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心何痛
木柴被燒得裂開,發出了輕微的“劈裏啪啦”的聲音,幹糧烤熟了,有香味飄了起來。
孟寺一人分了一個,都拿在手裏當成了暖手的用,沒有人吃一口。
“我還殺了很多人,就算是吃肉喝血地活著我也長大了,還殺了胡老。”
“倒也不是報仇,隻是想殺了他而已。”
孟明知道自己到底已經不是當年的孩子了,他已經不能正常地活著了。
他從長睫下看向坐在對麵的孟彰,那個一臉痛惜哀傷,就快要哭了的哥哥,笑起來,就像滿含著惡意。
“就像殺掉其他人一樣殺掉他,隻是費了我更多的心思,但他也像所有人一樣死得輕易,所有人的死亡都是一樣的。”
“區別在於他的血肉更加好吃一點。”
他克製不住地探出舌尖在齒間舔過,將先前被他咬出傷口的手臂湊到了自己的唇邊。
他的血肉,才是最好吃的。
一隻手從斜裏伸出,牢牢地、沒有任何遮擋地抓住了他的手。
那隻手用力得像是要捏碎他的手骨,也讓他一下回了神,孟明猛然大叫著甩開了那隻手,連滾帶爬地向後栽去。
孟末懸在半空的手手心已經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黑色,鑽心的痛從手心鑽向心髒。
他的手像是陷進了沼澤一樣,不停地下陷,黑氣不斷地向上蔓延。
孟末毫不在意地點了肩上和大臂的穴道,壓製了黑氣,將皮肉開始潰爛的掌心握起,收回手放在身邊。
他對孟明笑了笑,像小時候一樣安撫他。
“沒事了,阿明。”
孟明直勾勾地瞪著他的手,渾身發抖,牙齒也打著戰,跌坐在那裏像是被嚇傻了。
火焰跳躍著,陰影也搖擺不定,四個人的身影和表情都看不真切。
“爹……”
孟彰起身過來,給孟末的手綁上了帶子,阻止血液的流動將毒帶向全身,又抽出刀來,在火上烤了拉著孟末的手剜掉腐爛的那塊肉,小心地沒有傷到筋骨和經脈。
孟末一聲沒有吭,孟彰的手也很穩,孟寺過去隔著黑袍抱住了孟明,輕拍著回不過神的少年安撫著。
做完這些,孟彰看了眼那邊的孟明,抿了抿唇。
“阿明,沒事的,我去問問統領他們帶藥沒有。”
“不、不用,我這裏,有解藥。”
孟明猛然回過神來,哆嗦著從懷裏摸出了一個小藥瓶,一隻手險些把藥瓶掉到地上,他慌亂地用兩隻手捧住了藥瓶。
他的話音被帶得抖了起來,孟寺隔著袍子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冷得像塊冰一樣,冷汗不停地從他的額上頸間滑落。
他不敢再靠近孟末,隻是費力地捧著那個藥瓶伸長手遞過去。
“給爹爹吃下去就好。”
孟彰停住向折思他們走去的腳步,走過來拿起了那個瓶子,孟明的手在他靠近時瑟縮了一下。
藥丸是小小的褐色藥丸,瓶子裏有不少,孟彰拿了一顆給孟末吃。
藥的見效很快,吃下去沒有兩息黑氣就從指尖褪去,掌心的血肉也恢複了正常的顏色。
孟彰拿出藥和紗布來給孟末包紮,之前孟末受的傷還沒好全,他剛好隨身帶了些應急的東西。
孟末和孟彰、孟寺都沒有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孟明說自己成了藥人時,孟末和孟彰就已經了然。
他們見過藥人,孟明是最為特殊的一個。
那頭灰發和種種的不正常,以及有意無意的能讓人受傷和要命的毒,都是藥人帶來的後果。
孟末神色沒有驚動,眼神比之先前還要溫柔,一直平和的注視讓孟明慢慢平複了下來。
“爹爹,阿明不是故意的……”
雖然他和一命說過,他最愛看孟末痛苦哀傷的樣子,但其實他也最看不得孟末有一點的痛苦哀傷。
少年避開了孟末的目光,又將自己縮了起來,拒絕了孟寺的觸碰。
他不該讓任何人觸碰到他的,他不該回來的,這樣就不會傷到爹爹了。
孟明吸了吸鼻子,一小團縮在那裏,不比小時候的他大了多少,身形看著還越發的單薄了。
小時候養得好,孟明還有些胖乎乎的,抱起來瓷實又壓手。
孟彰給孟末上好藥包紮好,將孟明那塊掉進了火裏的餅拿匕首戳出來,掰開焦過頭的,遞了一半給他。
“先吃點東西,不能浪費糧食。”
“你小時候還專門愛挑焦了的吃,這個剛剛好。”
孟明又吸了一下鼻子,淚汪汪地抬起頭,張口從孟彰手上咬下了餅。
現在說什麽都不合適,幹脆將冷掉的餅重新烤熱乎,三人也一人拿著一個吃了起來。
這邊先前的大叫驚動了折思他們那邊,折思探著頭望了一陣,見沒什麽大事才坐了回去。
折寧咬著繃帶的一頭在調整夾板,也就是現在他們這邊有能妙手回春的人在,要不然這樣反複折騰,他的手是保不住的,習武之人骨頭不正,一隻手也就差不多廢了。
不過想想,之前薛淨悟比他還要慘得多。
折思幫著他弄好了,把燒開的水兌上一些涼水,兩個人輪流洗了手。
“孟將軍知道孟明命不久矣了嗎?”
