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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宜談心

  等他就這麽喝完一壇,岑見還端著半碗酒,又不知從哪裏給他再拿了一壇出來。


  他抱著新的一壇揚起了眉,岑見抬了抬手裏的碗。


  “看看世兄要幾壇才能喝得醉吧。”


  “你這手藏酒的功夫究竟是跟著誰學的,定然不是我,我走的時候你還小著呢。”


  岑見但笑不語,孟末也拍開了封口,扣住壇沿靠在桌上,仰頭又灌了一口。


  “之後除非王爺有詔,我就不打算出大漠了。”


  急著喝了一壇的烈酒,酒氣上湧得也快,他們沒有點燭,隻有月光也能看見他的眼已經迷離了起來。


  孟末人還清醒著,岑見也是一個極好的聽眾,小時候的情義放到現在來看,對孟末這個背井離鄉多年的人來說,也是彌足珍貴的。


  有些話不知不覺之間就被他說了出來。


  這一次之後,他身邊就隻剩下孟寺一個人了。


  “我不敢去見阿明,那些天還好,但這兩天,我又開始夢見他渾身是血地站在我的麵前,問我為什麽要殺他。”


  “我到現在,都還是想要殺了他。”


  孟末自嘲地一笑,拍了拍懷裏的壇子,粗糙的陶壇發出沉悶的聲響。


  岑見抿了一口酒,接著他笑。


  “阿明聰慧,便是在如此境地,我和莫上先生都動了收他做徒的心思。”


  “他什麽都看出來了,隻是這孩子比你還想著好好走完最後一程,所以什麽都不願意說。”


  岑見喝完那半碗,從孟末手中搶過壇子,也不嫌棄地倒了一碗。


  “我知道世兄你心疼他,也恨自己,但你也讓他好過一些吧。”


  “血孽在身,我也度不得他,但他肯幫著王爺行事,得了善果,罪雖有償,善也應身。”


  “且讓他給自己掙一點餘地出來吧。”


  孟末斜睨著說得一本正經地岑見,又把壇子搶了回去仰頭澆下,末了一抹嘴丟開壇子,自己起身搖晃著去屋裏找新的。


  “算了吧,小木頭,你自己都不信鬼神不認生死的,還拿這些來勸我嗎?”


  驟然被人叫了許久沒有聽見過的小名,岑見還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


  孟末從角落的櫃子後麵又找到了一壇子酒,回來後坐到岑見的對麵,拿手在他麵前晃了晃。


  “三碗就醉了?”


  岑見把他的手打下去,目光看著要清明多了,他端正清雅地坐著,手上拿個別有一絲落拓不羈的土陶酒碗,裝滿了渾濁的酒液。


  “沒有醉,世兄,我是不信那些,我不信的是天命絕對。”


  “順天而為,逆天而行,這才是我信的,和鬼神生死皆無幹係。”


  他舉起酒碗,晃碎落在裏麵的月光,歪過頭眨了眨眼,眉梢跳上了正當意氣的狡黠。


  “但我好歹是個道士,這些事上,還是童叟無欺的。”


  孟末看著他,兀地嗆了一口酒,邊咳邊捶著桌子哈哈大笑起來。


  孟將軍挽地規整的發散落了幾縷下來,被灑出的酒打濕了沾在臉頰上,醉眼朦朧間放肆又張揚,平日的溫潤從容半點不再。


  “小木頭,我和他的父子緣是不是早就沒了?”


  “人交到你的手裏了,你便多善待一下他吧,既已緣斷,讓他也不要再強求了。”


  他斜倚在桌邊,用壇子和岑見的酒碗碰了一下,碰灑了岑見的半碗酒。


  “他有他的心傷,我亦有我的哀慟,兩兩不想見,此情不成雙。”


  “便這樣吧。”


  空壇子被他隨手拋下了,在地上磕碎了一塊,殘餘的酒液從破口流到地上,壇中什麽都不剩了。


  孟末最後真的喝醉了,醉到跌跌撞撞地推開岑見跑出了門,一路認不清方向地在府裏轉了大半圈,聽見動靜來查探的暗衛都被岑見打發了回去。


  他也不去攔著孟末,也不去給孟末引路,隻是在後麵袖手跟著。


  孟末沒有推開一扇院門,也沒有叫上誰一聲,在每個門口前深沉地站上一會,他又會扭頭就走。


  最後府裏大半的院門都被他盯過了,眼見要到林眉的院子,岑見才出麵把人攔住了,

  他還是認得出岑見的,走了大半個林府,步子越發穩健,眉眼深邃而低沉,已經看不出他醉酒的事,頭發散亂下來,隻有幾分失魂落魄。


  岑見叫他回去了,他也不再執著地重複他記憶中要做的事情,跟著岑見就往回走。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前院背後的時候,撞上了來找人的孟彰和孟寺,兩人不以為怪地上前拉住了又開始盯著一扇木門發呆的孟末。


  “多謝岑侯照料父親,我和四哥先帶父親回去了。”


  “世交之間本當如此,幼時我也受過世兄不少照顧。”


  岑見看了眼天色,現在也當有寅時了,外麵已經陷入了安眠之中。


  “世兄現在這般也不好去軍府,不如讓他在我的院子裏休息一下,酒醒之後也好洗漱收拾。”


