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2章 君子
君臨覺得那個時代的人當真是和現在的人非常不一樣。
有時候他會想,難道真的是完全不同的時空?即便有極為相似的文明基因,也不代表是前後延續的同一個時空。她信手拈來的典故,觀點,對於他來說都是全然陌生的,就好像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那般。
然而即便是相同的時空,她原來的那個時代距今也太過遙遠了,遙遠到他在很多事情上都難以理解。
也許是因為他和她之間是如此不同,又能夠在這麽大的不同裏時不時就尋找到共通點,所以他才總是樂此不彼地想要和她互動,如同走入了一個巨大的樂園,他能夠在裏頭呆一輩子,樂不思蜀。
“我剛剛想到了一個成語,樂不思蜀。”
鳳殊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就跳躍到“樂不思蜀”上了,怔了怔。
君臨將之前的所思所想詳細地描述了一遍,“你看,我總是這樣追著你跑。不單隻是身體上的追著你跑,想要縮短物理距離,在心理上我也一直在向著你的方向飛奔。
我真覺得你對於我來說就是寶藏,我可以欣賞一輩子,還可以和你就這樣麵對麵地過一輩子,你永遠都不會使我感到厭煩,膩味,你在我眼裏永遠都是與眾不同的,樂趣無窮的,讓我想要征服,更想要保護,想要把你藏起來,讓誰都看不見,碰不著,獨屬於我……”
鳳殊嘴角抽抽。
他這麽形容,就好像她之於他像是百玩不厭的玩具。
“你是孩子嗎?”
“嗯?”
“你不是孩子你怎麽會想要把人當做玩具一樣來對待?”
原本溫柔的表情立刻垮了下來。
君臨發現他現在麵對她的時候很難做到溫柔繾綣,她總是輕而易舉地用一兩句話便讓他破功,氣得恨不得揍她一頓。
“鳳殊,你就不能溫柔一點?明明你對其他人都總是笑臉相向的,對我怎麽就總是冷言冷語?”
她覺得自己簡直比竇娥還要冤。
“我怎麽對別人就笑臉相向,對你就冷言冷語了?”
“現在就是明證。你對七姐笑眯眯,對姐夫也笑眯眯,對平輩都這麽溫柔,對長輩晚輩就更不用說了。唯有對我總是莫名其妙發冷氣,要不幹脆動手打架,好像溫柔這東西你壓根就沒有一樣。”
君臨提醒她地上還有她剛才用來砸他的果核。
“你看,我對你這麽與眾不同,你還不高興,難道你希望我對你就沒有一點和對其他人不同的地方,這樣才歡喜?”
不得已,鳳殊從他的角度出發去解釋這件事。
難道她直接告訴他她不知道為什麽見到他就很容易窩火?她其實情緒控製能力從小就算很強,後來在慧山的教導下,則更加收發自如,哪怕沒有達到慧山隨心所欲的程度,也算是自控力不錯的。然而碰到他卻如江河決堤,情緒往往難以收斂。
“你這是,甜言蜜語?我是不是應該表示一番受寵若驚?”
君臨一點都不相信她這個解釋。
如果他對於她來說真的有她自己所說的這麽與眾不同,她對他就不可能一直都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就仿佛她永遠都不會允許他當真走進她的世界。
要是能夠像她闖入他的世界一樣,他也能夠闖入她原來的世界,生活幾年,親身觀察一段時間,也許他才能夠真正明白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什麽吧?
