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青陽侯
國最大的危機來自於哪裏?
青陽侯曾經認為危機來自於帝都,來自於周遭的國族,如今卻是無法回答了。
青陽侯披堅執銳在城牆上巡視與振奮鼓舞著士氣。
郭城與宮城皆被破,隻餘台城,士氣想振奮鼓舞起來很有難度,所幸最後退到台城的全是貴族,和奴隸軍不存在和睦共處的可能,倒也不必擔心有人裏應外合。
習武是一件辛苦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同時還要持之以恒,一旦停下,往往就會退化。
莫說幾年,便是幾個月不練身手都會退化得厲害,甚至發福。
貴族多紈絝,但在人族整體尚武,戰事也頻繁的時代裏,哪怕是貴族心裏不喜歡,也終歸會被安排著自小習武,不過拚勁完全不保證。
底層貴族還好,還想往上爬,自然不會落下君子六藝,但高層的貴族,好不容易運氣好到投了個好胎,生下來就在終點,不好好浪可著勁的浪簡直天理難容。
青陽侯年輕時也是個戎馬征戰的英武青年,人族素有以公子為將的傳統,要想爭國君之位,很難不去戰場溜溜。但那是年輕時,成為國君後自然沒法再每日鍛煉身體,每日案牘勞形,勾心鬥角,意誌力很難支撐著自己在疲憊不堪時還要進行高強度的武道鍛煉,有那功夫不如抱著青春少艾的侍妾好好溫存享受。
數十年下來青陽侯早已退化成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難見數十年前英姿勃發的青年公子痕跡,直至如今重新披堅執銳,不少年邁的貴族都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數十年前那位驍勇善戰的年輕公子,感覺自己在勾心鬥角中沉積多年的血仿佛也溫了起來。
“大君萬歲!”
“大君萬勝!”
台城外盜趾抬頭看了眼台城的城牆。“還挺有勇氣的,居然能在這個時候跑得城牆上,也不怕被流矢射殺。”
戰場上最讓人恐懼的從來都不是神箭手,而是流矢,神箭手的箭從哪來好歹能猜到,但流矢……大概隻有神祇知道其從何來去往何處。
自冀州起兵至今,能勇敢的在兵臨城下時親臨城牆的國君,盜趾著實沒見過幾個,而那難得的幾位,青陽侯這樣的胖子還是第一個。
常儀道:“據說青陽侯年輕時甚為勇武,曾統率青國的軍隊攻伐過不少國家,如今這般,也不是不能理解。”
盜趾沉默須臾。“你看不出他多少斤重?”
常儀反問:“貴族中胖子很多,但你見過他這種一般來說應是長肌肉的地方特別鬆弛肥胖的?”
盜趾茫然的看著常儀,用表情表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常儀解釋道:“人體鍛煉出肌肉後若是停下一段時間不再鍛煉,之前練出來的肌肉會以驚人的速度變成肥肉。”
盜趾瞅了瞅台城的城牆,隻能看出青陽侯很胖,橫向一個頂倆,但具體哪胖卻是看不出來。
正常人也沒常儀那眼神。
不過肌肉一段時間不鍛煉就會飛快的變成肥肉?漲知識了。
不對,這種知識好像也沒實際意義,奴隸角鬥士根本不可能停下習武鍛煉,貴族習武是為了強身健體,奴隸角鬥士是真正意義上的純粹求生,誰會懈怠自己唯一的生存技能?
“不過真夠肥的。”盜趾道。“感覺煉油能煉出一大甕油。”
常儀隨口道:“你想烹了他?”
盜趾點頭。“他燒了那麽多糧食.……我突然發現我對葛天兆充滿了好感。”
青陽侯簡直是個瘋子,宮城裏的糧草燒了一半,完全不考慮沒了那麽多糧食國都的氓庶要怎麽辦。
常儀挑眉,葛天侯,這是被虐出好感了?