“不一定。”
折寧也往那邊看了看,皺著眉搖了搖頭。
“之前侯爺沒有和孟副將說,我看孟明自己也沒有說出來的意思。”
孟明昏迷的時候岑見趁著人不注意在他脈上摸了一下,他是因為油盡燈枯了才會越發消瘦,體內堆積的毒在腐蝕著他的五髒六腑和血肉骨骼,最後可能連個屍體都不會留下。
岑見沒有和孟寺說,是在折思他們離開的時候悄悄傳音給他們的,還將莫上先生給的藥放到了折寧的懷裏。
如果孟明半路就支撐不住了,靠著藥還能回去見上孟末一麵。
但是沒有想到孟末和他們在半路遇上了,折思和折寧都不知道要怎麽開這個口。
不說的話,讓孟明在他們毫無準備的時候,在他們眼前腐爛融化掉,似乎更為殘忍。
死亡對於人來說是讓人恐懼哀傷的事情,但死者的恐懼隻是一瞬,而生者的哀涼要等著傷口慢慢長好,有些傷會流一輩子的血,化了膿再被挑開,反複折磨著人。
他們回首去看,另一個人的逝去已經悄無聲息了。
“之後……大概也剩不了什麽了。”
折思本想問要不要去看看,能否收斂一下殘骨,但那日的火勢並不比之前軍隊弄出的小,燒完也就是廢墟一片,連帶“埃蘇”也會真正成為曆史的過去。
能在火中安眠也算是全了他們的信仰和遺願,不必再去打攪了。
“若是能再早一些,也許最後會比今日還好一些。”
“但再早沒有側王妃在,蝗蟲便是個大問題。”
折寧往火堆裏添了一把柴,將腿盤起來一手撐著膝蓋。
“早一點岑侯也不在大嶽,孟公子不一定能殺掉胡老,方瞎子沒有自取滅亡。”
不過是因緣際會,恰好是此時,恰好有了這些人,事情便環環相扣。
或早或晚,都不會一樣了。
“別想了,早些回去見王爺,再等著側王妃和岑侯回來過年吧。”
折思默然頷首,從來的方向收回了視線。
而在更遠一些的地方,還有人坐在沙丘之上星河之下,屈起一腿抱著膝蓋。
他專注地看著那一邊,輕輕哼起一首搖籃曲,和孟明遺留在沙漠上的歌聲一起,為歸向神明懷抱的遠行人送行。
這一個夜晚過去得很慢,很多人也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不論是哪一邊的營地,將士都安然沉睡著,做著最後的養精蓄銳的準備。
輪值的士卒也放輕了來往的動作,不去驚擾到他們。
趁著夜色,姚遠山留守軍營之中,君留山帶著暗衛從密道下了地宮,見到了守在那裏的辛副將。
“王爺。”
辛副將過來看見君留山親自來了,驚訝之餘也很快反應過來高興地行了一禮,又認認真真打量了一番君留山,鬆了一口氣。
君留山挑眉看了他一眼,辛副將就不好意思地揉了一下自己的大胡子,領著他們邊向地宮臨時收拾出來的議事廳走邊解釋。
“聽聞王爺病了許久,看見王爺安好末將也就放心了。”
“之前側王妃和岑侯去了大漠裏,將軍讓人來問了好些次,前兩日剛剛回來了,但回去報信的士兵可能還沒到。”
君留山確實沒有接到林眉已經回來的消息,上麵沒有人認識他,也就沒人特地提到這件事。
而且林眉和岑見雖然在這邊,但一直沒怎麽露過麵。
兩人幾天下來都是自己隨處亂跑的,將士們根本不容易見到他們的人影,也就想不起來還有人在的事。
辛副將請了君留山入座,暗衛手腳麻利地搶在辛副將之前煮水燒火盆,沒事的就守在議事廳各處,辛副將看看沒有自己什麽事,也就坐了下來。
這位之前在金沙關就有些話癆,對著林眉他還收斂著不敢說太多,對著和他們想象中不同的,平易近人的君留山,他就有點把不住嘴上的門了。
也沒等君留山問,君留山剛轉了眼神過來,他自己就把接下來的事都一股腦地說了。
“側王妃和侯爺留了下來,兩位統領帶著人回去見王爺,但看來路上是沒能遇見了。”
“不過雖然側王妃和岑侯留了下來,但似乎還想要在大漠找什麽東西,昨天出去了就沒回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見到。”
“王爺要是急著想見側王妃,末將帶人去找上一找?”
辛副將說得誠懇,眼中全是認真地盯著君留山,仿佛隻要君留山點了頭,他立馬就能帶著人出去找人。
在廳裏的暗衛們都不由側目,敢和王爺這樣說話,也是勇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