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嘯月雪狼（下）

  又是那些映像。


  四周盡是濃的化不開的黑暗，清靈的滴水聲在耳邊縈繞，他站在水裏，腳被困住動彈不得。


  在眼前的極遠處，有一座高山。


  山勢孤傲聳立，直刺天穹。


  山巔之上，立著數道身影。


  在這些身影的周邊，有雷霆起伏，黑氣繚繞，鬼火彌漫，金光盤旋——


  然而，這諸多流光溢彩的奧妙之物，始終沒有掩蓋住一個人的存在。


  那人站於崖畔，雙手負於身後，隻留下一道背影。


  他很普通，著一襲黑袍，長發如墨被一根青色束帶係住。


  然而他並不普通。


  當他轉過身的時候，身影很清晰，卻始終看不清楚模樣。


  像是眼前被蒙上一層水霧，虛浮飄渺。


  天地因他的存在，寂靜黯然，仿佛一瞬便是九千年。


  而後黑暗被撕裂，驀然從宇外闖過一道極光，他站在水中，以仰視的姿態迎上那光亮下的黑色身影，極光之中，那身影衣袂翻飛，風采卓然，目光清冷如水，舉手駐足之間，便有大玄妙隱然而生。


  他伸出手想要去觸碰，一切卻在頃刻，支離破碎。


  陸青楓啊——


  耳邊響起陣陣清音，像是三生輪回裏的回音，每一個音節都似是一朵盛開的蓮華。


  ——陸青楓恍然驚醒。


  映像中的黑暗盡數褪去，腦海裏卻依舊混沌一片，蓮花清音聲聲入耳，亦幻亦真，竟分不清是存在還是莫名。


  突然，他聽見了潺潺水聲，清心寧適，就從耳邊傳來。


  有些艱難地偏轉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條色澤殷紅的水潭。


  在潭畔，懶洋洋地躺著七匹雪狼，巨大的狼首埋在水下，左右搖擺持續了很長時間，也不知究竟是如何呼吸的。


  陸青楓忍不住蹙起了眉。


  不是被眼前的這幕詭異畫麵驚住，而是體內正傳來難以忍受的劇烈痛楚，他微微側頭，想要察看身上的傷勢，卻驚異地發現，那些慘怖的傷口早已不翼而飛。


  新生皮肉重新生出，泛著如玉光澤，與原本的皮膚之間雖還有一絲間隙，卻幾要契合在一起，淡淡的紅色從中隱現出來，就像是潭水中漂浮起的霧氣。


  他一時有些惘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潭畔的一匹雪狼此時正把腦袋從水下伸出，劇烈搖晃了幾下，灰白色的毛發甩動著，根根倒豎，像是個刺蝟似的。察覺到身後的動靜，他轉過身，看見已經醒過來的陸青楓，咧開嘴無聲地笑了，悄悄地挪著四蹄來到他的身邊。


  這匹雪狼在所有狼中年齡最小，體型也最小，卻依舊很大，對陸青楓也是格外的親密。


  陸青楓還沒有從惘然中擺脫出來，便感覺到臉上有一股濕潤在滑動。


  麵對著體型碩大的雪狼，他並沒有多少震驚，本能裏下意識地沒有生出防備，這讓他有些不適，啞聲問道：“是你救了我嗎？”


  雪狼愣了一下，抬起頭來看他，黑漆漆的眼珠子轉了轉，然後伸出舌頭繼續舔了舔他的眼睛。


  陸青楓眉尖緊作一團，心有不喜。


  雪狼見他這幅模樣，有些悻悻，心想我這麽高興，你為什麽要皺眉？


  然後他的屁股被踹了一下，瞬間飛了出去，在他身後，最大的那匹雪狼正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神情桀驁而驕傲。


  小雪狼氣勢登時矮了半截，悻悻然回到潭邊，不再理他。


  大雪狼垂下狼首，後退了幾步，屁股朝下，兩隻前蹄高抬，靠攏在一起，對著陸青楓認真揖了一禮。


  陸青楓微怔，準備起身還禮，掙紮著想要站起身時，卻發現根本動彈不了。


  他閉上眼睛凝神三息時間，重新睜開，麵色頓時慘白。


  隻用三息時間，他便知道身上為何會有如此異樣。


  ——筋脈盡斷。


  他想起自己從崖坪上墜下的時候，走出九步過後，體內有無數股斷弦聲響起。


  原來是經脈斷裂的聲音。


  心室依然跳動，但卻無法將血液依著經脈血管行到四肢百骸，生機盡無，故而無法動彈。


  陸青楓苦笑一聲，想不到自己竟然成了廢人。


  但對於此，卻也並不意外。


  事實上從崖坪墜下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到會有這個結果。沒人能從三十餘丈高的距離處墜落安然無恙，盡管他在落崖之中做了很多準備，而在最後一刻，更是用鄔紮罕的坐騎墊在身下減緩震力。


  但那畢竟是無奈下的唯一選擇，也不得不選擇。


  因為鄔紮罕的大軍就在身後，他若不跳下去，就注定身死。


  若是跳下去，或者還有可能存一線生機。


  基於此，故而產生的效果微弱，就比如現在。


  隻是，終歸心有不甘啊。


  雪狼立在他的身旁，注意到他臉上神情，似乎猜測到了什麽，但卻並未有什麽表示，隻是像往日教訓其他雪狼那般，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


  踢得很隨意，很理所當然。


  下一刻，陸青楓落進水潭中，暈了過去。


  其他雪狼紛紛抬頭，眼中滿是震驚，接著便是怒目而視，心想平日欺負我們也就罷了，現在連他都敢踢，你是要作死啊。


  大雪狼高高昂起頭顱，不屑地冷哼一聲，挪著威武雄壯的四蹄緩緩離開這裏。


  身後的雪狼們看著他的背影，又看向水潭中漂浮的陸青楓，久久不語，想到某種存在的可能時，眼中忍不住露出一絲期待。


  他們在期待什麽？

  ————


  陸青楓雖然昏迷，但意識卻依舊清醒，此刻身處在水潭之中，自是清楚是雪狼在身後踢出的一腳，倒沒有生出太多的憤怒情緒。體內經脈盡斷，血肉卻恢複完好，雖不知其間用了何種手段，卻也知道是雪狼所為。


  他們對他並無惡意，否則，也就不會救他。


  而且，基於某種奇怪的感知，在雪狼揖手以禮時，盡管在極力掩飾，他卻還是看出了許多不同尋常的東西，比如親近，比如尊敬——


  隻是，同樣不知為何。


  水潭中的殷紅之水包裹住他，潭水熾熱，穿過本就殘破的衣衫，衝刷著他的身體。


  陸青楓感覺自己就像是身處在一片熊熊烈火之中，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劇烈的痛楚一波一波地衝擊他的神經，體內血液也似要沸騰。


  一縷白色氣息緩緩從他的頭頂冒出，於這潭上殷紅之氣，格外顯眼。


  這白色氣息，源於百會。


  百會之穴，百川匯流。


  雙目緊閉的陸青楓，麵上呈碧清之色，而周身卻現殷紅，正如此間所處碧血寒潭的夜時與晨間。


  一聲悠遠的歎息不知從何處發出，突地驚皺一池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