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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衛轅

  衛轅將桓焰寫的薦書與自己寫的文章一起給了辛侯府的門房。


  辛侯不在府裏,去給人送行了。


  桓焰雖與辛侯有關係,但這關係似乎也沒那麽深,至少明麵上不深,反正門房看了薦書上的名字後完全是一副不認識的模樣,隻是禮貌的表示會將薦書和文章一起呈給造篾歲,辛侯不在,府裏暫時是他主事。


  至於辛侯什麽時候能看到,那得看辛侯幾時回來。


  桓焰隻得先自己找個地方暫居,所幸桓焰給的盤纏足,哪怕是從桓城走到了蒲阪,也還有剩餘,桓焰湊合著找了家條件還湊合的逆旅。


  逆旅最大的優點便是毗鄰著市,收集情報容易些。


  哪怕沒想過在蒲阪紮根,桓焰也下意識的不想在任何地方當一個瞎子聾子,哪怕隻呆一天,也得在最短時間裏摸清楚當地情況,生得發生意外卻毫無準備。


  蒲阪是千年古城,也是千年帝都。


  自黃帝遷都於此已有兩三千年。


  這裏有黃帝時的劃分九州,也有白帝中興時的空前繁華,更有兩三千年的積累,是整個帝國人口最稠密的地方。


  這是一座見證了無數王侯貴族殞命、國/人暴動頻率最高的都城,今日高居薪火台,明日亦可能頭顱高懸。


  不過半日桓焰便覺得,這座城好像又要上演曾經上演過很多次的曆史了。


  土地問題是王侯與貴族之間無法調解的矛盾。


  對於王侯而言,不論是封地還是私田,隻要是自己國族的土地,那就都是自己的私產。


  對於貴族而言,私田是自己辛苦開墾的,封地是自己辛苦經營,都是自己的私產,自己的祖先為帝國立過功,祿足以代耕,免稅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力與榮耀。


  隸農這一位於奴隸與庶農之間的產物與私田便是數百年來貴族與王侯之間衝突的重點。


  數不清多少王侯國君人頭落地,多少貴族滿門被殺。


  王今歲幹了一把大的。


  王畿公卿貴族的私田,除了最為強大的幾家,別的貴族家裏的私田都給強行收回了。


  很妙的挑撥離間之計。


  所有人的封地都給收了,那公卿貴族們無疑會一致對王。


  得罪人這麽多,王也別想活了。


  因為王不合自己的意思便將王給殺了這種事,王畿的公卿貴族們幹的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但這回損失了利益的隻是中層和底層的貴族,最上層的貴族毫發無損,甚至可能抓住這個機會狠撈了一筆。


  如此一來,仇恨最集中的反倒不是王了。


  甚至於因為王更強大,中低層損失了利益的貴族會選擇將仇恨的矛頭指向相對弱勢的上層公卿貴族。


  非常攻心的一石多鳥之策。


  可惜,被人給破局了。


  衛轅坐在一個手藝據說傳了十九代的豆羹攤子上喝著豆羹,聽著往來佩劍的遊士與氓庶地主們的聊天。


  遊士出身一般兩種,一種是貴族庶支,遠得沒邊了,因而沒有爵位與封地;一種是沒有血統的氓庶,但因為通過一些灰色甚至黑色的手段獲得了一些奴隸,用奴隸開墾私田,慢慢積攢下了家業。


  不論是哪一種,還能讀書習武,家中必然有私田千百畝奴隸成群。


  王將私田給收回國有的事,除了少部分因為求學已經將家中田地和奴隸給賣光了,或是無所謂這些的少數,大部分遊士不論是哪種出身心中都不免膈應。


  氓庶地主亦會擔心。


  今兒能收回貴族的私田,明兒會不會也收回自己的私田?


  這個問題也不是不能解決。


  推行土地私有,廢除井田製便可解決。


  但廢除井田製便意味著私田製合法,得繳稅賦。


  不論是貴族還是氓庶地主都習慣了自己的田地不用繳稅,突然要繳稅……反應隻會更激烈。


  而且這裏是蒲阪,方國的諸侯與公卿都不會願意看到蒲阪廢除井田製的。


  不能廢除井田製,便隻能將事情給擱置,時間慢慢過去,發現王沒有對自己動手的意思,氓庶地主們自然就會安心。


  不過,既然有漏洞,自然會有有心人去鑽。


  疫情是上天對王上無道,無故抄別人家產的警示。


  王不是不想動手,而是上天的警示讓他一時半會騰不出來,等過段時間能騰出手來了,自然就會著手料民。


  亂上添亂的是,輿論發酵時,貴族與官吏仍舊沒忘了盤剝氓庶,打著王要收回私田的名義侵吞氓庶地主的私田填自己的腰包或彌補上半年損失。


  這也是常態了,貴族與官吏在一個地方吃了虧,損失了利益,轉身都是要十倍的從氓庶身上刮回來,不然豈非虧大了?


