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少昊君離
質子們都是要去帝都的,有去遊學的,但更多的還是去做人質的。
帝都那見鬼的公平公正,沃州和兗州的氏族都不得不舍一個孩子去帝都求學,早做準備也好過以後猝不及防。
隨著王和少昊部的結盟,帝都這個帝國權力中心這些年下降的地位必將重新上升,這種時候,早點入局勝於晚入局,為國族謀一個生存。
在巫女夷光和如今這位王聯手將諸侯們鎮壓下來前,人族諸國之間差不多年年戰爭,小國活得戰戰兢兢,為了生存,曾有一國竟將自己的三個孩子同時送往不同國家為質。
抱著最後一種心理的氏族和方國都不是大國,為了生存,挑選的都是出類拔萃的子弟,奈何黴運這玩意不是人自己能做主的,一出門就碰上叛賊,這運氣著實可以。
也因為不全是閉著眼睛隨便挑的,君離天明後征求辛箏的意見見她無所謂,遂以濕樹枝升火,燒起煙火時質子們陸續狼狽不堪的尋了來,加上少昊君離,竟還有十四人活著。
那可是狼群,不乏個頭媲美牛犢的狼,如今又是開春動物最饑餓的時候,十四人存活,這存活率不可謂不高。
活下來的少年們經曆了現實的毒打,人性之惡儼然被打沒了,看君離和辛箏的眼神比看親人還熱切,尤其是看後者的時候。
能在宮廷裏活下來的都不是傻子,能看出誰才是能讓眾人活下去的人。
辛箏讓狗帶路,很容易便將眾人給帶出了老林子,然後問君離:“你要走昆吾北還是昆吾南去帝都?”
昆吾山乃寧州、兗州以及瀾州的分界山脈,寧州位於昆吾山脈西北,兗州位於東北,瀾州位於山南。
昆吾山脈既然能分隔三州之地,範圍自然不可能小了,綿延數千裏,整個昆吾地區雖以山為主,卻也不止山,有山有水有山穀甚至還有幾處盆地平原,帝都便位於昆吾山脈南端的一處湟水盆地,不論是山南還是山北都能去往湟水盆地,隻是需要走的路程不同。
君離聞言很有求生欲的問:“你還去帝都嗎?”
辛國的情況,去窮桑國借兵遠勝去帝都,但辛箏都跑到這來了,君離便不是那麽篤定辛箏會按正常思路來走。
“自然是要去帝都的。”辛箏想也不想的回道。
向窮桑國借兵效果好是好,但後遺症太嚴重了,驅狼吞虎沒問題,但如果自己連兩敗俱傷的虎狼都幹不過的話,驅狼吞虎無疑蠢到家。
君離又問:“你走哪條路線?”
辛箏瞅了瞅君離,猜到了君離什麽心思,道:“山南。”
君離道:“那我也走山南。”
辛箏問別的質子們。“你們呢?也是山南?”
質子們猶豫了片刻後有六人選擇了山南,其中包括了宋初。
雖然更偏向走山北,但現在的身體狀況,沒有辛箏幫忙,根本沒法活,自然隻能順從辛箏。
君離算了算人數,忽問辛箏:“山北這條路線是有什麽問題嗎?我隻是好奇,你不回答也無妨的。”
辛箏瞧了瞧猶豫不決不想揍山南的幾個少年,再瞅瞅君離,倒是好心。“我認識個人,她曾在冀州呆過,告訴了我一件事,叛賊過境,洗劫一半財寶,平亂之師趕到會搜刮走剩下一半。山北地區不可能不亂,而奴隸軍還將貴族糧倉裏的糧食散給了氓庶,帝都這會兒提供不起平亂之師太遠的後勤,屆時必然要從氓庶手裏搶那些糧食,山北地區此時此刻怕是早已天下大亂,人盡相食。”
盜趾是叛賊,但這個叛賊是有追求有理想的叛賊,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因而不會胡來,僅限於他自己認知中的不胡來,屠殺貴族不算胡來,在盜趾看來那是敵人,對於敵人,隻要腦子沒問題都會趕盡殺絕。
辛箏有時都不知對盜趾如何評價,盜趾和她很像,遺憾的是彼此立場不同,也無法說服對方。
山北的叛亂,那就是純粹的烏合之眾了,平時還好,秩序被維持著,自然是溫馴的羊群,但秩序崩壞後溫馴的家畜必然退化為純粹的野獸。
一定要選一個打交道的話,辛箏選擇盜趾,雖有利益和立場的分歧,卻也是能溝通交流的。
宋初道:“那些糧食本就不是氓庶的,平亂之師拿回去也是應當的。”
辛箏反問:“奴隸生來就是主人的財產,奴隸忠於主人為主人犧牲也是應當的,你可曾見奴隸軍有這高尚的情操?”