  “你們也一起過去休息,我剛好去看看阿明。”


  孟彰抿唇看向孟寺,孟寺思考之後點頭道謝。


  “如此也好,多謝侯爺。”


  岑見叫了在附近的一個暗衛帶他們過去,又讓暗衛燒些水分別送到兩個院子去。


  孟末被孟彰他們扶走,岑見捏了捏眉心長出了一口氣,他倒是沒醉,三壇子酒,他就分了三碗,還灑了半碗,但也落了一身的酒味。


  “剛才該先回去換身衣服的。”


  他甩了甩半幹的袖子,推開了薛淨悟暫住的院子的門,在院子裏坐下等著暗衛送水來,背靠著石桌仰頭望著星辰。


  關著的房門被人從裏麵打開,薛淨悟披著衣服出現在門後往外看了一眼,就抱臂倚靠在門上站穩,挑眉看著院子裏發呆的人。


  “岑侯大半夜在此作甚?”


  岑見聞聲順勢向後傾身一倒,倒仰著頭往那邊看,薛淨悟和屋子在他眼中就都顛倒了過來。


  他眨了眨眼,在摔倒之前又坐了回來,轉過身笑了笑。


  “在下也沒了住處,隻好今晚來同薛公子做個鄰居。”


  薛淨悟睡得淺,之前孟末折騰的時候雖未有喧嘩,他這邊又隔得遠,但還是聽到了一二動靜。


  隻是他看著院中的青年沒想明白,不過是孟家的事,岑見為何總要摻在其中攪合。


  為了利用孟明、孟末,還是孟家?


  薛淨悟知道這不是自己好管的事,但他之後要找碎片,難免要和王府的人打交道了。


  “府中空院不止這一間,岑侯也不必讓出自己的院子來吧?”


  “時間晚了,收拾一個人的房間總比收拾三個人的來得快些。”


  岑見喝了酒不醉,但今晚他有些犯困,掌心蓋在額頭上揉了揉,暗衛那邊現燒水還要一會才行。


  “這邊近些,我好守著阿明,若去隔壁莫上先生又要不高興,在下隻能冒昧打擾一下薛公子了,還望見諒。”


  薛淨悟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從屋子裏蹦出來,艱難下了台階跳到石桌邊。


  他撐著石桌坐下,近距離看著岑見的一雙眼睛。


  “現在反正也還不能睡覺,不如岑侯先為小生一解疑惑?”


  岑見也不知道今晚是不是黃曆上寫了宜談心,還是給他寫了不宜睡覺,剛安頓好孟末,怎麽又來了一個薛淨悟?


  把要打出口的哈欠給吞了回去,他點了點膝蓋歎了一聲,無奈頷首。


  “薛公子請說。”


  “岑侯和王爺,打算拿孟家如何?”


  “孟家之事與小生並無多少幹係,但小生仍是好奇。”


  薛淨悟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和警惕,他要和攝政王結善緣,要和王府合作,都是因為有林眉在,這些也都是隻能通過林眉來做。


  林眉現在是君留山心愛之人,在王府也地位尊崇,君留山似乎步步都在為她考慮。


  但薛淨悟想要知道這樣的情況能維持多久,他到底該不該往下一步走,還是就此及時抽身。


  不過他也看出來了,和王府的人打交道,最好便是有一說一,你和他們繞圈子繞不過,很多時候他們也不屑做什麽陰謀詭計。


  更多的是讓人心甘情願或是不得不跟著他們走的陽謀,君留山的行事風格影響了王府上下。


  “王爺是君子,岑侯也是君子,但君子並非不善權謀,身處朝堂做出一些事來小生也能理解,隻是小生不願被牽涉其中。”


  薛淨悟說得明白,岑見也是恍然。


  是他最近和孟明太過親近,但今日所為,恐怕又不止一人覺得太過冷酷。


  孟末是如此,但孟末知曉孟明情有可原而法理不容,得受這般下場,殘命給他們利用一二,也是無可指摘,若能借此真正剿滅焚仙門,對他們一家而言也算是大仇得報。


  孟明聰慧,諸事看得明白,反而知曉岑見並非是虛情假意安撫他,但真心實意對他好,和真心實意要利用他,在他看來也不衝突。


  他所求的,隻是岑見給他的能真切觸碰到的溫暖。


  而薛淨悟更能看見的是今日岑見毫不猶豫的一麵,孟明身有異常,就成了他們手中一件能夠被利用的武器。


  莫上先生倒是更相信一些君留山和岑見的人品,但他也明白掌權者該有的冷酷無情。


  岑見都不知道該不該笑了,他也真是莫名其妙便被腦補出了個無妄之災來。


  他撐著頭哭笑不得,又不得不壓著笑意耐心和薛淨悟解釋。


  “在下關心阿明,是因為他是在下的小輩,也是個命途坎坷的孩子,還因為他聰慧,對我等這般的人而言,這樣聰慧的孩子並不好找。”


  “我看他是看待親近的子侄,他是身懷異常,但留得他的命下來,不止是為了防備焚仙門,更是想要找到救他一命的方法。”


  功不抵過,他是罪孽深重無可挽回,但有朝一日能救得了君留山,說不定也能找到救他的方法,也能讓他活著把罪贖清,再幹幹淨淨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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