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生死不見
“你便不怕他苛待你的孩子?畢竟,你和離的代價可是終生不得踏入沃西。”一起長大的族人問連山果。
“他若苛待,那不是很好嗎我可以光明正大的把兒子搶回來改個大大的連山。”連山果似是扼腕的道。“可惜旅並非這種遷怒之人。”
“你對他的品性倒是有信心。”
“這無關信心,而是怎麽也做了半年的夫妻,這點了解還是有的。”
少昊旅也的確不是那種會遷怒苛待孩子的人,但也不是謙謙君子,真是君子也不會下令不允許連山果踏足沃西半步。
少昊旅每隔一段時間就給連山果,告訴她孩子長了多少肉,掉了多少膘,以及叫什麽名字。
小名叫雀奴,這是倆人一起商量的,懷上的那段時間連山果太作了,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生出健康的孩子來,因而起個賤名。
賤名好養活在帝國的貴族看來是下等人的無聊做法,但這純粹看父母對孩子的在意程度,若是真的很在意,無聊與愚昧都不是問題,孩子能健健康康長大就行,旁的都不重要。
大名倒是沒想著早取,起個太差的覺得委屈了孩子,起個太好的又怕損了孩子的福壽,幹脆挑了一堆好的字先放著,等孩子長大了再從裏頭二次篩選,擇個最滿意的。
連山果前腳離開沃西,後腳便收到了信,兒子有大名了:君離。
與君相離。
連山果琢磨了下這名字應當不會折損福壽,便隨少昊旅去了,你高興就好。
再之後,兒子會踢腿了。
兒子會翻身了。
兒子的眼睛是盲的。
連山果將一套盲人教材給少昊旅送了去,同時詢問要不要把兒子送到連山城來,沃西.……或者說人族對殘疾的嬰孩太不友好了。
生而殘疾的孩子被視為不祥,這樣的孩子往往一誕生就被夭折,而這種傳統在沃西更加根深蒂固。畢竟,在帝國別的地方,如果生而殘疾的孩子生於優渥的貴族家庭,有能力照顧一個先天殘疾的孩子一生,這個孩子還是有一定可能不被夭折,但在沃西,不管什麽出身,隻要是生而殘疾都會被夭折。
少昊旅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的子嗣,誰敢夭折就滅誰全族?
隻看到那一套細致的盲人教材時少昊旅有些蹙眉,人族的情況,殘疾人比例極少,先天殘疾在出生時就被淘汰掉了,後天殘疾除非有兒女照料,否則也會很快因為無法獲取生存所需的食物而被淘汰。
殘疾人少,盲人自然更少,那麽問題來了,什麽人會在盲人數量不過帝國總人口的滄海一粟的情況下研究一部細致且完善的盲人教材?
少昊旅覺得自己可能猜到為何君離生而目盲了。
君離是一個很乖也很聰明的孩子,
他會摸著少昊旅說話時的唇反應過來自己聽到的聲音都是從這裏發出來的,在學會唇語後慢慢的學會自己說話,雖然直到一歲以後才慢慢開始說話,口齒相對清晰的說話更是三歲以後,但少昊旅非常高興的誇獎了他。
之後少昊旅每天都會拿一些君離沒見過的東西來給君離摸,避免他以後缺乏常識,每次君離記住了,並且在之後一段時間再次摸到的時候能清楚說出這是什麽東西,用來做什麽的事,也都會得到誇讚。
沃西的環境對生而殘疾的人很不友好,君離周圍根本沒有和他一樣的人,而健康的孩子們也沒有願意和他玩的,少昊旅也擔心那些還不懂事的孩子傷害君離,因而一直拘著君離在屋裏,偶爾在院子裏走走,但不能太久。君離的身體太弱,在外頭呆得稍微長一點就會生病。
天天被拘在屋裏的結果便是君離一歲多點的時候便開始摸著盲文書閱讀,在將自己房間所有的東西,包括灰塵都給摸過撚過後他除了摸書也沒別的娛樂了。
閱讀使人眼界開闊,君離雖然看不到,但通過盲文書還是知道了很多的東西,比如人不止有父親,還有母親。
“阿父,阿母去哪了?”
