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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盜趾

  盜趾在深秋最後一場雨中踏進了季連國的國都魯陽城中的台城。


  瀾州多山,卻也有平原,漓水下遊無疑是最大也最肥沃的平原,瀾州的巨城大邑與人口也多集中在漓水下遊。


  魯陽位於漓水在瀾州最大的支流昧水下遊,依山傍水,交通便利。


  占據如此地利,瀾州幾個大國裏,魯陽無疑是最繁華的,比起南邊的大國扶風國不時要被水淹一淹的高丘,遠離沿海,又不靠近北方,也沒有蝗災旱災的魯陽不可謂不好。


  季連國數百年前滅了魯陽之地原本的小國後便遷都於此,沒再動過。


  數百年過去,魯陽已然發展成了一座六萬戶的大城。


  易守難攻,還有足夠的人口,不論是誰都沒想過魯陽有朝一日會被攻占。


  季連國可不是當年的小國,數百年營建,這座都城稱之為變相的堡壘也無甚問題。


  然而,這座巍峨的巨城堡壘不過一日便淪陷了。


  始作俑者的盜趾也很詫異。


  他就是試試而已。


  自己打了季連國,周圍別的大國肯定會派軍救援。


  在對待奴隸這方麵,方國們不管怎麽撕,立場都是一致的。即便是兗南的諸侯們,雖給盜趾送糧,卻也隻是怕瀾北諸侯北上,以及希望盜趾與瀾北諸侯兩敗俱傷,方便自己日後南下,哪怕沒有南下之機,也不能讓瀾北諸侯有能力北上。


  既然我被削弱了,那鄰居也得減弱。


  等回頭緩過氣來,兗南的諸侯們必定揮師找盜趾麻煩。


  盜趾也沒把握剛打完季連國再和幾個大國對上,便踅摸著將季連國的都城給打下,雖然這樣會更拉仇恨,卻也會震懾諸侯們。


  對付盜趾那是必須的,但為了對付盜趾而讓自己損失過大,沒有任何一個諸侯會願意。


  滅國的功勳,沒有一個諸侯會嫌棄。


  一個國族一旦露出弱態,除非正好處在幾個大國之間,能利用外交讓幾個大國互相掣肘,不然受傷之時便是淪為俎上肉之時。


  小國如履深淵,大國亦是懸崖起舞。


  有了決定,自然要有所行動。


  盜趾給季連侯寫了一封信,大意是我隻乞求有塊地方活下去,不敢與季連國為敵,但篳路藍縷太苦了,他不怕苦,卻缺少很多,因而想用皇父鉞與季連侯作筆生意。季連侯給他糧草、農具與耕牛,他就殺了皇父鉞與忠於他的精銳甲士。不給也無妨,他就把皇父鉞給放了。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卻也是機會,若皇父鉞與忠於他的精銳甲士死幹淨,皇父氏將為季連侯的俎上肉。


  季連侯答應了。


  一手交首級一手交貨。


  季連侯的人交了貨,驗了人頭,因為時間有點久人頭已經有些爛了,卻還是隱約能辨認出皇父鉞的輪廓,再加上皇父鉞的貼身信物,確認無誤後便下令滅口。


  季連侯除了明麵上的人,暗地裏還派了人,與盜趾井水不犯河水?想得美。


  皇父鉞及其精銳甲士死幹淨了,牆倒眾人推,季連侯非常有自信能與國都的公卿貴族在最短時間裏將皇父氏殺幹淨。沒了內憂,怎可能容得下猛虎在臥榻之側?

