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王
王孫誦落下一子。
王默了下,問:“你確定你要下這?”
王孫誦不解,但還是隨意的點頭。
王落下一子,王孫誦仔細一瞧,自己早落陷阱了,此刻王露出了獠牙,立時兵敗如山倒。
王道:“心不在焉的,想什麽呢你?”
王孫誦瞧了眼外麵,小聲提醒。“大父,辛子還在外麵跪著呢。”
一個人,一個國君能不要臉到什麽地步,辛箏無疑讓他開了眼界。
從未見過如此不要臉麵的人,君子的體麵與尊嚴在辛箏看來仿佛就是地上的泥,隻要有用,隨時都能扔地上踩一腳。
但辛箏可以不顧身份,他卻很難看著一個血脈尊貴的國君如此折辱自己,委實是太.……不合乎禮了。
王道:“沒事,跪會兒又不會死。”
“她還背著荊條呢。”王孫誦道。
甭管心裏怎麽想,行動上辛箏將請罪的誠意表現得很足,一回蒲阪就背著一捆荊條來向王請罪了,在台城門口一跪就是半天,現在都還沒起來,加上台城門口人來人往的.……辛國的臉算是被辛箏給丟盡了。
王失望的看著王孫誦。
若自己失敗,帝國崩潰,他敢說,辛箏這種豁得出去尊嚴求生欲格外強烈的的絕對能活到最後,而自己的孫子隻會死在開始。
辛箏都做到這份上了,孫子你居然都沒看出來她不是在請罪,她是在求生。
王孫誦也發現了王的眼神,不由囁嚅道。“大父,孫兒……”又怎麽了?
王歎了口氣,問:“你不是不喜歡她嗎?怎麽會想為她求情?”
王孫誦回道:“孫兒現在也不喜歡辛子,她太無禮了太肆意妄為了,這樣的人是會亂天下的。但她也是個君子,此次水患之後的大疫,隻有她始終忠於自己的身份。”
王默然須臾,覺得孫兒的再教育真的需要抓緊。
“你可知你口中的君子在昆北做了什麽?”王問。
王孫誦茫然的看著王。
疫情一有救,辛箏就馬上交接了事情跑回蒲阪負荊請罪,能做什麽?
王腦仁疼。
辛箏做什麽了?
這個可多了。
辛箏養了一隻風格舉世無雙的軍隊,這是帝國曆史上第一支當兵有錢拿的軍隊。以前與現在也不是沒有常備軍,但常備軍隻是領俸祿,而俸祿,是用來自己吃喝的,也就吃飽,想吃得飽還吃上肉就別想了,這也為何禁衛的選拔標準那麽高,原因很簡單,隻有這個達到這個標準的人才能自帶幹糧且任勞任怨。因為他們圖的就不是那點錢糧,他們要的是權力,求的是井田分封,子孫世代恒貴。
但辛箏那裏,軍隊的夥食是包在軍費裏的,和俸祿分開了,相當於發了兩回俸祿,一份自己吃,一份給家人吃的,沒有家人的話可以攢著。
不僅發兩回俸祿,她還給爵位,包相親,隻要士卒不是故意找茬,並且聽媒妁的話,肯定能有配偶。
這世上找不到比這待遇更好的軍隊了,至少看著是如此。
這也是辛箏被困在疫區還能控製昆北局勢的根本原因,將領或許會被背叛,但底層的徙卒卻是不會的。
辛箏問王要不要這支軍隊,要的話就給王了,不要的話她就遣散了,畢竟她現在遠離故國,寄人籬下,不方便養這麽多軍隊,也不合規矩——諸侯若能隨便在王畿養大軍,蒲阪也別想睡個安生覺了。
王自然是想要的,但也有自知之明。
要不起。
這支軍隊看似拿的很多,但比起那些想喝主人的血吃主人的肉的自帶幹糧者,其實要的一點都不多,他們隻是要錢糧,並不吃主人的血肉。但養軍本就是燒錢,而辛箏這支軍隊養起來更個是吞金,還是無底洞的那種。
哪怕長期看起來,辛箏的這種軍隊是最有利的,但根本沒人能堅持到回報的時候,前期投入太多,而且把貴族和地主一塊得罪了。
辛箏能養得起完全是做無本生意死命的搜刮了昆北貴族們千百年的積累,即便如此,她也快養不起了,不然也不會這麽快上書。