某日突然被問及這個被自己刻意忽略了兩年的問題,少昊旅默然須臾,道:“她在連山城。”
君離哦了聲,沒再追問。
帝國的合婚,若合婚且雙方都是有封地的貴族,夫妻倆便不會在一起生活,而是每隔一段時間去對方的封地生活。感情好的,今年我去你家過,每年你來我家過,感情一般的,可能還會後年各自過,感情差的,生完了至少兩個孩子後便各過各的了,隻每隔一段時間會在有空的時候會去探望一下孩子。
君離估計自己的父母是最後一種,不過親母應該很忙,他兩歲都還沒見過對方。
再等個一兩年應該能見到了,君離想著,再忙也不至於忙得三四年都不來見兒子一麵。
這一等便是兩年又兩年,他的身體日漸健康,不再整日裏被拘在屋子裏,甚至開始在自己的院子裏蒔花弄草,不時跟著少昊旅出巡,見了很多的民俗民情,也在六歲的時候從少昊旅的口中知道了父母之間那爛賬般的恩怨糾葛。
父子倆一同用膳時,少昊旅告訴了兒子怎麽回事,說的極為客觀,不帶半點個人色彩。
君離捧著自己的專用飯碗詫異的問:“阿父很喜歡阿母嗎?”
少昊旅點頭。“不是喜歡,是愛。”
君離不懂什麽是愛,猜想愛應該是比喜歡更喜歡的一種喜歡,因而表達了自己的疑惑。“既然很愛,那為何會放她走?”
沃州牧的權勢,他這些年也不是一無所知。
少昊旅難過道:“她不愛我。”
“可你有權勢呀。”君離道,他知道有一個族人喜歡一個人,但對方不喜歡他,可最後也沒法拒絕,因為彼此身份地位差得太大,她的拒絕並不能阻止兩個人的婚事。
少昊旅聞言更加難受了。“她在最後那幾天已對我起了殺心,尋常女子,自是不會如此,即便生出殺心,也會很快認命,但你的母親,她起了殺心,便是真的要殺人。”
到底是放在心上的人,掛心程度不一樣。
連山果不一定了解他,他卻是很了解連山果是什麽人,那就不是尋常女子。
不過話說回來,連山果若是尋常女子,他也不會傾心。
“那你為何要愛她?”君離問。
“你還小,不懂這些,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這世上總有那麽一個人會讓你傾心,明知對方很危險也不顧生死的想靠近。”少昊旅道。
君離嚴重懷疑自家老父有受虐傾向。
***
少昊旅的年紀並不能算大,雖然人族的平均壽命在二十歲上下,但貴族比起氓庶還是更加長壽,而武者比貴族又更長壽一些。
做為第三境的武者,理論上少昊旅能活到一百五六十歲。但既然有理論,自然會有實際。
一個普通人,曆史上不乏不是武者卻仍活到了一百多歲的人瑞,理論上足以說明即便是普通人族壽命也有一百多歲,但帝國近萬年的曆史,實際能活到一百多歲的人族又有幾個?
同理,第三境的武者,實際壽命就沒幾個是達到理論程度的。
可哪怕是考慮實際壽命,少昊旅的壽命也很短,他的身體才五十來歲便倒下了。
沃西是帝國的邊境,戰爭頻繁,少昊旅是嫡支,生而錦衣玉食,自然不是白得的。差不多七八歲便開始跟著長輩上戰場,一生經曆大小戰爭無數,身體不知積攢了多少的暗傷沉屙,隻是以前年輕,加之第三境強大的生命力,一直沒事。但有句話叫做量變引發質變,還有句話叫做不作不死,身體裏不知埋著多少隱患,少昊旅始終不曾細細調理身體,也實在是沒那個時間,不是在打仗就是忙著堆積成山的政務……不過五十幾歲便倒下了。
一生都在為氏族為沃西而活,少昊旅在病入膏肓,意識不清時嘴裏念叨的卻不是沃西的未來,而是一個名字:連山果。
連山果收到消息後立刻動身離開了連山城東行,然後停在了沃西的邊境不再前進。
使者催促,連山果道:“旅曾言我終生不得踏足沃西,他如今尚未亡,我怎好意思違背。”
使者聞言都想給連山果跪了。“牧已後悔,允您入沃西。”
連山果表示落子無悔是做人最起碼的節操,少昊旅不咽氣,她說不踏足沃西就不踏足沃西。
整個少昊部都出離憤怒了,將死之人最後的願望,你好意思如此斤斤計較?
