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不見往昔人
“對了,怎麽沒看見二弟,我們的太子殿下?”
他沒叫起,大家都還低著頭躬著身,聽著他閑話家常,也沒人敢在明麵上露出不滿。
三位皇子都沒有說話,在那維持著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
禮部官員再又唱禮之後,顧明玨還是沒有叫人起身的意思。
“唉,果真是多年未見,生疏了,你們都不願同為兄說說話了。”
顧明玨靠著圍欄歎了口氣,把玩著酒盞垂目很是傷感。
幾個老臣在隊伍裏搖晃了一下,又被身邊人不著痕跡地扶住。
三皇子瞥了一眼後麵的動靜,又小心側頭用餘光掃過顧明玨,突然起身上前一步拱手又拜了下去。
“皇兄飄零多年,我等兄弟分隔兩地,怎能不日夜記掛皇兄。弟弟今日隻是終於得以重見皇兄,一時激動難言。”
說著說著,這位三皇子言語間帶上了一絲哽咽,還扯袖在眼角擦拭了一番,抬頭時眼眶紅了,對顧明玨笑了一笑,比顧明玨傷懷多了。
顧明玨瞥見,他的袖角似乎還真帶上了一點濕痕,這讓他提起了一點興趣。
他起身下了金輅,感慨萬分地拉住了三皇子的手,又親手托起了四皇子、五皇子。
“為兄又如何不記掛你們,不激動萬分啊。這麽多年了啊,故土親人都離為兄太遠了。”
顧明玨強忍熱淚,四皇子幹脆掩麵而泣,五皇子看了看幾個哥哥,一把抱住了顧明玨的胳膊,說哭就哭地痛哭出聲,一個勁的隻會叫“兄長”。
眾臣順勢而起,無不感懷地歎息起來。
遠遠有等著進城的九蠻百姓看著這一邊泣歎一片,顧明玨的車架儀仗又是一路招搖過來的,還有五皇子情真意切的哭聲,把禮樂襯得活像哀樂,都很是奇怪。
不知道還以為蠻皇出了什麽事,大家在這裏預習哭喪。
兄弟四人一個比一個會哭,顧明玨多年來在太後麵前練出來的哭技,差一點被比了下去。
實是大嶽皇室規矩多,怎麽哭,什麽時候能哭都要有講究,在貴人麵前不能哭得沒有分寸。
顧明玨作為質子,在宮裏好一點是臣子,差一點就是奴仆,就算在太後麵前哭,也要隱忍又惹太後憐愛地哭。
而他三個弟弟好歹是作為皇子長大,又被顧連成打壓多年,也早早練就了該怎麽在父皇麵前哭給自己搏一點好處回來,哭起來就要放肆得多。
顧明玨隻會收著哭,像五皇子這樣肝腸寸斷要在他身上打滾的哭法就不會了。
南邊更為炎熱,雖已進十月,顧明玨還是穿的薄衣,現在他都能感覺到他的袖子被眼淚糊了一大塊,黏在他的手臂上,差點讓他破功了。
三皇子一直注意著他的臉色,隨時見好就收,這時連忙擠出淚來拍著兩個弟弟的背寬慰。
“好了,兄長現在已經回來了,如今舟車勞頓,父皇也在宮中等著見兄長,你們這樣像什麽樣子。”
有內官連忙請幾位貴人去官棚裏打理,顧明玨的親王禮服也得換上一套。
在官棚外拉上帷帳,裏麵也以帷帳分開,幸虧這裏想著今天人多,搭得寬敞,一人一塊地也是夠的。
三位皇子將顧明玨先讓了進去,然後各自進了一間。
帷帳放下,四個人都齊齊收斂了表情,五皇子還很是厭惡地皺起眉,他的侍官低著頭遞來帕子,給他擦臉。
顧明玨這邊的都是他自己帶來的人,帷帳不隔音,誰也沒說話,但幾個侍從看著主子挑高的眉,就知道主子是覺得有趣。
宋唯嚴把控前朝軍隊為他所用,顧連成被打壓下去朝中一脈現在也不成氣候,可以說前朝顧明玨是了如指掌的。
但後宮內顧明玨插進手的地方卻不多,要不然也不會遲遲才得知他母妃病故的消息。
而對於三個弟弟,他多數看見的還是他們在前朝被顧連成打壓得抬不起頭,整日隻唯唯諾諾地應承顧連成。
哪成想,還是三個有趣之人。
顧明玨伸出手,侍從捧了水壺倒水,一人就著水流給他淨了手又仔細擦幹,再有人奉上熱茶來漱口。
之後蠻皇派來的內官送來了新的親王禮服,侍從為他寬衣解帶再一件件換上。
顧明玨展臂站在那裏,想起了他很久都沒想起的林眉。
那才是個妙人,但現在妙人暫時不在眼前,能有三個弟弟給他排遣一下,也算不錯。
衣服換好,顧明玨又拿起了扇子,侍從打起簾子,他走出去後重上了金輅。
本來這些收拾是該去驛館停腳之後弄,弄好了再進宮見蠻皇,但蠻皇等不及要見他了,也就隻能讓他委屈一下。
三位皇子上馬陪在金輅邊,品高的大臣,文上轎武上馬,其餘人就徒步,一起跟在了儀仗之後,拖出長長的隊伍。
宋唯嚴在城外讓護送的軍隊回營,但自己還留在顧明玨的身邊。
三皇子和四皇子上馬後就不再說話,反而是五皇子時不時小心翼翼地向顧明玨詢問一些大嶽的事。
顧明玨耐心奇好地一一答了,不過五皇子也知機,沒有說些什麽羨慕的話。
進了城後道路沒那麽寬廣了,百姓都被清走,大道兩旁是皇帝的親軍之一長德衛和京城護軍。
顧明玨金輅的帷幔被勾起來讓他能看清外麵,五皇子見他好奇,笑著拿馬鞭指了指長德衛身上的盔甲。
“這金甲是前年新出的製式,隻有父皇的親衛才有,這次為迎皇兄回國,父皇可是把他身邊最得用的親衛長德衛派了出來。”
顧明玨點了點頭,眼露感慨。
“父皇還能對我有這一份心,兒子多年不能盡孝父前,實在受恩慚愧。”
五皇子又安慰了顧明玨幾句。
之後進宮就隻剩下四個兄弟了,朝臣散去,儀仗和顧明玨手下的人都轉去驛館。
宋唯嚴在顧明玨示意下堅持要回宮向皇帝複命,出來迎接的大內官猶豫片刻後同意了。
進宮後顧明玨換乘丹輦,其餘人都步行隨後。
顧明玨一路看去,皇宮裏空空蕩蕩的,除了禁軍和守衛,以及來往宮人,見不到什麽人。
“今日這是怎麽了,怎麽都沒有幾個人?”
