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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1章 問人

  向亭沒有太過關心最近京中士子的事,雖然知道他們在客棧中吵了一日,但為了什麽吵的知道得並不很清楚,這時也坐了下來,一手逗弄著皇長子一邊聽著故事。


  “臣也遣人去查了他父親之事,那書生離家之後,在外求學多年但並不得誌,後來同一漁家孤女成婚,生活也困苦,常常同妻子吵架。”


  “那個書生性格並非不好,隻是太過自負,低不下頭來,漁家女又好強,才總在生活之上因諸多不順而鬧,但夫妻情分並不淺。”


  岑見停下來喝了一口茶,君後辛親手將茶點放到了他的手邊,往前坐了一些,像是聽學的弟子一般側身而坐。


  當年他聽羅有恒講課的時候,都沒有這麽老實專注,也或許是因為故事總是要比經典講義有趣。


  岑見稽首謝恩,潤了喉後才繼續說了下去。


  “這些事,當時事情鬧起來後就有人去查過,據其左右鄰舍所言,妻子死後,那書生整日喝得酩酊大醉,也不顧幼子,還是靠著鄰裏憐惜才將孩子養活了。”


  說著他也不由歎息,算起來,整件事情裏,最為無辜的該是那個孩子才是。


  不過生在那個家中,就成了所有親人都不待見的存在,親父還不如外人對他憐惜,祖父祖母也遷怒於他,罵他是野種。


  “後來書生一日被路過的和尚點化大徹大悟,隨和尚去了方外,就將幼子從千裏之外送回了家中。”


  “如今那孩子因為回不去家,被溪義縣一戶善人家給暫且收留著。”


  “但依大嶽之律,就算有人心善想要收養他,也是不能的。”


  君後辛昨日聽了消息,背後的事暗衛還沒有給他送上案頭,隻知道那個孩子的事。


  岑見講到了一半他的眉頭就深深地皺了起來,不過事情到此居然還沒有完。


  “那戶人家書生並非獨子,上麵還有一個兄長,下麵也還有一個弟弟,另有兩個嫁出去的姊妹。”


  “家中也因為要不要接那個孩子回去而鬧得不可開交,因著家中尚算殷實,家產在當地而言算是不菲,這孩子接回去了不是養活不起,而是要分割財產。”


  他的父親已經成家又離家,算是和家中分了家,按例可得家產,家中三個兄弟,兄長奉養父母,可得四成,而他和弟弟該各得三成。


  若是沒有這個孩子,他出家了放棄了家產,剩下的兄弟二人能平分了家產或是依著四六來分,但現在他偏偏又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能代替他,至少得到兩成的家產。


  “家中兄弟兩人,兄長是不願的,直言他不孝不義,家中早該同他斷了關係,那個孩子也和他們家沒有關係。”


  “而弟弟卻堅持不能就這麽將幼子置於外麵不顧,不論書生如何,幼子無辜。”


  岑見看著君後辛,輕輕放下茶盞,馮喜送上擦手的布巾,擦拭幹淨後他從盤中拈起了一塊點心。


  “陛下可知昨日那些士子是在爭吵什麽?”


  “朕聽聞,一是爭出家之人是否不孝不慈,二是論家中丟棄幼子是否不仁,三是辨儒佛之異,棄儒從佛之舉。”


  事實上,就是因為最後一個問題,才能鬧到皇帝的麵前。


  曆代以來,帝王以諸家治天下,不以諸教治天下,諸家之思是為齊家治國平天下,而諸教之用,是為使民順。


  若以教治,使民皆以超脫為求,以成佛得道為求,何人耕種,何人做匠,何人行商,何人從軍戍邊,何人治國用政?


  諸子百家,道佛二教,不過皆為帝王之工具,合該恰如其分地在需要的位置上,輔佐天下太平。


  “朕聞不少學子曾言,那書生從佛,是因有慧根,該被佛祖點化,這是他的緣分,不該以世俗的眼光去看待。”


  “那麽陛下以為如何?”


  岑見不慌不忙地吃完了一個點心,呷茶垂眼,似是要考校君後辛一番。


  君後辛知道他們岑家是有名的玄門世家,說起來也和道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在一些問題上,岑家從來處理得很是妥帖,半點不需皇家煩心。


  這也是君後辛能找他來說這些的原因,他想要知道,從岑見這樣身份複雜的出身去看,他又遺漏欠缺了什麽。


  羅有恒是學識淵博,那些年教導他也盡心盡力,且因為清流的氣節,他還是個堅定地保皇派,君後辛的擁護者。


  但後來君後辛才發現,羅有恒在官場太久了,久到一些事情他已經看不清了,久到他的目光和宮中的人一樣,隻能看見宮牆上的四方天空。


  他能教他治國,但他不能教他什麽是天下,什麽是天地之廣。


  君後辛雖承認了自己的平庸,但他更知道他還有機會去學,而他要學的也太多了。


  向亭也好,岑見也好,還是他的王叔,以及更多的人,都能成為他的老師,隻要他想。


  “朕以為,他不忠不義不慈不孝不悌不友。”


