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舊夢遍血色
將領遲疑著上前一步:“將軍,我們贏了。”
君留山垂下了刀,平靜掃他一眼,然後看向夜色下模糊不清的疊疊黑影。
“都死了嗎?”
“回將軍,無人逃脫。”
那將領被那一眼看得脊背發涼,連忙垂下頭,謹慎回答。
然後君留山倒了下去,從沙丘滾落。
他昏迷了一天兩夜,醒來之時已經回到了一座關城之中,屋外傳來巡邏士兵走過的聲音。
身上還是那一身血衣,盔甲已卸,傷口還沒有包紮。
渾身都在痛,右膝近乎沒有了知覺,他撐坐起來,手上的傷口又裂開了,湧出來血沾在了床上。
君留山沒在意,下了床拖著右腿繞過屏風,守夜的小將被腳步聲驚醒,抬頭看見他“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王爺。”
抑製住胸口翻湧的血氣,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灌下,君留山擺了擺手。
“起來,外麵如何?”
“王爺昏迷後將軍讓我們護送王爺回來,又找到了其他沙塵暴後還活著的人。”
“金國將所有精銳派出,我軍雖損傷過半,但盡殲敵軍。金國殘軍如今不成氣候,將軍帶著人已逼近國都。”
“另蝗蟲也不再出現,蟲災平複,先前失地已經奪回。”
“王爺昏迷後不許人靠近,屬下等無法為王爺換衣包紮,請王爺恕罪。”
君留山放下粗陶杯,指尖敲在膝上,又是一陣劇痛。
冷汗從額角冒出,他依舊神色不動。
“還有嗎?”
小將一下頓住,抬起眼來偷窺他的神色,卻看不出端倪。
冷冽的威壓壓下,小將驀然叩首,低伏在地。
君留山低眼注視著他。
“稟王爺……楚元帥……遺體已經收斂好了,停靈在前堂。”
戰王是死在他眼前的,君留山當然記得。
他還能憶起臉上和手上的溫度。
“下去罷。”
小將再磕了一個頭,避著他的眼爬起退下,闔上了陳舊的木門。
裏麵沉默半晌,傳來陶器砸碎在牆和撕心裂肺嗆咳的聲音,小將突然紅了眼眶。
黑袍人之後不見蹤跡,金國兵敗如山。
君留山醒來第二天就提劍跨馬,劍指金國皇都。
金國皇室被他屠盡,臣民也在之前的大戰中死傷殆盡,俘虜一個未留。
最後押回京城給先帝看的,隻有金國國王的頭顱和十數婦孺,為祭戰死將士,最後的這些人也被當眾斬首。
楚元帥追封戰王,獨女封郡主,賜號嘉禾。
君留山親自扶棺進的京。
那天皇帝帶領百官來迎,滿城素縞,靈幡高高掛在城頭。
歸來的軍隊豎著楚字大旗,全軍服麻,白紙在空中飄飄搖搖,落在歸路上。
回蕩大漠的祭詞還在耳邊流連,悲切的哭聲又在眼前響起,君留山麵無表情地看了許久,才下馬進城。
“聖上將葬禮辦得很大,也終於放戰王安息。”
“他哭得很悲傷,一朝皇帝,給大臣哭靈,前所未有。”
“之後還病倒了幾個月,太醫都說是哀傷過度,但又有什麽用。”
“之後本王長年帶兵征戰在外,就將嘉禾接進了府中。”
“是本王對不起元帥。”
林眉伸手握住他在微微發抖的手,掌中滾燙。
君留山已經陷在了回憶裏,寒涼加重了他的病情。
“王爺,將軍百戰死,這是宿命。”
君留山動了動眼珠,木然看向她,林眉用力拉著他。
“就算是王爺,也有可能死在戰場上,戰王隻不過是死在了您的前麵而已。”
“戰王戍守邊關多年,又打滅金國,戰功赫赫。他也肯定有馬革裹屍的覺悟,不會因此責怪王爺。”
這話隻是詭辯,但現在的君留山隻能跟著重複:“不會責怪本王?”
“是,不會責怪王爺的。”
“但本王沒有照顧好嘉禾,我辜負了她。”
“郡主最終得償所願,也不會怪王爺。”
君留山疲憊閉上了眼,他想著,他應該很快就能去當麵賠罪了。
為他自己,替君家,向楚家賠罪。
林眉不敢讓他在這種時候睡下,又怕刺激到君留山,害他氣血不穩,傷上加傷。
兩人靠得很近,林眉低低地和他說著話,君留山偶爾會應上一聲,但氣息愈漸微弱。
火把在晨曦前燃起,馬蹄踏過城外的黃沙。
折思、折寧的聲音突兀響起,還有其他陌生的人。
林眉陡然驚醒,君留山也勉強睜開了眼。
“折思!”
林眉站起身,人馬停住,一隊人從馬上飛身躍來。
“側王妃!”
“姐姐!”
折思、折寧和一個小青年當先趕到,看到靠坐著的君留山都是一驚。
林眉來不及和他們多說。
“快,王爺發熱了,先帶他回去。”
折思、折寧當即一人扶起君留山,一人去牽馬,林眉示意他們先走。
小青年帶著幾個人留了下來,擔心地圍著林眉轉了好幾圈。
“姐姐你沒事吧?”