從冀州一路打到帝都,經過無數方國,其中便有葛天國,也是少數幾個讓盜趾吃了虧的國。當然,葛天侯也沒占到太多便宜,和盜趾幹了一架,誰也沒想到盜趾在一路征戰中加上常儀的幫助進入了武道第三重,葛天侯被盜趾給揍了,便是他那位已入武道第三重小君也在和葛天侯大戰後為被奴隸軍的弩/箭所傷,夫妻倆都很慘。
更慘的是盜趾,戰後哪怕有常儀配了最好的藥也用了半年才不用一直躺著,完全痊愈還是在帝都圍城時,奴隸軍也損失慘重,之後打了掃蕩數國才得以恢複元氣。
盜趾道:“葛天兆好歹還是顧忌氓庶的。”
比起別的國君隻想鎮壓大逆不道的奴隸軍,別的都不重要,葛天兆反倒對奴隸軍沒那麽大的仇視,或者說葛天兆拎得清,覺得自家氓庶比起一夥外來的作亂奴隸重要。
青陽侯.……這位國君的眼裏根本沒有氓庶的存在。
不過這大概也是兩者的區別,青陽侯隻能吃祖宗留下的老本,而葛天兆縱然弑父殺兄上位卻萬人敬仰,葛天國也從冀州的二三流國家變成了一流國家。
盜趾不喜歡葛天兆。
一個是奴隸,另一個是血統高貴的國君,能看對方順眼就怪了,但凡事就怕對比,青陽侯生生比得盜趾對葛天兆產生了好感。
常儀道:“葛天兆比較聰明,知道愛惜工具,而青陽侯……暮年昏聵是凡人無法避免的命運。”
修武道可以讓自己老得慢一點,但修武道太難也太累了,青陽侯上了年紀後顯然無法繼續堅持,以至身體愈發衰敗,思維愈發遲緩。
葛天兆的年紀隻比青陽侯小幾歲,但一直堅持武道修行,雖已知非之年,但外表卻是青年模樣。
葛天兆也會衰老,思維也會變得遲緩,但那怎麽也得四五十年後。
盜趾奇道:“沒有不昏聵的嗎?”
“有啊,不過能活到那個境界的無一不是真正的通透之人,超凡脫俗。”常儀道。
盜趾哦了聲,自忖自己夠不上超凡脫俗。“也不知我老了後會不會……罷了,我還不一定能活到暮年呢。”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常儀選擇沉默以對。
盜趾有些好奇的問常儀:“你呢?軍師暮年後會如何?”
“我的暮年?”常儀聞言有些失神。“我不會有暮年了。”
盜趾道:“怎麽會,以你的本事,即便日後我敗了,你也能活下去。”
常儀搖頭。“與造反無關,是別的原因。”
盜趾道:“那你就想一下,若沒有別的原因,你能活到暮年,你會如何?”
常儀聞言想了想,道:“我會研究超度邪靈的法子,我不認為這是暮年糊塗,不過世人想來不會如此認為。”
這回答讓盜趾愣了下。“你為何想.……”
“我認識一個邪靈,我希望它能夠從無休無止的恨中解脫。”常儀解釋道。
“邪靈食人,即便它生前是你的親人,當它化為邪靈後……”對誰都是危險的。
生靈死後亡魂會渡過三途,在彼岸幽冥,在那裏等待輪回,但並非所有的靈魂都會如此。
生前悲慘死去,怨氣衝天,不舍人間,卻又無法拒絕源自於彼岸幽冥的吸力,亡魂最終會被撕成兩份,一份前往彼岸幽冥,另一份則化為邪靈。
隻是,哪怕是至親所化,邪靈也不會再認生前的親人。
因為並不完整,所以個體的亡魂殘留是無法化為邪靈的,每一隻邪靈都是成百上千的怨魂凝聚化作的怪物,遊蕩於天地間,憎恨著世間生靈,瘋狂而嗜血。
常儀頜首,眼眸悲哀的道:“我懂你的意思,但我無法放下,我想我這一生都無法放下,不過我也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有什麽不好,至少來日我能問心無愧的消失。”
盜趾沉默了,莫名的想起了史冊之上記載的一則故事,巫女雲桑少年時背叛炎帝,被鎮壓後炎帝問她可知錯,雲桑的回答甚為驚人。
吾知自己在做錯的事,但吾無法不去做,吾不忍見吾最在意的人麵目全非。
有時候有些事,哪怕知道不能做,不應該去做,但終不忍不去做。
你這麽篤定你會消失?