  “如此之人,妄稱為人。”


  向亭有些驚奇地看了君後辛一眼,然後就被他兒子抓住手糊了一手指的口水。


  林善淡定熟練地將向禦史的手指頭解救出來,先給皇長子殿下擦擦嘴,又給向亭把手擦幹淨,接著繼續在旁邊當柱子。


  岑見也抬起眼來,唇邊露出一個笑來,放下了茶盞向君後辛拱手低頭。


  “臣願聞其詳。”


  君後辛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會,拍了拍還要去抓向亭手啃的兒子將人安撫下,才謹慎地說出了他的想法。


  岑見對他這樣在學堂上被先生抓住了回答問題,平日裏又不好好聽學,現在生怕說錯被打的樣子,無奈間也覺得頗為熟悉。


  他自己當然是不會有這樣的時候,君留山也沒有過,但像極了曾經的岑識。


  “不忠不義不慈不孝不悌不友”


  “朕以為,其不思報國,士農工商一事不做,年紀輕輕避入空門而吃施舍之糧,勸民不向國而向佛,是不忠於國。”


  “鄰裏於他多助,他未有回報之意而對他人好意視若無睹,豈非不義。”


  君後辛見岑見依舊笑著,並未露出異樣神色,還在他看過去時向他微微點頭,向亭也是若有所思地聽著他講話,不由放心了一些。


  皇帝的案頭多是天下大事,這樣的民間小事他也是第一次試著去理解,才發現並不比解決一方的民生簡單,生怕鬧出個貽笑大方來,讓兩人看了笑話。


  他輕咳了一聲從容地端茶潤嗓,才繼續向著兩人“答題”。


  “對幼子不顧,使幼子險些不能存活,後又棄子不顧,是為不慈。”


  “離家多年不曾奉養父母,未得父母準許而出家改姓,是為不孝。”


  “於兄弟之間,不曾互幫互助,棄子於家而不思兄弟難為之處,是不悌不友。”


  君後辛都不知道這個人這麽多年的書是讀到了何處去,這麽多年未曾讓他考上科舉,可見並非時不待人,而是其無德無才偏要怨天尤人。


  之前岑見使士子議三題,有在場小童將士子所言盡皆記下,岑見將那些都呈送了禦覽,也為他細細分解過那些話和立場。


  而“君子立世”這一題,岑見曾和他說,其實最為合他心意的,是柳丹卿所言。


  “君子六藝,不舍武功,若要護人,要護這世間,非有一顆仁慈之心,有一身君子傲骨就能成的。”


  “教化惡人並非有錯,但教化不得之時,也當有果決。君子不可執劍,則無能也,有仁名而難全救護之心。”


  岑見當時袖手站在他的案前,不曾避諱地直白告訴他。


  “王爺無君子之名,而行君子之事,當年王爺橫刀立馬定邊疆之亂,靠的是殺伐果決,用的是屍山血海,而非仁慈教化。”


  君後辛沒有見識過他的王叔在戰場上是什麽樣,但君家的皇子從來都要求文韜武略樣樣不可疏忽,君後辛自己武藝騎射並非上乘,但也不是真的拿不出手。


  隻是當年被逼著練武時他也在心裏怨過,太苦太累,朝中不穩每日本來都已經是身心俱疲了,還有那許多的功課壓在頭上。


  君留山並非是個溫和的長輩,從來對他都是嚴苛,才能讓羅有恒輕而易舉地在他心中埋下了日後的隔閡。


  “仁為君子容,劍為君子骨,不可不互補互生,若是無仁,則易暴虐。”


  “然此為臣一家之言,淺薄之見,陛下當思而用之,君王治世,該學的是辨人。”


  現在和這個書生的行事對應起來,君後辛才知道當時那些士子在辯論之中,體現出來的所思所想,有多大的差別。


  “君子之辯那一場中,朕記得有一人曾言——‘君子之行,但始終如一,不以外動,不移本心,以外艱難或榮貴,而使己心偏移隨波者,非為君子,不過狡假君子之名。’”


  皇帝坐在暖閣之中,麵對兩位先生,身邊躺著他的幼子,閣內皆是圍繞著他而求生存的內侍,突然發現了世間千人千麵,他居此地,連身邊人都不一定能看清。


  執掌一國,觀大局而知細微,不必文韜武略卓爾不凡,唯有知人善用權衡之術是為最重,但就是這一點要求,於曆代皇帝而言,都是艱難。


  “天下人中,學子千萬,萬千學子之間,君子幾何?”


  “用士子治國,不必非君子不取,但朕也在想,為何不得不用小人、奸人、偽善之人。”


  “水清則無魚朕也懂,但官員多如此,國政如何不腐。”


  這半年來他能被氣得開了竅,朝中的眾人居功至偉。


  多年蒙在眼上的紗一下被扯了下來,才發現朝中混亂若此,沒有他王叔的強硬手段壓著,那些個見不得光的心思就開始爭先恐後往上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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