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白衣逍遙,三世之身(下)
霞光閣之內,這一場堪比天人之戰的璀璨一戰,打的無聲無息,然而卻是南海天啟年輕一輩最頂尖的高手與這老一輩高手的傳承之戰,其中無關死亡,隻有問道。
洛天僧人心中不解大道為何,想要自我斬斷三千煩惱絲感悟,然而前無古人後無來人,便入這道門解惑,然而道門之道理他卻不認同,所以便大打出手。
然而最後一刻,這老人似乎心有所感,不知為何,悟了卻也未悟,懂了似也沒懂。
新雪已停狂風陡地拔地而起,一道琴音從半空兜頭罩下,似從界外湧來。餘暉間沉浮,不沾生氣,狂風內起舞,不惹塵埃,一分之間遂化無數,便有無數聲線從長空旋而又旋,直上青霄,複又歸一聚合,自此處翻滾於彼側,密集若雪絮。於是,霞光閣外便盡是這琴音。
琴勢愈急,氣吞山河,而內中更有陣陣龍吟之聲。
老僧低頭看地,再仰頭看外方天空,眼中閃過一抹驚色,唱了一聲佛號後,收回手印。
身後金身緩緩褪去,琴音漸息,龍吟之聲乍止。
黑衣老僧歎息一聲,扯掉身上袈裟,隨手丟在一旁,喃喃道:“山上有條龍,先手一百零八式登峰造極;有隻鳳琴,可奏八極,最擅蓄勢中盤搏殺;還有你這個白衣,收官的本領無出其右,姚千修下得一盤大棋啊,果然不曾負了他那國手之名,看來我卻有不如,那半招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了。”
白衣人掩住唇艱難咳了一聲,輕聲道:“前輩嚴重了,今日我師兄妹三人各自祭出最強手都未能在大師手下討得便宜,大師半路出家,可這佛門功力亦遠在我等之上,若是用出道門玄術,那等殺人手段連家師都要退避三尺,在下恐連一息都堅守不住。”
洛天僧人對他掌心中殷紅血漬視而不見,突然狐疑道:“那陳小子既是姚千修所選之人,他為何眼下上不得山,老夫之前使些手段,雖有從中作梗的嫌疑,但更想知道你師父那老匹夫的局究竟布到了何種地步,隻是現在,倒讓我越來越看不透了。”
這老人在一刻前辨識出陳白帝體內經脈玄異處時,便料到那孩子入南海所為的即是天啟第四峰,至於“觀書百日自有機緣”這等言語,想來一是指點他南下的老匹夫存心磨礪,二則便是山上人推波助瀾的緣故,他便偏反其道而行,點破那少年登山,料定以後者眼下境界雖是微末,但入天機、流雲、落絕三峰倒不無可能。事實上正是如此,道尊之門大開已成既定之實,那孩子隻要有心邁進去自可一步登天,隻是若如此,隱峰便要擦肩而過,而他便可藉以這粒棋子破了那老家夥的局。隻是——
白衣人深吸了口氣,微笑道:“時機尚未到,他須得入世走一遭,既然日後會成為我的小師弟,作師兄的,總要替他鋪一條路來。”
老僧看了一眼視線那頭的白衣人,麵露悲戚,“天啟第四峰藏龍臥虎,可惜了——”
白衣人搖搖頭,對老僧鄭重揖了一禮,“今日多謝前輩所贈的一場造化。”
洛天僧人未曾理會,從袖中摸出一隻純淨玉瓶,冷聲道:“這瓶中有三枚回還丹,你九日且服一粒,以玄門道術運轉老夫為你灌輸的佛門氣息,不出半年,體內隱傷便可盡除。如今與你師父賭約之期將至,二十年裏,老夫曾雕降龍木為鴟吻,引大溱陵墓九成龍氣嫁接到那位小六爺手裏,剩餘一分依照你的意思,散至龍眼兒原,而後又使些手段送你天啟門下弟子一場機緣,今日再為你修複心脈重創,我洛天隱宗自認再不欠你天啟什麽,從此你我間再無瓜葛,老夫不日也要下山去了。”
白衣人輕輕點頭,但始終沒有接過那隻玉瓶。
洛天僧人心有所感,蹙眉道:“怎麽,事到臨頭還要為那個‘不曾過門’的小師弟鋪路?”