你曾於我說,你不需要我的同意,我彼時不懂,但後來我懂了,當你動了念時,我同意與否都無法改變自己消失的結局。
可你很輕鬆。
舍得,有舍才有得,但不是所有的舍都會換來得的結局,你我之間卻不然,我的所有舍都有得。
這世間能控製貪婪的人很少。
許是我本就一無所有,求的自然也不會多。
擁有的越少,所求也越少,得到越多,所求更多,終至欲壑難填,我很好奇你能不能保持如今的心性直至死亡。
我也不知。
人生太過漫長且多變,誰也無法保證未來。
若時光倒流,有人告訴二十年前的她,給你灌輸了一腦子特立獨行的思想的母親會一去不回,你的命運會天翻地覆,你會成為整個帝國的敵人,你會活埋無數貴族全族,常儀覺得,那個白胖得臉蛋伸手一戳就會看到凹陷的稚童第一反應怕是覺得自己碰到瘋子了。
無姓無氏的賤民,有什麽資格成為帝國的敵人呢?更遑論坑殺無數貴族。
她又不是瘋子,會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去幹那麽瘋狂的事,她還要為阿父養老送終呢。
臭阿父太愁人,不肯生第二個孩子,因為他的情人不想生,露水情緣珠胎暗結是個意外,意外一次就夠了,因而為他養老送終的事便隻能落她頭上。
盜趾不知常儀心中所想,而是繼續閑扯青陽侯。“台城裏還有不少糧食,你說有沒有辦法勸降青陽侯?”
常儀回神。“你不是不接受貴族投降的嗎?”
盜趾點頭。“允諾今日不殺不代表明日不殺。”
常儀聽懂了。
人族迄今為止滅的國家並不少,亡國後貴族可以很輕易融入新的國,繼續做貴族,享受氓庶供奉,但亡國之君,哪怕降了也難逃一死。
亡國的君王,隻要是活著就是象征,隨時都可能爆發,哪怕本身沒有複國之心也有的人以其為旗幟發起號召。
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最穩妥也最節省成本的做法便是亡國後對其加以優待,待風頭過了再賜一盞毒酒。
盜趾不是貴族,卻顯然想效仿一回對亡國之君的處置法子。
常儀道:“青陽侯不蠢。”
年紀大了,身體衰敗,思維遲緩固然會影響腦子,但一旦涉及生命,哪怕真傻了也會聰明起來,畢竟,生存是生命的第一本能,而且——
常儀繼續道:“青陽侯乃大國之君,他不可能投降。”
盜趾聞言也不失落,死馬當活馬醫,有用是驚喜,沒用的話……繼續打便是,隻盼到時台城淪陷青陽侯別再發瘋又來一出燒糧草。
每一粒糧食都是農人辛勤耕作所得,每一粒都得來不易。
若非怕青陽侯又燒糧食,他也不會萌生勸降的念頭。
即便青陽侯不投降,他手底下的貴族也不至於全都想死吧。
享受了一輩子的榮華富貴,真的能舍得死嗎?