連山果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她好意思。
少昊旅意誌力強大的死不咽氣時,她始終在邊境野營。
少昊旅意誌力雖頑強卻終究撐不下去,回光返照恢複了清醒意識時連山果還在邊境野營。
聽到連山果的決定,少昊旅不僅沒生氣,反而開心的笑了。“哈哈,這麽多年,她仍是一點未變。”
少昊旅下意識對小兒子招了招手,想起小兒子看不見,正想開口喊他過來,長子少昊臧便已將短胳膊短腿的幼弟給拎到了父親的病床前。
“阿父.……”君離抓著少昊旅一隻爪子抽噎不已,他年紀是小,但讀書多,如何看不出少昊旅如今的意識清明是回光返照。
少昊旅艱難的抬起因為久病而幹枯蒼老如雞爪子的手揉了揉小兒子的腦袋。“別怪果,她本就是這樣肆意自我的人,也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你與她之間,她隻是你的母親。”
君離抽噎著道:“嗯,我不怪她。”
那就好。
少昊旅放心的看向嫡長子。
少昊臧立馬膝行至君離旁邊,握起父親幹枯蒼老的爪子。“阿父還有何囑咐,盡管說,兒子一定做得。”
少昊旅示意了下小兒子。“記住,他是少昊君離,永遠都隻能是少昊君離。”
少昊臧以為少昊旅是擔心自己日後苛待幼弟,當即指天發誓自己一定會善待幼弟,不然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你是我的孩子,我如何不了解你,我並非擔心你苛待他。”少昊旅歎道。“罷了,過幾日你會明白的。”
說完少昊旅便合上了眼,其它該交代的該安排的他都在剛開始病倒時給交代和安排好了,如今也沒什麽好放心不下的了。
少昊旅咽氣的刹那正在邊境野營的連山果仰頭望著漫天星辰,覺得眼睛有點酸澀,應該是看星星看太久了的緣故。
揉了揉眼睛,感覺不酸了後連山果倏的起身騎上龍驤馬,越過了兗州與沃州的邊境,如箭一般飛向鳳凰台。
少昊臧在第二日的時候便明白了自家老父臨終那話的意思。
連山果前腳給前夫吊唁完,後腳便來尋前繼子討論給小兒子改個姓氏了。
沃西這環境對先天殘疾太不友好了,以前你老子把人保護得嚴嚴實實的,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但如今他都不在了,自己的子嗣和父親的子嗣,上心程度還是不一樣的,不如把君離交給她?當然,她也不會讓少昊臧白讓,肯定會給補償。
少昊臧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阿父臨終時有言,九弟永遠都是少昊氏的子孫。”
連山果:“.……”在這等著呢,真是陰魂不散呐。
連山果不死心的繼續勸說,就算你父臨終有言,但君離也是你親弟弟不是?你也有自己的孩子,你不論如何都不可能給予君離更好的照顧,你忍心看他在沃西這對先天殘疾一點都不友好的環境被人欺負嗎?知道你會保護他,但你能一天十二個時辰全方位的保護他?那是你親弟弟呀,你父親臨終時都還放心不下的親弟弟,你忍心嗎?
少昊臧反問,那你就能了?
連山果表示我當然做不到,但連山城對先天殘疾並無惡意,隻這一點便甩開你能給的十條街不止。
少昊臧一時語塞,被連山果趁勝追擊的給說得潰不成軍,然不論被連山果說得如何潰不成軍,死活都不鬆口,隻在最後實在是被逼到了角落裏沒輒了,讓連山果去和君離談,若君離願意,他就不反對。
君離的想法?
自然是毫不猶豫的拒絕,同時好奇的問:“你一個八年都不來看親生兒子一眼的母親,有什麽資格讓我改姓氏?”
我不來看你是因為你老子不許老娘踏入沃西半步。
看著君離一臉冷漠的扭頭不想理人,但耳朵始終對著自己的方向輕輕顫動的別扭模樣,連山果委實不太好意思把這話給說出口。一旦這般解釋了便很難解釋為什麽少昊旅會下這種禁令,難道要說我為了和離,把你給舍了。雖然她自己並不後悔,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但也知道這話不能和孩子說。
連山果隻能退步道:“罷了,你不想改就算了,不過要不要考慮和我去連山城住一段時間?不是讓你以後都不回來了,隻是每年出趟遠門而已,還回來的。你一直都在沃西,能看到多少風景,世界很大的,人生在世,就得多看多聽,不然就是坐井觀天裏的那隻蛙了。”
君離愣了下,顯是沒想到連山果這麽好說話。
少昊臧被這家夥用言語給逼到了角落裏,他也並非一無所知。
君離矜持的說:“我考慮考慮,不一定去的。”
“好呀,我很有耐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