猶豫的質子們也選擇了走山南路線,山北路線近是近,但那也得有命走完。
走路的是件很講究技術的事。
一句話概括便是,貴族出行都是乘坐馬車的,不僅僅是省力,也是身份的象征。
人族對不同等級的人吃什麽穿什麽用什麽都有規定,其中便有車輿製度。
看別人乘什麽車就能知道對方是什麽身份。
下位者乘上位者才能乘的車是犯法,誅全家。
上位者.……除非腦子有毛病,否則沒有哪個上位者會去扮豬,最多就是將馬車弄得簡樸點以表示自己並非奢靡之人,或是如辛箏一般,好好的馬車能讓改造成移動堡壘。
一群平日裏不缺乏鍛煉卻很缺乏走路訓練的人平日裏坐車坐久了,再讓人步行趕路,距離短還好,距離長了便有些問題了。
步行沒幾裏,除了辛箏便都受不了了,鵠也沒讓人全程走路。
辛箏抱著狗狗坐在從奴隸軍中偷的青驢上悠然的提醒:“夜裏是野獸最活躍的時間,我可不會等你們。”
眾人皆怒,有本事你也下來走走。
辛箏騎著驢悠哉的帶著路。
君離咬咬牙,抬著沉重的肉腳繼續追趕辛箏。
在對生存的渴求下一群質子超長發揮愣是在天黑前跟著辛箏走到了最近的邑。
九家為井、四井為丘、四丘為甸,五甸為鄙,五鄙為縣,五縣為遂。
邑是一個廣泛的概念,人之所聚為邑。
隻要是座城都可以稱之為邑,城與邑在千百年的發展中早已融為一體。
自然,邑也是有著最低標準的,至少也得達到甸的標準才能稱之為邑。
按著人族的傳統,五十乘以下為小邑,五十至一百乘為中等邑,一百乘以上為大邑。
戰時,一甸要出一乘戰車,一乘戰車需車兵三人,甲士十五人,徙卒三十到五十人。
人不多,但車兵和甲士都是脫產者,武器和甲胄都是齊全的那種,不似徙卒,一根木矛都可以算做全部的裝備。
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屬於最低標準的那種,目測屬於兩三乘的小邑,這樣的地方,一般都是中士的封地,也可能是那種混得相當落魄的上士的封地。
下士的封地一般都是幾個丘加起來,宗廟和宅邸都建在封地中最為發達或是最為險要的丘社,不會有甸這個級別的聚居地。
能在繁華的地方呆著,沒人願意在小地方生活,封地中若是有甸,士肯定就將宗廟和宅邸修建在甸裏了。
這樣的甸,除非它的直屬主人不是士,否則甸中肯定有士的封地和宗廟。
再瞅瞅這地方的偏僻,奴隸軍趕時間,肯定夠不著這裏,士說不定還活著。
鵠帶走質子們時也順便將他們身上那些不能當武器的零碎都還給了他們,其中包括能證明身份的一些信物。
若能尋得封地主人的幫助,借點人當護衛,或許就不用看辛箏的臉色了。
宋初很快便向辛箏提出了能不能去士的府邸瞧瞧看能否獲得些幫助。
辛箏無所謂的道:“你們去罷,我四處逛逛,一個時辰後我會在這裏等你們。”如果你們彼時還活著。
質子們都抱著希望走了,除了君離。
辛箏奇道:“你怎麽不去?”
