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辛箏
辛箏的心情很複雜。
青帝少年時因為貪圖美色撿了彼時淪落為乞丐的雲桑,後來發現雲桑真實身份時的心情,她深刻的理解了。
雖然自己貪的不是美色,是才華,但兩者的後果是一致的——撿了超級禍害。
認真的比較,自己比青帝更倒黴,青帝好歹撿到的是個正常人,雖然冷酷了點,但冷酷本就是人性之一,並不是什麽問題,可自己撿到的就是個非人呀。
辛箏忍不住伸手摁了摁眉心。
她可以忍受非人的心性,因為非人的才華讓自己無法拒絕,而且她也不是完全壓不住,既然危害在可控範圍,自然無妨,但她並不是很想卷進玉宮的權力爭鬥。
王對諸侯貴族甚為無力,不代表巫女也無力,誠然,曆史上被架空的巫女比王還多,但巫女有一個王沒有的優勢:巫女在法理上擁有處死任何一個巫的權力,甚至不需要罪名。
王哪怕是收集了很嚴重的罪行都不一定能弄死諸侯貴族,巫女卻能無故殺人,大抵也是因著這份權力,巫宗內部對巫女的權力架空一直都很嚴重,生怕攤上個胡亂殺人的。
這種情況下,還能掌權的巫女甚少,而能夠掌權的巫女……無一不是狠人中的狠人,比如巫女無光,驪武侯的曾祖父就讓無光扔鑊鼎裏活烹了,早年十巫中也曾有兩位為無光所殺,被無光給殺掉的諸侯.……至少以打做單位。
辛箏完全能理解無光的所作所為,她要不殺人,殺很多很多的人,殺到所有人都乖順,她根本沒法調動人族的力量與風洲打一場傾國之戰。
為那一場傾國之戰,風洲背負著亡國的仇恨與恥辱前行千年。
擊敗了羽族第一王朝的強大人族在千年的安逸歲月裏醉生夢死、奢靡腐朽,為千年前的功績而驕傲.……辛箏讀史時都忍不住驚歎,人族真是好命,沒有無光那一通酷烈的殺戮強行將所有勢力給擰在了一起,百年前人族就該讓出元洲第一種族的位置了。
百年前的青北戰爭打光了青、揚、越、沃四州所有青壯男丁,千家萬戶皆治喪,卻也延續了帝國的國祚。
殺完之後會不會有什麽報應,呃,戰爭輸了,帝國亡了,做為帝國最高統治者之一的巫女肯定跑不掉碎屍萬段的下場,王侯貴族再恨她也不可能讓她死得更慘。
值得一提的是,王侯貴族在無光麵前委實無能的讓辛箏服氣,明明恨之入骨,卻死活拿無光沒輒,愣是讓無光活到了壽終正寢。
辛箏問過青婧,為何無光都做到這份上了,不幹脆點,效仿白帝來個更厲害的集權?
青婧答曰:原因有二。
一則鹿野之戰,巫女與經桓這倆奇葩一者斷了對方一臂,頗其不敗戰神的威名,一者讓對方落下了終身的傷病,精力大不如前,飲藥如吃飯,不能再如以前那般折騰。
二則,你可知治理這龐大的帝國需要多少人手?
巫女何嚐不知王侯貴族之貪婪,青北戰爭前她殺了多少人立威,結果戰爭時還是一大堆人為了各自的氏族利益扯她後腿,令她在戰場上險死還生,論對王侯貴族的殺心她不比盜趾遜色多少。可哪怕殺了如今掌權的王侯貴族,也還是要繼續用貴族,而氏族為重,蒼生與自己為輕是貴族從出生起就接受的教育,是他們心中的真理,為了這真理他們連巫女的後腿都敢扯,換多少都是換湯不換藥。
至於不用貴族,不用貴族難道要考慮愚昧無知連條理清晰的表達自己意思都很難的氓庶奴隸,後者與豚犬唯一的區別就是一者四肢著地走路,一者直立行走。
若是兕子,你可敢用?
辛箏的回答是:原生態的我自然是不敢用,不過我若要用,用之前肯定會先調/教一下。
“愚民腦子從生下來就沒怎麽用過,你確定調/教得好?”
“死亡麵前,最愚笨的豚犬也會學會直立行走。”
“若如此,世人不會理解你的。”
“世人是否理解我,與我何幹?”