  季連侯派遣的明暗兩支人馬統統死光了。


  季連侯準備了後手,盜趾亦準備了,一打起來,喬便帶著一支人馬趕到,形成了一個仿佛同心圓箭靶般的戰場。


  殺掉了人,笑納了糧食、農具與耕牛,盜趾又與皇父鉞談了起來。


  首級是假的。


  貴族的親信多為其同宗的族人,皇父鉞也不例外,既然有血緣,自然長得像。


  盜趾挑了與皇父鉞生得像,年齡差得不大的殺了,再修飾一番,以其首級冒充皇父鉞的。


  對季連侯是一番說詞,對皇父鉞自然要換一番說詞。


  剛剛大戰過一場,冬季也快到了,他短時間內不打算和季連國繼續過招,但看季連侯這態度,顯然很想繼續和自己過招,為了不讓季連侯有功夫找自己麻煩,他決定放了皇父鉞。


  隻是,皇父鉞是高貴的貴族,就這麽放了,感覺太侮辱皇父鉞了,希望皇父鉞遵循禮樂時代的傳統——交贖金。


  禮樂時代,國族之間征戰,戰場上相遇,下位者要禮讓上位者,能俘虜貴族就不能殺,俘虜也不能虐待。而俘虜了貴族,後者可以選擇用贖金把自己給贖回去。


  自然,以上僅限於貴族。


  徙卒不過是草芥,直接拉回去當奴隸,或是坑殺。


  盜趾覺得這個傳統挺不錯的,至少他能以此為由向皇父鉞要東西,皇父鉞雖覺得盜趾一個奴隸談這一傳統是對傳統的侮辱,但不可否認,能活著,沒人希望死,自然答應了。


  活下來了該幹嘛呢?


  與季連侯拚了?


  國君與強大的貴族氏族互相傷害也不是一兩日了,更非一兩個國家的傳統。若沒有完全的把握,便是殺父仇人都能和睦共處。


  皇父鉞或許想過與季連侯繼續原來的狀態,但那不是盜趾想要的。


  盜趾拖了拖時間才放人,待皇父鉞帶著精銳甲士回到故國時,自己的家族已被季連侯與國都另外幾個大氏族給屠幹淨了。


  家國天下。


  家是自己。


  國是國君。


  天下倒不是王,禪讓與血統世襲還是有差異的,天下是壟斷了王位的幾大家族。


  家被國給滅了怎麽辦?

  皇父鉞給出了最符合人性也在曆史上最屢見不鮮的答案:滅了季連侯。


  君即國家。


  季連侯是等於季連國的。


  想殺季連侯等於想叛國。


  皇父鉞毫無心理障礙的與盜趾合作,裏應外合,盜趾一日破魯陽。


  半日花在進城與滅忠於季連侯的勢力上,剩下半日花在了剿滅皇父鉞勢力上。


  國君之後、天生貴種自甘下賤臣服於賤奴?


  皇父鉞無法接受。


  盜趾也不相信。


  季連侯要死,盜趾也得死,國君全家死光了,自己若為國君報了仇,又誅殺盜趾之功,被盜趾禍禍過的國族與蒲阪哪會反對自己成為新的季連侯?


  想像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


  皇父鉞翻臉時發現盜趾也在翻臉。


  最大的受益者大抵是本來已經被逼得準備飲藥自盡的季連侯,親信趁著皇父鉞與盜趾翻臉的混亂將季連侯送出了魯陽。


  機會難得,時間太急,季連侯把妻妾兒女全都給扔下了,需要保護的人多了,目標就會很明顯。


  盜趾與皇父鉞又不是瞎的,雖然正在翻臉,但發現季連侯,肯定會先弄死再說。


  人少,目標也小,逃跑自然也容易。


  城門被堵了?

  魯陽是大城。


  城牆很寬闊,總有漏洞,比如狗洞。


  待盜趾殺了皇父鉞才想起季連侯卻沒發現季連侯的屍體而讓人搜索卻始終沒找到,許久才通過狗洞附近不小心掉落的一件玉飾推測出季連侯怎麽逃掉的。


  黑臀問盜趾要不要派人去追?


  盜趾沉思了須臾,道:“不必,我們震懾諸侯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明歲開春之前諸侯不會打來,接下來要做的便是開倉安民,為明歲的大戰做準備。”