君離回道:“奴隸軍都打來了,這裏的主人要麽死了要麽跑了,不可能還在。”
去了也白去,而且他方才分明從辛箏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別樣的危險意味,跟著辛箏身邊不一定有事,但跟著質子們走,大概率會有事。
辛箏聞言將韁繩遞給君離。“要走山南路線需要盤纏,我去借點錢,很快就回來,你在這裏看著點驢。”
君離接過韁繩後正想問辛箏在這裏是否有認識的人,不然別人怎會借錢給她時又有一柄銅劍遞到了手邊,頓生不好的預感。
銅劍的分量不輕,之前走路時為了減輕點重量他交給了辛箏,辛箏一直將其掛在驢背上,如今取下來讓自己拿著顯然不會是覺得驢背著銅劍累所以讓人給驢減輕壓力。
君離問:“會用到?”
辛箏也不確定。“這個得看你運氣。”
一群毛都沒長齊的肥羊,不可能沒人出手,但有她和質子們吸引目光,帶著驢且目盲一看就最容易對付也最不容易跑掉的君離正常情況下會被放到最後,但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總有萬一。
君離握緊了銅劍和韁繩。“我明白了。”
辛箏悠然的離開了。
君離一手韁繩一手銅劍在原地立了好一會,想到辛箏之前對質子們說一個時辰,自己這樣站一個時辰也不是事,他剩下的體力可不支持這麽高度緊張的站一個時辰。
思索了片刻後君離坐在了地上,將韁繩綁在了自己的胳膊上,銅劍則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再脫了外衣鋪在地上,最後取出了自己在奴隸軍時用泥土捏的嗚都。
嗚都是牧童放牧時打發時間的玩具,抓一把泥便可摶成,相當之粗製濫造,貴族對此極為不屑,認為嗚都根本不配稱之為樂器,不過君離倒是很喜歡這些下等人的玩意,雖無貴族音樂的高雅,但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縱然眼睛都看不到,但聽著下等人的音樂時他仿若看到煙火紅塵,有一種這音樂鮮活極了的感覺。
在不會損害健康和生命的前提下,少昊旅從來都不阻止他做任何事,包括學貴族們覺得低賤的嗚都。
君離並未吹奏什麽充滿生活氣息的音樂,選擇的是自己聆聽山澗溪流潺潺流淌時寫的山澗曲,寧靜的山澗曲最適合讓人寧神靜氣,很快吸引了因著局勢而焦慮不安的路人,很快便有人往君離鋪在地上的衣服上扔了枚貝錢。
質子們回來時君離周圍圍了一大圈人,衣服上堆著一堆貝錢。
聽到質子們的腳步,君離在吹奏完了最後一遍山澗曲後便停了下來,向客人們行禮表示感謝捧場。
又是一陣投錢,客人很快散場,君離這才問宋初等人。“你們這是怎麽了?”
血腥味好重。
宋初的臉色不太好。“窮山惡水出刁民。”
君離不驚訝,辛箏讓他拿著銅劍足以說明她是怎麽看這個地方的危險性的。
也不排除辛箏看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帝國對基層的控製力幾乎是沒有控製力,除了征收稅賦貢助,基本沒什麽交集,士對地方上倒是有些控製力,但也不在意鄉下民風如何,氓庶過得如何,而是氓庶有沒有耽誤自己的公田耕作,有沒有繳足稅賦貢助。
至於氓庶,沒死就行,若是死了,無償為自己耕作公田的人手便會少了。便是死了也不是大事,有的是人願意為自己耕地,實在不行也還可以花錢買奴隸。
如此薄弱的控製力,鄉野間的民風都相當之彪悍,截殺過路旅人屬於其生活的一部分。
曆史上便有個國君出城與寡婦私通,結果被鄉野少年見財起意,殺了。
雖然一個國君這麽容易就被幹掉了很讓人懷疑背後有沒有什麽陰謀,但國君都能被見財起意足以說明基層的民風以及國族對基層的控製力。
君離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被打劫被擄為奴在未來很長時間裏都會是很正常的事。
不過,你們不是去找士求助的嗎?哪怕人不在也不至於如此慘吧?