林眉也是一身的狼狽,但好在除了一些擦傷並無大礙。
看著小青年眉目間的幾分熟悉感,林眉第一次在這個世界有了血脈相連的感覺。
她遲疑著,微微避開林興修來扶她的手,嚐試露出一個溫和的表情。
“興修?”
小青年點頭,眉頭皺得更深,強硬再次伸手扶住了林眉。
“姐姐,你怎麽了?”
林眉不欲讓他看出破綻,沒有再避,隻是有些微微僵硬。
“姐姐沒事,就是許久沒見你了,你長大了不少。”
林興修是少年離家,如今年紀雖還小,穿著輕甲,腰間佩劍腳下蹬靴,已然有一副挺拔青年的模樣。
姐弟兩人長得有四五分相似,隻是林興修更俊朗英氣,眉目舒朗,笑起來就還帶著幾分少年得意。
解下自己的披風給林眉穿上,林眉被他扶著上了馬,林興修也翻身上馬,護在林眉身邊一起往回走。
因為擔心君留山,林眉催著馬小跑起來。
林興修就跟著她跑。
“姐姐小心些,大漠常有流沙,馬陷進去了就很難出來。”
林眉略略點頭。
等他們回去的時候君留山已經睡下,酒兒給他喂了藥丸,燒退了不少,暫時是沒事了。
林興修讓人帶林眉去清洗,又拜托酒兒給她開些藥。
林眉換了一身月白色的錦袍,將頭發高盤起來,裹上頭巾,穿了一雙皮靴,腰纏皮帶。
這還是路上君留山給她買了幾身,在大漠穿著比紗衣要方便許多。
等酒兒端著藥進來,還驚豔了一下,把藥放到桌上就抱住了她的手臂上下打量。
“側王妃可真好看。”
林眉笑著拍了拍她,把護腕戴上,端起藥喝了。
林興修敲門,酒兒吐了下舌頭拿著空碗跑了,給林家姐弟騰出空間來。
“進來吧。”
林興修進門,看見林眉也是眼睛發亮。
站到近旁他比林眉要高了半個頭,比劃一下林興修笑道:“這樣出去,姐姐就像我弟弟了。”
說完他又仔細觀察林眉有沒有受傷的地方,林眉讓他坐下。
見到了姐姐好好的,林興修實在高興。
之前京城來信,不論是死而複生,還是嫁入王府,以及後麵一係列的事情,都讓他擔心不已。
左右無人,林興修也顧不得其他,拉住了林眉的衣袖歎氣。
“之前發生了那麽多事,我都沒辦法回去看姐姐,連姐姐受了委屈我都要許久才知道。”
在長姐麵前他也露出了一些小孩心性。
“姐姐真的沒事嗎?”
林眉手指動了動,沒有抽開。
“我很好,王爺也待我很好,沒有讓我受什麽委屈。”
林興修打量著她的神情,半晌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
難得姐弟相見,他也不想提那些不開心的事,轉而問起林眉一路的事。
林眉把家中情況和一路上的見聞都和他大概說了,看著笑起的相似的麵孔,她心底生出一些親近來。
說完了廟會,突然想起了林珅的囑托,林眉拿出被送過來的小箱子裏放著的家書遞給林興修。
“這是父親給你的信。”
林興修當著她的麵打開了信封,抽出薄薄的兩頁紙放到桌上,沒先急著看,轉頭盯著林眉。
“姐姐來和我一起看吧?”
林眉猶豫片刻還是和他並肩坐在桌前。
攤開信紙,林珅工工整整的字落在紙上,有些不太像是家書。
但內容都是一些家常。
林珅有三女,但隻有一子,自然是疼兒子的。
前麵都是在關心林興修在大漠過得如何,林眉注意到林興修神色淡淡。
翻開另一篇,則是說起了京城的一些事,和林府如今的情況,以及希望林興修能回京。
之前林珅並不經常給他寫信,更多是一些好友間傳信,比之這封說得更為詳盡。
但他還是有些難過地垂下了眼。
這份心疼是給林眉的。
林興修攥緊了林眉的衣袖,開了口才發現嗓子有些啞了。
“是我沒有保護好姐姐,如果……”
他想要誰也不能欺負他姐姐,才早早離開了京城。
林眉不由抬起另一隻手,摸了摸這個在大漠被風沙磨礪長大的少年的頭,在心裏給他說了一聲抱歉。
然後收起信來,她含笑在林興修額上彈了一下。
“我很好。好了,你實在難過,先去給姐姐拿些吃的來。”
林興修一下跳了起來,他都忘了林眉還沒能吃東西。
小青年風風火火地往外麵跑。
“我去給姐姐煮碗麵,姐姐你等著。”
林眉目送他離開,低眉暗歎,也起身出去,找到了君留山的房間。
君留山還沒有醒,折思抱著劍守在外麵,酒兒撐著頭在桌邊打瞌睡。
見到林眉過來,折思行禮。
“側王妃。”
“王爺怎麽樣?”
“已經退燒了,側王妃不用擔心。這裏有我們守著,您也需要好好休息。”
林眉隔著門看了眼屋內,想了想還是沒進去打擾。
“其他人呢?”
“都回來了,沒有人受傷。酒兒最先找到林小公子,然後林小公子帶人出來把人都救回了城裏,東西也沒有丟失。”
林眉有些意外,也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