“你可真是一塊暴君的好料子。”
“當暴君有什麽不好的?”
辛箏按揉眉心的手被一隻溫暖的手止住了。
“你頭怎麽了?怎麽按得這麽用力?破皮了怎麽辦?”君離蹙眉。
他們可沒有常儀那能防止傷口感染的神藥,若是破皮,運氣好也就罷了,運氣若不好……這年頭拔牙都是賭命,更別說臉這麽明顯的位置了。
“無事。”辛箏心累的道。
君離一臉狐疑。“我並不會害你,不過我也不知你不會信,但你不覺得你這種狀態真的很危險嗎?”
“哪裏危險了?”辛箏不以為然。
“我見過很多疑心重的,但從未見過你這般的,疑心重到連吃一口飯都怕有問題。”君離憂心道。“你若一直如此,遲早會瘋的。”
辛箏擺了擺手。“瘋了總比死了好。”
君離深呼吸,再深呼吸,反複深呼吸,終於冷靜下來。“你幫我良多,我隻是想回報你一二,並無惡意。”
辛箏道:“我知你如今沒惡意。”
過去沒惡意不代表沒惡意,現在沒惡意也不代表以後沒惡意,即便過去現在未來都沒有惡意也不代表不會害她。
辛國曆代做到了一個所有國族都沒做到的奇跡,每一代的國君,一個廢物都沒有,哪怕是那些因為權力爭鬥失敗而被殺的辛子也都不是廢物,神祇再庇佑也不可能對一個凡人家族庇佑至此,且真庇佑也不會讓辛國長久以來都時運不濟,因而這樣的奇跡隻能是環境問題。
用青婧的話來說,辛氏公族的土壤早已被曆代國君及其血親的血給澆灌得扭曲了,這塊土壤沒有弱者生存的餘地。
生於這樣一個有豐富血腥奪權曆史的家族,最大的好處便是她這些年真的是什麽人心險惡變態的事都經曆了。
君離氣結,一個人怎麽就能生成這般扭曲的模樣?
辛箏放棄了揉眉心。
她的身體攝入了太多的鉛汞,抵抗力遠不如常人,若是受傷,哪怕是小傷,傷口感染的幾率也很大,這春嵬獵場又沒有辟雍學宮那麽好的條件,能不受傷還是不受傷得好。
“君離,人與人之間如果沒有了距離,那麽離弄死對方也不遠了。”辛箏歎道。
君離:“.……”想說這是歪理,但這是蒲阪,自己是質子,辛箏是流亡國君,永遠都不可能對另一個人完全的交心,可他不喜歡這種感覺,至少不想和辛箏是這樣相互提防關係。
雙方都冷靜下來時發現少昊逢與門客們竟然收獲頗豐,狼蟲虎豹非常齊全,甚至連熊都有一頭,是驪嫘獵的,這人的弓術竟不遜於少昊逢,一箭便貫穿了熊的兩隻耳朵。
辛箏的心情不是很好。
她不想在這種場合出風頭。
這種場合是帝族與王族的舞台,不是下位者的舞台,少年意氣很好,但不能和實打實的利益比。
辛箏的神情很明顯。
一名門客道:“吾等願再獻辛子五百金。”
辛箏的表情立時舒緩,上道。
門客回以微笑。
雖然貪財了點,但不可否認,這樣一個王侯貴族,還真是挺好打交道的。
辛箏舒緩的表情轉瞬化為冷酷。“據我所知,你們已身無分錢。”
她的要價還是挺高的,大部分人都接受不了,能接受的,不是自信就是孤注一擲的心理,哦,除了驪嫘,這人靠的是實力碰瓷。
不管是自信的還是孤注一擲的,都被她給榨幹了錢財,至於驪嫘,有錢就不會跑來碰瓷了。
門客怔了下,道:“如今是沒有了,但吾等必能籌到。”
辛箏支著下頜問:“籌不到呢?”
門客回道:“自是辛子處置。”
辛箏思索了下。“我還是覺得風險大,春嵬結束後你們跑了我不就什麽都得不到了?”
你在我們身上撈得錢還不夠嗎?
好氣,但還是要微笑,不能動手,動手了少昊部的人肯定不會坐視。
驪嫘開口問辛箏:“那不知辛子如何才能安心?”