但王也要不起,也不敢要,辛箏培養的軍隊,鬼知道自己花錢養著,以後他們真正效忠的是誰。
既然不要,便隻能讓辛箏遣散。
辛箏的確遣散了,但不會告訴軍隊,遣散你們是因為我要破產了,養不起你們了,而是冠冕堂皇的表示,昆北不是辛國,我隻是王畿寄居的過客,養這麽多軍隊不合規矩,但王也不缺軍隊,所以就隻能將你們遣散了。
不過你們也莫要擔心,共事一場,我還是為你們安排了退路的,基層缺很多胥吏,你們去幹胥吏好了,反正你們在軍營這麽長時間,都已識字識數,胥吏的工作也幹得來。
胥吏沒什麽油水,那就別撈,我這裏還有點錢,你們每人分一份,足夠吃喝不愁一輩子了。
還有,你們中有辛國爵位的,孩子一樣享有辛國序學讀書的權力,若是舍得了,可以讓夷彭把孩子帶回辛國送去讀書。
目前為止還很正常。
開始出現端倪在後頭。
辛箏表示沒爵位的也不要著急,她原計劃在昆北修建多條水渠,連接昆北還有商陰的水係,這事我走以後會讓宜來主持,你們在基層幹活的時候給點幫助,你們的孩子也可以有一個名額。
辛箏準備修建水渠的事很早就請示了王的,要的隻是王的同意,修水渠需要的錢糧人力,她自己負責,以後農閑的時候就用錢糧招募氓庶修渠,不會要王花一粒糧食,又可安民,王隻需要答應就可以了。
當然,她也不白修,條件是水渠修好後,氓庶用水需要繳水費,船隻往來需要繳關稅,收入她和王對半分。
這是好事,王仔細思考了下,沒發現什麽陷阱,便批了,還覺得辛箏的這個模式不錯,以後可以試著推廣一下,水利對農業真的太重要了。
但配上昆北半數基層胥吏是辛箏軍隊中出來的……辛箏這分明是將軍隊給化整為零了,並且通過修渠的事始終保持著這支軍隊的組織力。
雖然各城的高層都是自己的人,但王不認為他們收攏得了化整為零的軍隊,因為他們能給予的不可能比辛箏曾經給予的更多,即便真的有人背叛,誰敢放心用?
辛箏給你那麽多,你都能背叛,我給的還不如她多,你們都能背叛她了,又怎麽可能不背叛我?
無奈之下隻能暗示以後慢慢把基層胥吏換一茬。
疫情出現轉機後辛箏非常大方的包了昆北所有病人的藥,並且養病期間提供食物。
這還勉強可以算作本職之內,最多就是格外好心了點。
但她離開之前的安排就很有意思了,她讓一個叫青婧的人代理她的事物,驪嫘為輔,負責接下去的全盤交接,辛箏走得太急,一下子全交接給王的人也做不到,肯定出亂子,隻能先交接給她的下屬,再讓她的下屬循序漸進的交接給王的人。
縱是如此,那個叫青婧的也不容小覷,沒人知道辛箏是哪找來的人,辦事能力竟然相當可以,哪怕突然換了個管理者,昆北也仍舊穩穩當當的。
辛箏還讓君離在邊境修建不少屋舍用於收容流民與病人,無償贈藥,錢糧藥物哪來的?昆北諸城給的,雖然辛箏囑咐了以王的名義做這些,但君離是個君子,他不會忘了將辛箏的名字加上。
辛箏在昆北如今的名聲相當不錯,並且正在向更遠處輻射。
王沒法認為這是個君子,能夠成為君子的,要麽遠離權力,要麽如自己的孫子一般被自己保護得太好。
仁是用來騙天下人的,以此建立體係統治天下,放在嘴上就好,需要時也裝模作樣一番,但不需要放心上。
王沒法相信自己的孫子竟然將那套禮樂仁義體係給放心上了。
誠然,這套體係推行了千年,曆代王侯貴族都不遺餘力的推廣,早已深入人心,哪怕如今禮崩樂壞也有很多人仍舊篤信與懷念這一套,可這裏麵有自己的孫子.……王隻覺得心裏憋得慌,恨不能王孫誦和辛箏換一換。
孤生的怎麽就不是辛箏那種後代呢?
