回頭看,就會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她知道她該厭恨這個緊緊摟著她肩膀的男人,她可以為自己找借口說因為他掌握著爹爹的生死。可她明白,她隻是因為他是李佑迦,相伴成長,給過她無數溫馨時光的佑迦師叔,而在他最痛苦的時候無法冷然離去。她沒有表情的蒼白俏臉突然浮起一抹譏嘲的笑容,她到底不如李佑迦和程躍然絕情。
正看著她,生怕她推開自己的李佑迦瞧見了她的笑容,冰涼刺骨的絕望即使他再自欺欺人也從心底泛溢全身,疼痛不堪的身體更加讓他無法忍受。她在憐憫他,這比恨他,怨他,更讓他不堪麵對。
慧珠一把托住他虛軟的身體,照舊一臉凜然鎮定,高聲強辯道:“好一個裴大俠,竟然對同門師弟下這樣的毒手!三殿下的不白之冤,遲早有昭雪之日,讓天下英雄都看清你不辨是非,殘害同門的惡行!”
聽了他的話,戚思山簡直氣炸了,橫眉立目地正準備罵回去卻被裴鈞武搖頭止住,裴鈞武用內力將淡漠的口氣送入在場每個人的耳內,那雲淡風輕的譏諷卻深深刻在每個人的心裏。他說:“當初,李佑迦可曾顧念程躍然是他同門師弟?”
慧珠被這句波瀾不興的話問住,隻哼了一聲,托起李佑迦飛身而去。
李佑迦死死地拽著悠悠的手,而她並沒掙脫。
戚思山看著三人遠去的背影,想說什麽,看見裴鈞武和程躍然沉冷的臉色後,皺眉不語。
山穀中的江湖各派麵麵相覷,群龍無首,一時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裴鈞武看著他們,清冷地笑了笑。“為了一份虛無縹緲的寶藏,你們被利用了一次又一次,難道還不夠麽?”
他的一句“一次又一次”讓當初圍攻過裴家的眾多門派頓時臉上火辣辣的,想想也覺得不償失,都有些悔愧頹敗之意。
“當初竹海沒再追究,是因為師父他老人家的慈悲善良,如今師父雖然仙去,我們這些後人也還是會秉承這份善念,如今之事,就此結束吧。”裴鈞武皺了下眉,顯得有些厭倦,說完,轉身掠下石頂,消失在眾人視線之內。程躍然更是看也不再看山穀眾人一眼,飛掠而下。戚思山卻冷冷一笑,鄙夷地看了所有人一圈才跳下石頂。
山穀靜寂一片,所有人都覺得後背浮起一層冷汗,壁壘之上空蕩無人,一排高牆卻布滿殺氣騰騰的霧山屬下。這麽長時間了,他們持弓的姿勢絲毫未變,可見受訓之嚴。那森森的箭尖此刻更讓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知道裴鈞武這句話的分量,與程躍然的霧山侍從交戰數次,他們自然知道霧山的可怕。當初有李佑迦和慧珠,他們還因人多勢眾抱有一絲希望,如今裴鈞武傷愈歸來,李佑迦和慧珠又都落荒而去,他們隻怕也就剩猢猻散去一途了。
更何況,以程躍然素來的暴戾,凶性大發血洗江湖也不過就是他一念之間。裴鈞武能這樣說出到此為止的話,等於是給了大家一條生路。所以,站在最後的一些人,低頭斂目,悄然離去。有人一走,所有的氣勢頓時盡散,各門派匆匆整理了自己的隊伍惶然離去,整個山穀隻剩幾具無人收理的屍體。
慧珠尋的宅院十分幽僻安靜,是個理想的養傷之所,平時衣衫光鮮的白衫侍從們都換了尋常打扮,靜靜埋伏在周圍。李佑迦靠在躺椅上,在院中葡萄架的翠蔭下休憩,他閉著眼,卻已感覺到自己一手嚴格訓練出來的白衫侍衛士氣低迷,他們的心散了。
悠悠一直呆坐在屋內門邊,不說一句話,眼神直愣,不知道在想什麽,或許什麽都沒想。自從和他來了這裏,她就一直這樣。李佑迦睜眼默默看著她沒有表情的小臉,皮膚蒼白的沒有一點兒血色。
“悠悠,過來。”他柔聲喚她,她像是沒聽見一般毫無反應。他皺眉,“悠悠,我現在——隻有你了,等我的身子好一點兒,隨我回西夏,做我的王妃可好?”悠悠連眼睛都沒眨一眨。
慧珠這時候走近院子,聽了李佑迦的話微微一笑。“三殿下,如今你無俗務纏身,又有這樣如花美眷相伴,正該選一處山明水秀之所,調養身子,享受人生,何必再惦記朝中紛擾呢?”