辛箏道:“打個欠條吧,若你們反悔,我便將欠條貼到蒲阪宮城的城牆上。”
眾門客:“.……”你狠。
遊士往來列國,尋覓明主,而要為主,至少也得是貴族,大概率會往來宮城區。
辛箏繼續道:“還有,每月的利是三成。”
君離扯了扯辛箏的袖子,這已經有點過分了,這五十名士人的才華都不差,在遊士這一介於貴族與氓庶之間的群體中怕都有些名聲,若都得罪了,辛箏怕是得在士中臭名遠揚。
沒有任何一個想成事的王侯貴族不需要依靠士人,除非想全靠血統貴族.……但王侯與分封貴族千年來的爭鬥,以及近百年那些強國無一不是推行變革削弱了分封貴族的事,君離不認為辛箏想逆時代而行。
辛箏想用眼神表示我有分寸,但君離看不到,辛箏無奈的捏了捏君離的手。
君離瞬懂,不再製止。
門客道:“此地並無筆墨。”
想打欠條也沒地方呀。
辛箏取出了一張縑帛。“我準備好了,你們敲個章按個印就行。”
縑帛上已經寫了字,隻差填欠款數量和敲章按印。
辛箏隨意用樹枝沾獸血填上了數字,再遞給門客們。
不論是在意的還是不在意的門客都忍不住對辛箏刮目相看。
很努力才保持微笑的門客道:“辛子這般,實非明主所為。”
辛箏反問:“我是你們的明主?”
當然不是。
辛箏太年輕,也太貪財苛刻,實非明主。
他們自問不是需要將就的士,自然不需要選這種主上考驗自己的忍耐力。
辛箏道:“我們既然注定不會成為君臣,我緣何要為你們讓自己承受損失?”
門客無法反駁。
雖然為了招攬人心,王侯貴族都禮賢下士,人前都會保持風度和大度,但辛箏不願意也沒問題。
可哪個王侯貴族是不要風度和大度的?
打腫臉充胖子說的就是這些王侯貴族,故而辛子你不覺得你太清新脫俗了嗎?
心中腹誹萬分,門客麵上卻是不露分毫。
換了別個也就罷了,但辛箏才幾歲,和這麽個孩子計較,究竟誰更沒風度?
門客蘇橫覺得自己大抵明白為何士人擇主都是選的成年主上了,若是個孩子,遲早氣死。
門客們將所有家當都賭上了,此次春嵬自然不會輕易放棄。
春嵬時年輕的貴族子弟們是要相互較量看誰的獵物最多,普通的野獸和猛獸算的數量又是不同,後者比前者更吸引目光。
門客們為了讓不靠譜的臨時主上拿到好成績,很快覺得正常的獵法太慢了,和少昊逢商量了一番後決定來一場驅逐圍獵。
將大量野獸猛獸從藏身之處給驅趕出來,再趕至一處合適的地形,剩下的自然就是大豐收了。
他們如今合作,又都是精銳,比別的隊伍多了一倍,不好好利用一番未免可惜。
君離完全聽少昊逢的。
辛箏拿了好處自然也沒意見。
春嵬多事端。
更直白點就是,春嵬獵場是有猛獸的,很適合借獸殺人。
辛箏堅決要求,你們浪可以,但必須先保障我的安全。
名喚蘇橫的門客委婉表示,雖然辛子你很會得罪人,但你也會擅長交際,而且你的身份也沒那個價值,誰會在這種場合殺你?春嵬殺人,哪怕不考慮被查出來的後果,便是想動手腳,有能耐的不是一般王侯貴族,犯不著花這麽大力氣對付你。
辛箏歎道:“我有個哥哥,不對,我有很多哥哥,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辛國如今的代君是我阿父的私生子。”
蘇橫默了一瞬,問:“您的家事未免.……”太荒謬了。
誠然,人族已然禮崩樂壞,但很長時間裏,明麵上還是遵從禮樂的,徹底打碎禮樂天下的是太昊琰。
半是因為這人不講究的弑父,不是說不應該殺,帝國禮崩樂壞幾百年,子弑父、父殺子沒什麽好稀奇的,太昊琰的問題在於她沒有指使別人幹,再懲罰了替罪羊,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的,她是親自動手將自己給弄了一身腥;另一半還是太昊琰,這人自立為王了。
人族隻能有一個王,如今卻是有兩個王。
隻是,宗法製是維持統治的根基,因而哪怕這年頭弑君如殺雞,但宗法製的地位也仍舊牢不可破。
嫡嗣比庶嗣尊貴,庶嗣比私生嗣……後者形同奴隸,沒有記錯宗嗣、爵位以及家產的權力。
雖有葛天侯以私生子的身份上位,然這麽多年來偌大帝國也隻這麽一個例子。
辛鹿,某種程度上將青史留名,帝國第一個當了代君把嫡出的妹妹給逼得流亡的私生子。
辛國公族內部也忒不講究了。
辛箏不以為然。“不管是私生的還是嫡出的,都是自己的後代。”
蘇橫道:“這是你自己的想法?”