讓她成為今天的她的屬於久遠過去時空的那一部分,哪怕她願意和他分享,他也總覺得像是天方夜譚。
“你到底在想什麽?說我神遊天外,我看你才是思想上開小差。”
鳳殊搖了搖頭,“反正那對兄妹就讓姐夫處理好了,我們什麽都不用理會。
以後遇到同樣的情況,哪怕需要你來善後,也盡量少殺生吧,沒必要手染鮮血。
當然,窮凶極惡之徒,又或者強於我們能夠給我們帶來很大麻煩的人對我們下殺手的話,我們直接反殺回去好了,否則一次又一次的追殺我們,日子就不用過了。
我其實沒興趣和同為人類的人打架,不過如果是敗類,仇人,殺了也就殺了,他們招惹了我,那就該死,否則我難以自保,何談追求個人幸福。
弱者的話,放他們一馬也沒什麽。強者永遠都是朝更強者揮刀的,隻有弱者才會朝更弱者揮刀。我希望你是強者,更是君子。嗯,這也是我對自身的寄語。”
君臨挑眉,“君子?”
強者他理解,但是君子?什麽樣的人才能稱得上是君子?信守承諾?保家衛國?像她過去的家族男丁一樣?
鳳殊撓了撓頭。
“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君臨搖頭。哪怕在某本古籍上看到過,他也記不住,更別提聽誰說起來了。
“古代有一本書叫《周易》,有一個人叫孔子,這句話就是孔子為這本書寫的《象傳》裏的話。簡而言之,真正的君子就應當像天一樣剛強,自強不息,像地一樣氣勢厚實,容載萬物。”
“《周易》是什麽樣的書?孔子是什麽樣的人?《象傳》這本書是《周易》這本書的演繹,還是注解?”
君臨難得聽她說起具體的書名和人名,饒有興趣地問道。
鳳殊又沒有專研過《周易》,她能夠知道這句話的出處,還是得益於家族裏的夫子對四書五經特別感興趣,所以他教姑娘家也從不忌諱,傾囊相授。
她雖然對讀書也下了幾年苦功夫,但是重心依舊是放在習武上。如果她在鳳家待到二十歲,也許她當真能在文武方麵都打下更為厚實的基礎,就像那些武師揶揄她的那樣,能文能武,文武雙全的鳳家九姑娘。
鳳殊扯了扯嘴角。
“我也一知半解,實際上我並沒有通讀過,因為當年我年紀還太小,並不適合讀《周易》,剛才的舉例也不過是拾人牙慧,從長輩那裏聽到的一鱗半爪,但因為印象深刻,所以才會一直記著。
這句話差不多算是鳳家男子的行事準則之一,因為我從小習武,在演武場也是被當成男丁對待,所以哪怕是姑娘家,我也知道自己要向君子這樣的高度看齊。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取法乎下,無所得矣。’這是古代一個皇帝說的話。我覺得很有道理。能不能成為君子,很重要,也不重要,哪怕終生做不到,心向往之,時刻三省吾身,那麽就會有所精益。
孔子是我們那個時空非常重要的人物,名丘,字仲尼。孔子的‘子’原本是公侯伯子爵的爵位的一種,但後來演變為當時的人們對於有道德、有學問、有地位的人的尊稱,再再後來成為對年老有德行有聲望的長輩的尊稱,到了我生活的時代,則特別指代有著君子一樣品行的老師。
鳳家的幾位夫子都說孔夫子是最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雖然生活在久遠的年代,但直到我出生的時候,他的大名與生平事跡依舊家喻戶曉,每一個讀書人都知道他,每一個不識字的人也都聽說過他。即便是沒有讀書權利的閨閣女子,也知道他的大名。
總之一句話概括的話,他算是我們那個國家橫貫古今的精神上的老師。
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被尊稱為‘天縱之聖’,他死後多年,依舊被所有朝代的人尊稱為‘至聖先師’、‘萬世師表’。讀書人啟蒙的時候,往往都要跪拜祖師爺,所以小孩剛進書塾時,都會朝孔子的畫像磕頭。
當然,那是男子的權利。男子從小都有受教育權,士農工商,哪怕是最末等的商人家庭的男孩子,也是可以讀書的,隻是往往沒有參加科舉的權利。