宋初很是一言難盡的說了說自己等人的經曆。
士不在家,在奴隸軍打來的時候便帶著宗子跑了。
真的是隻帶了做為繼承人的宗子,別的嫡嗣和妾所出的庶嗣以及女奴生的私生子都給扔了,不僅走了,走的時候還帶走了家裏所有值錢的財寶。
因為沒個能撐得住場的人,府中根本完全一團亂,便沒人理會質子們。
質子們無奈,隻能回來尋辛箏,然後在路上遇到了搶劫。
質子們身上穿的衣服雖然破爛髒汙,但細看便會發現都是上好的料子,庶人穿要被殺頭的那種,不免讓人懷疑這些人是真窮困潦倒還是假窮困潦倒。
不管是哪種都先殺了再說,殺完了再檢查屍體,哪怕真的沒有財寶,質子們身上的衣服料子洗幹淨了也能換不少錢糧。
布帛可是等於錢的,越是珍貴的布帛就越值錢。
所幸被辛箏分了不少食物,因而質子們的身體狀況比剛從籠子裏拖出來那會好多了,這才沒讓殺了,饒是如此也個個掛彩,其中一個還是被抬回來的。
君離對質子們的遭遇表示同情,更加堅定以後聽辛箏的。
宋初問:“辛子呢?”
“她說去借點錢。”
宋初不解。“這地方也就那個中士家還有點錢,她能去誰家借錢?”又有誰會借錢給她?
君離也不知,反正等辛箏回來了就知道了,哪怕借不到也沒關係,他當街賣藝也是賺了不少錢的。
想到自己賺的錢,君離讓宋初幫忙收拾和數數,等辛箏回來了讓她看看能用多久。
宋初瞅瞅地上的貝錢,再瞅瞅君離拿著的嗚都,一時無言。
帝子你如此自甘下賤的當街賣藝,你的父兄知道嗎?不怕他們被氣死嗎?
雖感慨,但宋初還是幫君離收拾了起來。
全是貝錢,他們平素的零用錢都是銅布,貝錢,這種最小的錢,他們平素連見都沒機會見,如此卻要為了這麽幾枚貝錢折損尊嚴,宋初的心情備感疲憊。
辛箏是踩著一個時辰的點回來的,還牽著一匹駑馬。
君離頗為高興的將自己賺的錢都給辛箏。“兕子兕子,我賺了三十一枚貝錢,你看做盤纏能用多久?”
辛箏詫異不已:“你賺的?”
君離示意了下自己的嗚都。“我吹嗚都,路過的客人打賞的。”
辛箏沉默了須臾,道:“君離你真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
君離判斷了下,發現自己沒法判斷辛箏的語氣是褒還是貶,便換了個話題。“你借到錢了嗎?”
“借到了,不僅借到了錢,別人還送了一匹商隊馱馬,你接下來不用走路了。”辛箏回道。
誰會借你錢還送你馱馬,馱馬也是馬,賣了他們十幾個人都不夠抵一匹馬。
君離嗅著辛箏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大概能猜到辛箏所謂的借是怎麽個借。“這地方還有商隊?”
哪家商隊這麽不怕死?
辛箏隨口道:“不是現在經過的,至少是半年前的事了。”
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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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箏借錢的方式,把人殺光了,錢和馬就都借到了,這不是她第一次這麽幹,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或者說,她腦子裏就沒有正常人借錢的那種概念。
至於半年前的商隊,商隊路過時被刁民給殺了,然後半年後刁民被辛箏給黑吃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