辛箏回道:“是我的也是阿父的。”
雖然是利益受損者,但她還真的很理解辛襄子。
蘇橫看著平淡的辛箏,莫名的有點好奇辛箏她老子怎麽死的。
理解和支持是兩回事,對於格外看得透的人而言,這兩者無法共存,也因為看得透,理解之後會回報得特別狠。
蘇橫覺得,哪怕辛箏一邊對辛襄子說我理解你一邊把辛襄子的腦袋給砍了下來都很合情合理,不砍才不合理。
不過這揣度若是真的,蘇橫覺得自己有點沒法直視辛箏了。
辛襄子死的時候辛箏似乎也就四歲。
太昊琰弑殺親父時好歹成年了呀。
蘇橫將話題給掰了回來。“這裏是王畿,他一奴兒,如何敢派人追到這來殺你?”
辛箏道:“他覺得,我若活著,來日必活烹他全家再掛城牆上風幹。”
蘇橫不解。“他覺得您若要殺他,可以理解,但活烹再掛城牆上風幹.……何至於?”這已經不是兄妹關係惡劣而是有深仇大恨吧?
辛箏道:“我搞死了他兩個孩子,對了,那會兒他就兩個孩子,現在的話,好像有了一個新的孩子。”
辛鹿的原配是個士的庶女,在辛鹿成為代君後據說失心瘋要殺辛鹿,沒成功,被關了起來。
不過辛鹿也被捅了一刀,養了足足半年。
原配瘋了,再加上辛鹿彼時的處境,自然而然選擇了再婚。
蘇橫道:“那應該是他更想將您掛城牆上才對。”
辛箏用一種看不懂事的白癡的眼神看著蘇橫。“你難道相信這世上有聖潔的受害者與天生的惡人?”
蘇橫被噎得不輕。
行吧,你們兄妹倆可以。
門客們商量了一會,最終驪嫘主動提出自己留下來保護辛箏。
辛箏有些詫異,卻又詭異的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不同於別的門客,驪嫘是靠碰瓷得到機會的,而且,比起別的門客,驪嫘的眼睛很清澈,看不到權勢的野心,也看不到麵對對王侯貴族時的自卑,連謙卑都沒有,極為淡然,淡然的仿佛拂過的清風,令人與之相處時覺得愉悅。
這樣一個人,想要權勢,輕而易舉,沒必要孤注一擲。
辛箏總有刁民想害孤的思想很極端,但事實又往往讓人無法反駁她。
春嵬是個借獸殺人的好地方。
遇到麻煩的不是辛箏和君離,是方雷忞,被一群牙狼追,身邊從人隻剩下四五個人,不在身邊的,怕不是死了就是跑散了。
辛箏愣住。
她雖然覺得山林是個殺人的好地方,但沒想過真的能碰上。
君離問:“我們能否在不死人的前提下擊退群狼?”
驪嫘好奇的問:“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君離道:“若不能,我們趕緊躲躲。”
辛箏道:“來不及了。”
方雷忞已經看到了他們,一邊大喊著自己的身份一邊往他們的方向跑了過來,身後跟著群狼。
驪嫘歎息著拿起了弓,現在就算躲得掉也不能躲了,若是見死不救,回頭方雷氏肯定會夷了他們三族。
少昊逢留下的護衛想讓君離躲到樹上去,君離拒絕,問護衛要了一張弓和一袋箭矢。
驪嫘問辛箏:“辛子如何想?”
辛箏示意了下自己手裏的弓,她的騎射可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