  季連侯死不死,對他已經沒什麽影響了。


  城中貴族,他不會留著,自然不需要擔心一個季連侯在外頭活動時,城中有人響應。


  反倒是他以後若是敗了,季連侯活著無疑會很惡心人。


  諸侯想瓜分季連國,蒲阪也想咬下一大塊肥肉,偏偏季連侯還活著,季連國就沒法除國。


  更惡心的是,因為想瓜分的人太多,互相掣肘之下,季連侯會很難死。


  盜趾深以為,不管自己日後是勝是敗,絕不能讓王侯貴族們過得舒坦。


  魯陽是瀾州最繁華的城邑,糧食囤積甚多。


  屠殺所有貴族抄沒家產後,奴隸軍控製的糧食夠全城吃三年,若以抄出來的珍寶換糧食,估計能吃更久。


  隻是,隨著魯陽被攻破,盜趾估摸著兗南的諸侯不會再賣糧食給自己了,以後的糧食便隻能靠搶和自己耕作。


  之前的三方大戰雖然沒對魯陽的城牆造成多少破壞,但城內的破壞卻是不小,盜趾幾乎是馬不停蹄的開始安民與恢複秩序。


  為了這場戰役,本就兩日未睡的盜趾又是一宿未睡,卻奇異的沒有覺得精力不濟。


  盜趾隨手往嘴裏塞了一把蒸麥,心裏有些微的詫異。


  他在做奴隸的時候便已是二重境的武者,後來連番征戰,又突破至第三重。


  遇到常儀的時候,常儀告訴他,他的境界靠的都是生死邊緣的領悟與潛力爆發。


  人在生死邊緣時的潛力是無窮的,隻要沒死,多少會有進步,但像他這麽全靠生死搏殺的,寡。


  雖寡,進境卻是驚人的,後遺症就是他是人,不是神,身體禁不起這麽折騰,看著沒事,但身體裏積攢的沉屙簡直沒眼看,回頭爆發出來,他就得體驗到什麽叫病來如山倒,纏綿不願去。


  常儀送給了他一篇功法,作者也是那個叫元的,說是對他的身體和壽命會有好處,若是再精心保養身體,不作的話,活個兩三百年不是問題。考慮到盜趾在幹的事,顯然不可能有精心保養身體的條件,壽命的影響不會大,但身體會好一些,沉屙少點,以後病來如山倒的時候也不會太痛苦。


  初時將信將疑,沒練,後來並肩作戰多場,再看了常儀對貴族與蒲阪的惡意.……覺得常儀沒必要害自己,便練了,之後,身體狀況的確感覺到越來越好,精力也更加旺盛。


  那個叫元的人究竟是什麽人?


  深諳政治與曆史,又有如此神奇的功法。


  心中詫異,盜趾仍舊忙著各種事務。


  人在忙碌的時候,往往會有忙上加亂的事。


  蒸麥並不好吃,麥粒表麵的麩皮哪怕蒸過了也還是難以下咽,哪怕盜趾打小吃慣了也還是吃得很慢,再加上還要處理事情,就更慢了。


  一碗蒸麥才吃了一半便有了新的亂子。


  三方大戰,魯陽實在是太亂了。


  人心是善還是惡?

  這個問題沒法回答,但混亂的時候人心肯定趨於惡。


  渾水摸魚,誰不喜歡?

  畢竟,殺人放火金腰帶。


  負責抓潰兵和渾水摸魚的城狐社鼠的是喬,亂子也與他有關。


  自然不是喬趁亂牟利,喬不是人,盜趾在了解了一番喬的生理狀況後便意識一件事:喬是這世間最合適的秋官。


  他沒有人的各種欲/望,心性也異常純澈,不會也不可能徇私。


  盜趾對喬非常信任,讓喬負責奴隸軍的紀律。


  紀律是常儀灌輸的,常儀覺得,一支能打的軍隊應該有紀律,不然亂哄哄的,烏合之眾罷了,隻能打順風仗,禁不起真正的打擊。


  盜趾反思了下自己過去的勝敗,發現很有道理。


  以什麽為軍紀?