生而血統高貴的貴族,隻要還活著,隻要奴隸軍不打算占據青陽,他們就能繼續過奢侈糜爛的生活,不舍會讓人生出僥幸心理,哪怕理智清楚希望渺茫也會拒絕理智,尤其是青陽侯手底下的臣子們關係出了點問題。
六指的效率是驚人的。
宮城攻破後他便開始解謎,想搞清楚宮城之前的動亂究竟是什麽個情況。
每個國都有很多貴族,但金字塔最頂端的貴族不多。
青國有三桓四穆。
三桓乃是青陽桓侯的三個兒女分出的小宗,因是桓侯之後,因而有三桓之稱。四穆顧名思義,青陽穆侯的後代。
本來不止三桓四穆的,還有好幾家,但那幾家都在公卿亂戰中被人工絕種了,如今隻剩下三桓四穆。
三桓四穆是最頂端的氏族,封地遼闊,軍隊眾多,即便是國君也要給這三桓四穆顏麵,不然國君的命令能不能出國都都是個問題。
因著奴隸軍來勢洶洶,青陽的貴族在數月前便偷偷將家中年幼的子侄送走,三桓四穆也不例外,其中三桓中的華氏還讓嫡長孫帶走了氏族最珍貴的寶物——一枚嬰兒拳頭大的夜明珠,是桓侯時傳下的寶物。
這位嫡長孫死了,夜明珠也不知所蹤,華氏自然不會放過凶手,一番調查查到了三桓四穆中的另一個氏——叔孫氏。
雖然沒找到夜明珠,但人的確是叔孫氏殺的。
華氏與叔孫氏不合,恨不能幹掉彼此全家的那種不合,因而當離開的隊伍得知了華氏的蹤跡後果斷下手幹掉了華氏的隊伍。
華氏想找叔孫氏麻煩,叔孫氏也同樣想找華氏麻煩。
伏擊完了華氏凱旋離開後叔孫氏的隊伍還剩下的幾個人也出事了,叔孫氏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華氏。
如果不是青陽侯按著,這兩家幾個月前就該打起來了,但這個節骨上演公卿亂戰,奴隸軍來的時候都能直接享受果實了。
隻是,這種仇恨並不會因為被按著就消失,隻是局勢迫使兩家不得不暫時理智。
不出意外的話,等奴隸軍的事解決完了兩家就該動武了。
但是,意外發生了。
三桓四穆住得近,而氏族枝繁葉茂,最不缺的就是紈絝。
什麽是紈絝?
紈絝就是家中很受寵,被嬌慣壞了,想幹嘛就幹嘛,便是殺人放火都有長輩善後,受不得任何氣的貴族子弟。
簡單來說就是倆受不得氣的紈絝碰上了,然後和平時一樣起了衝突,但前不久兩家才出了大事,這個時候發生摩擦很容易失控,若是有腦子的紈絝,自然會克製,但紈絝.……早已被慣得不需要腦子。
具體怎麽回事沒人能說清楚,太快也太亂了,反應過來的時候事情就已經完全失控了。
除了華氏和叔孫氏,別的氏族也多多少少有子侄在送走的路上出了事,也都有懷疑對像,有的甚至連證據都有,這裏頭可以挑撥和拉攏利用的空間很大。
盜趾的兩個打算都落空了。
青陽侯雖暮,卻終究是沒老得透頂。
青陽侯以鼓舞士氣為由舉行了宴飲,然後在宴飲上幹掉了大部分心思動搖的貴族,再用忠於自己的人徹底控製了台城。
盜趾老老實實的攻打起了台城。
飛石車拋出的一捆又一捆的柴在青磚牆下堆得高高的,一度能與城牆比高,身手麻利的話都能從下麵爬上城牆。
台城中的貴族反應很快,以烈酒和火將柴都給燒了。
奴隸軍飛快的撤退。
一邊堆柴一邊燒,如此燒了兩日。
盜趾望著台城城牆下的大火對望舒道:“再不下雨,我就得拆房子當燃料了。”
望舒觀察了下天色,感受了下周遭的溫濕度以及氣壓。“再燒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就會下雨。”
盜趾聞言隻得下令繼續燒。
半個時辰後果然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水澆在了青磚城牆上,大雨中高聳的青磚城牆轟然崩塌,奴隸軍衝向崩塌的城牆裂口,與青陽國禁衛展開了激烈的廝殺,後者雖精銳且悍不畏死,但奴隸軍也同樣悍不畏死,無法狹路相逢勇者勝,自然隻能拚真正的實力。禁衛終究寡不敵眾,被海潮般源源不斷的奴隸軍吞沒。
青陽侯不出盜趾所料又想放火,卻因下雨而失敗,仰天大呼蒼天無眼,悲憤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