他的話裏不無諷意,李佑迦轉目冷冷看他,“我怎麽打算,國師也有興趣過問麽?”
慧珠一笑,“不敢。隻是為了西夏朝堂和後宮的安穩,勸一勸三殿下而已。”
李佑迦冷笑,連慧珠也想過河拆橋麽。“朝堂和後宮的安穩?國師這頂帽子倒是戴得很高,我擔不起。”
“殿下說笑了,您的母妃倍受皇上寵愛,您這番歸朝,自然會有些別有用心的人興風作浪,無事生非。皇上的雄圖,殿下知道的十分清楚,此刻更加不會允許蕭牆禍起,因小失大。”
“你是太子的人?”李佑迦冷冷地挑起嘴角。
慧珠一挑眉,“我是西夏的國師,自然是忠於西夏的皇帝的。”
李佑迦笑著閉上了眼,靠在靠背上發笑,“國師說起假話的本事實在令佑迦佩服。”
夜裏微微下了幾點雨,悠悠無法入眠,抱膝坐在床角,她現在連心事都沒有,隻是覺得自己陷入一片黑暗的混沌,她不想打破眼下的迷茫,其實這樣比麵對真相要好受,她……還是在逃避。
門被推開了,帶了雨意的微風吹動了簾幕,卻沒驚起她的半點注意。李佑迦沒有關攏門,極為緩慢地走到床邊,似乎十分艱難。
“悠悠……”他笑了,悠悠終於抬眼看他,這語氣很溫暖很真摯,是她熟悉的。“帶我回竹海吧。”他說,兩行眼淚竟然就在那儒雅俊美的臉上刷然而落,他的表情沒改,臉上的淚痕顯得刺眼卻虛幻。
悠悠皺眉,看著他的臉沒有說話。
李佑迦深深喘了口氣,呼吸有些困難似的,但是他還在笑,自嘲,絕望,傷心,“沒想到——我的最後歸宿,竟然還是竹海。”
“師祖或許並不想見到你。”悠悠終於開了口,淡淡的語氣裏有李佑迦陌生的決絕。
“不會的。”淚痕被刷了新的一波,但他還是在微笑,“師父對我,向來寬容。”他說著話的時候,臉色白了白,終於顫動著嘴唇說,“原來……對我最好的,還是師父,可我卻害死了他。”
悠悠看著他,沒再說話。
“走吧,帶我回去。”他的語氣裏竟然多了些懇求的意味。
悠悠雖然輕功不錯,李佑迦畢竟是個成年男子又武功盡失,她背著他,到了最後也不免身形搖晃,在深夜雨後走的深一腳淺一腳,十分狼狽。其實從他進房間開始,她已經察覺他的氣息混亂,如今更是逐漸衰微,或許是內傷沉重拖累了髒腑,終於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竺連城墳邊的修竹在雨後更顯挺拔,在風中刷刷作響,似乎在低訴,又似乎在撫慰,兩個夜歸的人感受到竹海特有的沉靜,宛如回家的孩子般安心平和。
夜裏的墳墓本應森冷恐怖的,可兩人站在墳前,卻覺得心情平靜,所有的苦痛和罪惡都好像被這竹間的清風飄然拂去。
“師父,佑迦……回來了。”
夜色裏,悠悠看不見他的表情,隻是聽著他的聲音覺得心裏酸楚難當。
“師父,佑迦錯了,往後的百年千年佑迦都陪著您,直到您原諒佑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