  所有人一起談談,覺得應該如何如何,大部分人都同意的話,軍紀自然就有了。


  隻一點,彼時一起談出軍紀的人都是奴隸角鬥士,在角鬥場生活長大,對於規矩還是很有理解的,共議的軍紀也相當不錯,反正他們自己是能遵守的。


  隻是,彼時的人同意,如今的人不一定還同意。且,數年過去,一路從冀州打到瀾州,彼時的老人還剩下的也不多,大多是後來加入的。


  在瀾州剛安頓下來那會兒便有提議過那些貴族不要殺,全都為奴,被盜趾給斥責了。


  他要的是一個沒有奴隸的世界,不是來個框架不變,隻是架子上擺的東西換了位置的世界。


  雖壓了下去,但盜趾很清楚,那隻是一次試探。


  很早的時候常儀便在私下裏與他說過,奴隸軍難以長久。


  首領與下麵人的心思並不一致。


  不當奴隸,有兩條路。


  一是沒有奴隸。


  二是自己不當奴隸。


  盜趾想的是第一種,正常人想的是第二種。


  若有一日奴隸軍看著前程大好,有了很多優勢,常儀建議盜趾那個時候不要對自己的兄弟們毫無提防。


  理念衝突比利益衝突更無法調和。


  盜趾彼時心裏腹誹常儀以前在貴族圈子裏呆太久了,看人看事太過陰暗。


  曆經百戰,都是可以托付後背的兄弟,哪怕以後可能會有一些矛盾,又何至於會那麽嚴重?

  如今,盜趾不是很確定了。


  趁著大亂的時候奴隸軍有人女幹/淫/擄掠。


  也有將領看到生得美麗的貴族,為美色所誘,偷偷將人私藏起來為禁臠,違背了盜趾將所有貴族殺光的軍令。


  喬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給抓了起來,準備按軍規處置。而按軍規處置,不管是哪一個都是處死。


  抓的人不少,因而來求情的很多,也有一部分是來控訴喬的,覺得喬做得太過分了,多年生死兄弟,竟如此無情。木革之物製成的東西,不是真正的人,終究沒有感情。


  盜趾神色漠然的聽著,心思卻忍不住飄回了數年前常儀提醒他的時候。


  不當奴隸有兩種辦法。


  直到喬收到消息趕來時盜趾才回神,盜趾問喬怎麽回事。


  喬的記性很好,抓了多少人,每個人叫什麽,犯了哪條軍規都記得一清二楚,一條一條的背了出來,明確表示,人證物證,一應俱全,若有人不服,他可以讓人送過來給眾人檢驗。


  喬什麽性格,眾人哪有不知的,既然是證據齊全,那肯定是有證據,他們所不滿的隻是喬真的按著軍規來做罷了。


  眾人不滿,盜趾卻是滿意的。“做得好。”


  重重的誇讚了喬,斥責了眾人一番,表示如今正是當收攏民心為明歲諸國聯軍的大戰做準備的時候,這個時候擾民,是想明歲大戰時前麵諸國聯軍攻伐,後頭又有民眾捅刀嗎?斥責完了,又安撫了兩句,念都是關心兄弟才如此,此次便罷了,但人還是得按軍規處置,民心不能有失,不然明歲危矣。


  終歸是將風波平息。


  燮帶著糧草來到魯陽時聽說了此事,對盜趾說:“這隻是開始,他們還會繼續試探你,直到你妥協。”


  盜趾聞言,挑眉。“若我一直不妥協呢?”


  燮回以微笑。


  當一個首領不能滿足下麵人的需求,自然可以去死了。


  盜趾無言。


  燮問:“失望嗎?”


  盜趾不解的看著燮。


  燮道:“他們的變化,雖然我覺得,人心不曾改變,改變的隻是環境,但我想,你和我的想法應不同。”


  盜趾沉默。


  燮繼續道:“大荒紀年記載,炎帝曾與巫女雲桑說過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有一頭饕鬄,肆虐元洲,經常有義士為了除害而去尋饕鬄,卻從未有人回來,所有人都以為義士失敗了,但很久以後,有一個人尾隨義士去尋找饕鬄,看到義士殺掉了饕鬄。然而,後來饕鬄還是重新出現在了世人麵前。”


  盜趾道:“我看過這則故事,殺死饕鬄的義士變成了新的饕鬄,而死去的饕鬄在鮮血中變成了人,像新的饕鬄表達感謝,自己終於解脫了。我懂你的意思,我不會變成新的饕鬄。”


  看著自信的盜趾,燮點頭。“我相信此時此刻的你是真摯的,但未來是誰也無法保證的。且即便你不會變成新的饕鬄,你身邊的人卻正在蛻變。”


  盜趾默然須臾,忽道:“有個人告訴我,帝國以後一定會廢奴。”


  燮詫異。“說這話的人哪來的自信?”哪怕同情心滿溢的聖人也不帶這麽胡扯的。


  盜趾回道:“因為我們會殺得所有貴族都害怕,當他們惶惶不可終日時,統治奴隸的成本也注定超過收益。”


  燮道:“說這話的人對你很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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