白衣人點頭道:“想來大師也看得出,他體內經脈異常,‘二十三路回流通竅’說是機緣,實則也是惡果,師父當日讓他上山,未嚐沒有讓大師從旁協助的意思。”
洛天僧人不置可否,猶豫片刻後才緩緩點頭。
白衣人展顏一笑,解下係掛在腰間的翠綠葫蘆,輕輕拋過去,笑道:“逍遙今時今日下不得山,大師日後若是見過家師,這一壺酒還請勞煩一道帶過去。”
洛天僧人嗤笑道:“老夫生性嗜酒,你就不怕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老僧人用詞自汙,卻偏偏又仿佛自己覺察不到,白衣年輕人沒有笑,反而鄭重說道:“這壺酒大師若能喝上一口,隱峰上下深感大恩。”
洛天僧人臉色變了變,搖頭道:“你們隱峰那點天下興亡的破事,老夫不是匹夫,做不來的,還是老老實實當我的孤魂野鬼去吧,不過李小子,你可當真愧對了你那個名字。”
白衣年輕人沒有說話,轉身離去。
這世間人修行多半修的是順心意,求天下之大,無一處不可去得,卻偏偏有些人,如他李逍遙般,畫地為牢,自困方寸之地,何苦來哉?
李逍遙,這一生又何曾逍遙過。
“年少時血氣方剛,以為世間最大的幸事不過一頭驢、一壺酒、三尺竹劍,這世上便無處不可去得。後來卻才發現,早在我出現時,這六域便已畫下了條條框框,注定能走的不過隻一小方天地罷了,當年大溱陵墓如此,如今天啟隱峰更如此,萬人萬事萬物從不是沒有邊際的,當你試圖去掙脫時,從高處望過,原來隻是在八兩牢籠內苟延殘喘。人生最悲哀處不過如此。”
洛天僧人突然發覺手中重不得女子胸脯四兩的酒葫蘆,幾有些拿捏不住,仿佛盛裝著天下,想著那人離開時所說的那句話,忍不住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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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年輕人彎腰走在石階上,低垂著腦袋。山道石階上有風聲繞耳,似是女子在低訴,他像是突然聽見了什麽,驀地回頭,雙目悄悄濕潤。
他記起了在很多年前,曾有個性情跳脫愛紮羊角辮的小木匠丫頭總愛跟在他的身後,十分歡喜地說,喂,小書匠,莫再佝僂著背啦,像個小老頭似的,丁點都不好看。
於是他悄悄站直了身,輕輕一笑。
當年他曾書生一怒,強行破關而出衝進大墓中尋她,斬落墓中八千鬼雄兵,卻連她的屍身都也不曾找到。
但於他而言,她似乎從沒離開過。
“昔年大溱亡國,非是後主無道,卻是那位太祖皇帝有雄才卻無大略,欲以萬世基業畢功於一人,以致鯨吞了九世氣運,耗盡後世氣數,最終不為天道所容一國破而死盡百萬民。我遊曆春秋見盡卑鄙醜陋,曾寫下四十四字的一副大聯,被張家讀書人判為枯槁文士的悲憤之作,不是遺書勝似遺書。”
“龍騰三城,綿延千裏,如山河半斤淩遲,滿目瘡痍泯風采;鳳遊九州,清流萬古,若傾城八兩砒霜,兩耳鑿瞎聽驚雷。”
年輕人緊抿著唇,雙目含淚:“小木匠,記得那年教你讀書識字時,你曾問我‘聖’字該如何去讀,我想了好久,從日出到日落,總也未拎得清楚,你當時隻眼巴巴地望著我,心底大概失望極了覺得我這個讀書人好生沒用吧,不過我現在或許真的可以講得明白了。”
“為‘聖’者,便是寧教天下人負我,終不負天下。”
這個一向性情溫和與世無爭的年輕人臉上罕見地露出一抹堅毅,他抬頭望向雲海間某處,輕聲道:“我李逍遙此生不憚己身走上窮途末路,也要為這天下鋪出一條陽關大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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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天昏,雲影消逝。
最後一刹那,行走於大山之中的李逍遙突然回頭,目光所及之處,正是那見峰而未登峰,直接下山的陳白帝。
兩個人的目光在一瞬間對碰在一起,卻並無任何火花產生。
李逍遙淡淡一笑,輕聲說了一句:“小師弟,好久不見。”
這一句話,陳白帝並沒有聽到。
但他卻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那聲音似乎是來自遙遠的千年之後,來自他的轉世之身,左飛!
陳白帝回轉過身,目光隔著萬裏雲層,望向羅浮山的方向,皺眉喃喃自語道:“果然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