姑娘家的話,家庭好一些的,都會教自家女孩識字,沒有條件的則完全放任自流,讀書識字不能吃不能穿,她們就算學富五車,也是無法靠讀書謀生的,因為沒有光明正大的受教育權,更沒有科舉入仕的權利,所以千年以來,一直流傳著這樣的一句話,‘女子無才便是德’。
不是女人沒有讀書識字的智慧與毅力,而是社會認為女人不需要讀書。
然而讀書是男人的權利,更是男人需要借此磨煉自身智識從而能夠謀生並且建功立業的最佳途徑。對於男人而言,讀書的重要性也有明確的說法,來自於一位皇帝所做的勸勉天下讀書人刻苦讀書的詩篇——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誌,五經勤向窗前讀。’
這詩說的什麽意思呢?隻要讀書讀得足夠好,男人就可以得到他想要得到的財富權力與女人,就可以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可以這麽說,每一個朝代,人們都有這樣的一個共識,男人一定要讀書,隻有讀書才能夠真正地出人頭地。那些認為讀書不重要的人,不是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就是癡傻愚昧低人一等。
對於讀書人的推崇,也讓孔子這位萬世師表當真聲名遠播。”
鳳殊發現自己扯遠了,又拐了回來。
“總之,讀書人和我們武將還是很不一樣的。武將同樣要從小讀書習字,可學的都是怎麽行軍打仗,更多的偏向於如何攻防,真正的在軍事上守護國家,武學底子才是我們的根基。文人的話,四書五經才是他們要背誦得滾瓜爛熟的底子。
文人往往都更偏向於是治理國家的執政人才,武將則是打天下守天下的軍事人才。打個比方,愛德加斯汀就更像是文人,姐夫就更像是武將。”
君臨大致聽明白了,細節的話自然並不全懂,但這也足夠他了解她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教育是怎麽樣的情形了。
“女性是從小到大都是男性的附庸?”
“嗯,基本上是這樣。因為不能讀書習字,也不能習武參軍,不能種地,不能經商,所有一切的謀生方式都被堵死了。
也不對,是應該說絕大部分的女性的謀生方式都被堵死了。困苦家庭的姑娘家是不得不拋頭露麵的,她們能做的事情隻有兩大方向,要麽成為某個權力之家或者財富之家的奴婢,要麽成為青樓女子,通過身體換取活下去的本錢。
少數姑娘家則是因為自家經商,所以也能夠明裏暗裏做一點事,又或者像我一樣,被我師傅帶離正經的社會環境,成為江湖人士,便大致上不拘束於自己女子的身份,特立獨行。
啊,還有一個,是可以落發為尼。等於男性出家為和尚,女人也可以選擇常伴青燈古佛。但這種情況往往是家族本身不差,能夠給尼姑庵供奉燈油錢,又或者幹脆在自己家裏念佛,無論如何,隻是不嫁人生子而已,本質上也不是謀生,是被自己出生的家族供養到老而已。
因為被社會杜絕了通過自己的雙手去謀生的可能,所以女子往往都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無數的女人一生都得依靠父親丈夫與兒子來養活,他們就是她得以生存的根基。
萬一不幸出生在了父親不喜的家族,女子未婚前的日子往往不會太好過。如果家族本身底蘊豐厚,也許還能夠得到家族本身的庇護,不需要太過仰父親的鼻息。如果家族不堪,那麽直接被父親賣了換錢換權等等的都是平常事。
嫁人之後也是那樣,不管夫家本身如何,都得看丈夫的眼色行事。如果沒有生養,或者一生都無法生育到兒子,又或者生育到的兒子無法健康長大,那麽她依舊到老了也無依無靠。
因為兒子就是家族的根基,沒有兒子,意味著夫家還不能算是她的家。她隻有通過生養到健康的兒子,通過兒子平安長大,又成功娶妻生子,才能夠算是在夫家真正地紮下根來。哪怕丈夫不喜兒子不孝順,夫家也是她的家,才基本上是名正言順了。”
她的母親,就是因為沒有生下兒子,才會覺得自己前路斷絕。說起來,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