若是辛箏那種後代,孤都可以考慮廢除王的直係後代不能參與下一輪王位角逐的規矩了。
禪讓製雖好,卻總歸亂了點,每次的王位更迭都是一場帝國範圍的亂鬥,每次都會造成很大的內耗,已經如禮樂天下一般不合時宜了。
血緣世襲就沒這隱患了,一代一代的傳遞,穩定。
可惜,他的後代是王孫誦,給王孫誦權力無疑是讓王孫誦去死,除非王孫誦哪天轉了性子,否則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給孫子什麽大權。
王孫誦聽了王對辛箏所為的介紹,沒聽出有什麽毛病,最多就是有些驚訝。“以前並未看出辛子如此仁心。”
居然還會為鄙賤之人離開軍隊後的生活做安排。
何氏子的死,慘烈得驚天動地,整個蒲阪的人看辛箏和君離的眼神都變了。
王灌了自己一盞酪漿,告訴自己,這是自己唯一的後代了。
他也不是隻有兩個子女,私生子女並不少,但生母都太卑賤了,生下的子女自然也上不得台麵,他連看都懶得看。且那些私生子女即便是親生的,按著帝國的禮法也沒資格繼承自己的宗嗣,若控製不住將王孫誦給打死了,自己就絕嗣了。
將火氣控製了下來,王將辛箏所作所為的目的給孫子掰開了揉碎了說了說。
她在昆北做的那一切,都是為了名聲,以及在昆北的影響力。
她在昆北的這兩年給氓庶的印像都太深了,這是短時間去不了的,再加上以後還要修渠修運河,她的影響無疑會一直持續。
王孫誦終於後知後覺反應了過來。“她莫不是想造反?”
王:“.……”這是親生的孫子。
見王的臉色難看,王孫誦便知自己想錯了。“那是?”
不是想造反,那就隻能是單純的忠於自己的身份了,生為貴族,自然需要管理好土地。
王疲憊的道:“她想當王。”
雖然沒說出口,但辛箏在他麵前是完全沒掩飾過對王位的渴望。
偏偏王還沒法生氣,辛箏充滿對王位的渴望,但她並非是想搶,而是自己已八十有餘,待她羽翼豐滿,自己也老得不能再老了。
王孫誦睜大了眼。“可諸侯不可為王。”
諸侯與王不能一個人兼任,當了諸侯就不競爭王位。
這是青帝定下的規矩,身體力行的做到了。
她自己是西陵國的嗣君,但因為角逐到了王位,便將嗣君之位給了自己庶出的兄長,自己當了王,即便後來,她有了子嗣,她也沒讓自己的子嗣去搶西陵國的儲君之位,而是將自己的子孫封到了當時的濁山。
別看如今的濁山豐饒富庶,但青帝那會兒,濁山那一片卻是寫作青山秀水讀作窮鄉僻壤,莫說人了,人毛都沒幾根。
青帝的子孫被封到那後不得不忘記曾經在帝都的優渥生活,尊貴的王子穿上了粗布衣服和眾人一起幹活,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曆經數十代才有了濁山國如今的豐饒富庶。
青帝做得委實讓人挑不出刺,也使得她之後的很多代王都不得不效仿她,將自己的子孫封到未開發的地方去開發蠻荒。
後來終於有王不忍心自己的子孫吃這個苦,破了將子孫封於待開發之地的傳統,將子孫給封到了富庶的地方,至於富庶的地方肯定是已經開發好了的,而已經開發好的地方不可能沒有主人……這都是細節問題,不需要在意。
再後來,特例變成了偶爾為之,偶爾為之變成了傳統,王畿的土地不斷縮水。
雖然每一任王的子孫都會被封在富庶之地,但諸侯不可為王的傳統卻始終沒變。
王道:“王位不能傳於直係子孫,然黃帝的王位傳給了誰?”