他還記得小時候宮裏可是來往人群絡繹不絕,朝臣、小吏、內官、宮婢、侍衛、禁軍,每個人都在這座皇宮中井然有序地轉動著。
隻有他們幾個孩子,和這裏格格不入。
顧連成是嫡子,注定的儲君,從來張揚又放肆,整日裏下了學就胡亂地跑,一堆人跟在他的身後小心護持著,不論怎麽肆意妄為,蠻皇和皇後從來不會真的斥責於他。
他身為皇長子卻身份低賤,總是被顧連成踐踏在腳下,一身的髒汙,活得像是地溝裏的老鼠臭蟲,
每日裏最大的念想就是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雖然欺負他,但實際上不過仗著母家有些勢力,沒像他一樣被折騰得那麽慘。
而他,也至少比其他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半路夭折的好。
但現在想想,他們那時候,何嚐不是這座皇宮的小小投影。
不能站在最高的位置上,你就會被人欺負,就要對別人逆來順受卑躬屈膝,也隻能欺負欺負比你還要低賤的人發泄一下心裏的怨氣罷了。
可是,最高的位置上,隻會有一個人。
蠻皇在他的暖閣裏等著顧明玨。
穿過永興門,路過前朝的大正殿,之後從仁嘉門入,到皇帝的前宮。
顧明玨在仁嘉門下輦,他身邊跟著的大內官才回答了他前麵自己都要忘記的問話。
“回殿下,今日您回家,陛下下了令,不許旁人驚擾,宮中今日隻有父子兄弟在。”
大內官神色恭謹又漠然,說起是溫馨的話,也沒見給個笑臉。
顧明玨也暗地嗤笑,但麵上還要拱手謝恩,又拭了拭眼角。
至於其他的話,他還是留待蠻皇麵前去說吧。
今日他看出來了,蠻皇就是要和他演場戲,從三個皇子開始就開了場,這一場接一場的,他不省著點力氣,一會還不知道要多累。
顧明玨還穿著薄衣,三位皇子也不過是秋衣,但暖閣已經用毛氈圍了起來,剛一打開門就有熱氣夾著藥味撲麵,還混著炭火燃燒出來的幹燥。
大內官進去通稟,蠻皇先宣了宋唯嚴進去回話,沒一會就把人放了出來。
然後有人撤去四麵的毛氈,又端了火盆出來,打開窗戶通了一會風後才請四位皇子進去。
顧明玨剛進裏間就跪下了,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不肖兒顧明玨,給父親磕頭了。”
蒼老又虛弱的聲音隔了好一會兒才響了起來,黑色的軟鞋和素色的衣角到了顧明玨的麵前,枯枝一樣的手握住了顧明玨的手臂。
“明玨……起來,讓為父好好看看你。”
那隻手也是和聲音一樣蒼老又虛弱的,但顧明玨就被那一點點力氣扶了起來,淚流滿麵地對上了含著濁淚的昏花老眼。
“是,是你,和小時候長得真像。”
蠻皇的背有些佝僂了,臉皮鬆垮堆疊在骨頭上,今日沒穿皇袍,隻穿著素色的棉衣,頭發花白又稀疏,連冠都帶不住了,隻能挽了髻用木簪別著。
玉簪易滑,一日有一根從他頭上滑下地摔得粉碎,從此蠻皇就不肯用玉簪了。
當年大嶽的先帝苦求長生,他還曾笑話過,那時他還能一箭射穿靶心,一刀砍破鐵甲。
現在,卻什麽都遲了。
他看著顧明玨,還能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顧明玨離開的時候,是他為數不多正眼打量過這個兒子的時候。
之前他已經想不起了,但現在卻記得清清楚楚。
“你和你的母親長得也像,都有一副好樣貌。”
“真的是長大了……”
已經比他這個行將就木之人,要高出半個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