自然是傳給了兒子。
王孫誦道:“黃帝傳位其子,鑄成扶風之亂,前車之鑒。”
王歎息。“扶風之亂隻是因為扶風氏敗給了白帝。”
白帝贏了,所以是撥亂反正,而扶風氏在篡逆,若扶風氏贏了,那篡逆就是白帝了,扶風氏誅不臣。
“辛箏隻要能贏到最後,諸侯不可繼王位的規矩自然會因為不合理而消失。”王道。
王孫誦驚呆了。“這簡直是荒唐,祖製豈可改?”
王頓覺心累,說別人荒唐之前先想想老子給你的封地有多好,再想想青帝同時定下的另半句祖製。
王非常努力的給孫子掰開了分析,但王孫誦拒絕聽這些違背了禮樂體係的東西。
王頓時就想打死王孫誦。
看王氣到的模樣,王孫誦隻得道:“大父,我不是不懂這個世道已禮崩樂壞,可若非人不再遵守禮樂,何至於禮崩樂壞,天下紛爭?”
王默然須臾,問:“所以?”
王孫誦道:“我不想做一個隨波逐流的人。”
他向往遠古時的太平和樂,人心團結,帝國上下一心,厭惡帝國如今的紛爭不休,人心逐利,所以他不會成為王希望的人,那樣自己與自己不喜的又有什麽區別?
王聞言,隻得道。“罷了。”
總歸他不是真打算搞世襲。
雖然權力爭鬥很厲害,死於非命的王一抓一大把,但也因為死的王太多了,王的子孫又不能參與王位角逐,反倒是每次腥風血雨中最長壽的。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倒下,自然不希望自己死後絕嗣,而且也沒必要對前任們的子孫做得太絕,因而隻要不摻和進權力爭鬥中,王孫誦總歸是能在富庶的封地安享一生的。
王與王孫誦下了兩局棋便讓孫子離去了,至於辛箏的事,孫子不要摻和。
跪跪不會死,不跪反倒會死。
辛箏從食時一直跪到常儀與望舒並列夜空,狼狽的模樣被無數人欣賞,終於得到了王的召見。
一天沒吃沒喝,腦子有點暈的辛箏咬了咬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跪謝王恩,艱難的雙手撐在地上爬起來,但跪太久了,爬了好一會才重新站起來,中間還跌了一次,終於一瘸一拐的跟著侍從進了台城。
王也沒問什麽套話,而是對辛箏道:“你需要去山上修段時間的王陵。”
辛箏一副感激的模樣。“臣明白。”
王問:“可要休息會再走?”
“臣現在便可走,不過有一物需交給王。”辛箏取出了一張縑帛。“這是醫者們改良的方子,用的藥更便宜,毒性也更小。”
第一版的方子第一時間就給薪火台送了一份,第二版本一出來辛箏便揣著往帝都跑,拖了那麽久,就是為了逼醫者們早點將這張方子研製出來。
王詫異的接過了方子,並未想到辛箏還會讓人繼續改良方子。“你的意思孤明白,孤會將這張方子傳到所有有疫情的地方。”
辛箏聞言默了一瞬,忍不住想起了走的時候青婧的話。
“你想讓帝國承擔治療疫情的損失?那是不可能的。”
沉默隻是一瞬間,辛箏用一種感動卻克製自己情緒的模樣行禮:“王仁德。”
呈上了方子,辛箏便退下了,自己走著離開的。
王表示雖然很想給你派車輦,但你之前做的事,孤收拾得挺不容易的,你現在多吃點苦,之後也更安全點。
辛箏仍舊是感動的表示臣理解,是臣給王添麻煩了。
雖然沒有車輦,但排場很足。
負責押送辛箏的禁衛很多,足有五百,將辛箏給圍得嚴嚴實實的,一路高度警惕的將辛箏給送到了王陵。
因著辛箏並非陵奴,便被安排了一間相對舒適的屋子住著,屋裏有幹燥的稻草。
交接完了後禁衛便下山了,卻不會回薪火台,而是駐守下來。
辛箏趴在鋪了厚厚幹草的地上,休息了會,坐了起來,從膝蓋處取出兩個填滿棉絮的墊子,又脫了衣服往背上上藥。
雖然荊條是用鹽水煮過的,還暴曬過,理論上發炎的可能性會很小,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早處理早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