  隻是,好處不是王的,但鍋是王的。


  王侯國君既然身處上位,自然也要付出代價。


  王權強大,那所有榮光都是王的,所有不好都是奸佞的。


  王權式微,那所有榮光是貴族的,所有不好都是王上昏聵。


  衛轅頗為無奈的吃著豆羹。


  一來蒲阪就趕上這種事,自己的運氣真是可以。


  思索了片刻,衛轅覺得最好還是先摸清地形,回頭真發生了,也有個路能跑。


  三兩口將剩下的豆羹用完,衛轅放下了一枚骨貝在竹案上。


  嘉樹第一時間便注意到了,沒辦法,今天所有客人裏就這位客人最特別了,一整天都在市井打轉聽消息,卻又不像別的士人那般對王收沒私田的事表示憤慨。


  既然不是憤慨,想來是猜到了更深層的原因。


  將骨貝收了起來,嘉樹想了想,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麽影響。


  帝國如此遼闊,人族的人口如此驚人,多達三五萬萬,哪怕幾百個裏人才可能有一個識字,但三五萬萬這樣的基數上,讀書識字的人數仍舊相當可觀。


  雖然這年頭能讀書習武的人家中必定有奴隸與私田,但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人多了,總有人能跳出自身立場看到更多的東西。


  衛轅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甚至那些憤慨的人也未必不明白王所為目的是什麽,但收沒私田割的是他們的肉,他們自然不會看到這項政策對帝國的益處。


  嘉樹望了眼人流如織的街頭。


  千年帝都呀,的確人傑地靈,物華天寶。


  然,世間無恒盛之國,無恒盛之城,你的輝煌也當落下帷幕了。


  嘉樹眼眸中的期待很快深深隱藏,繼續煮豆羹賣豆羹,儼然一個普普通通的帝都氓庶。


  隨著日暮將近,市井的店鋪小販陸續關門收攤,街上的人也越來越少,嘉樹要收攤時街上隻剩下稀稀疏疏的幾個同樣在收攤的小販。


  碧色眸子的鮫人混血少女在嘉樹的攤子上坐了下來,成了嘉樹的最後一位客人。


  “來四碗豆羹。”


  嘉樹從善如流的打了四碗熱騰騰的豆羹放在竹案上。


  畫棠將其中兩碗豆羹推給嘉樹。“這位阿翁,看你一大把年紀也忙了一整天了,我敬老,請你也用一碗。”


  嘉樹看了眼畫棠的容貌。


  鮫人是大荒最美的物種,發瞳色多為碧色,但也有少部分的頭發是黑色。


  畫棠頭發是黑色的,可能是混血,但也可能是純血,但即便不考慮頭發,她的眼睛是碧色的,下頜有鰓,耳朵是鰭狀的,鮫人特征如此明顯,無聲的訴說著其濃鬱的鮫人血統。


  哪怕看起來很年輕,但考慮到鮫人一百歲才成年的長壽。


  他倆究竟誰更老還真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嘉樹還是坐了下來用豆羹,別人付錢買自己的豆羹請自己,幹嘛不吃?


  “時間已經定好了。”畫棠對嘉樹道。“四碗豆羹,樂否?”


  嘉樹回道:“我會轉告下軍佐的。”


  畫棠聞言道:“祝你我如願。”


  嘉樹用豆羹與畫棠的豆羹碗碰了碰。“馬到功成。”


  畫棠將豆羹一口悶掉,嘉樹亦然。


  畫棠看了眼嘉樹,忽道:“你是人族吧?”


  嘉樹不解的看著畫棠。


  畫棠道:“我隻是有些好奇,你是人族,為何卻幫著靖人做事。”


  嘉樹反問:“你身為鮫人又為何幫助金烏台?”


  畫棠道:“西荒禁止捕捉鮫人為奴,在西荒,鮫人可以安心自在的生活,而在帝國,鮫人不過是美麗的類人牲畜,我們的唯一的價值便是生得美麗,可供貴族玩樂。”


  嘉樹聞言也道:“對於帝國的統治者而言,我們這些賤民與靖族一般,都不是人,他們的暴虐與盤剝是不分人族與靖族的,既如此,我又為何不能幫靖族?敵人的敵人是朋友。”


  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對方說得很有道理,對視中竟仿佛有幾分幸逢知己之意。


  衛轅對帝都不熟,雖然他說得一口流利的雅言,但他沒來過帝都。


  二十一歲之前他一直都在冀州生活,二十一歲昭國相死了,他離開昭國遊曆九州,並未踏足帝都。


  帝國如今的局勢,蒲阪就是個死局,沒必要跑來摻和什麽,若不小心將命給丟了,那可就悲劇了。


  蒲阪再怎麽衰微,它也是帝國的都城,千年的古城。


  這座古城沒有郭牆。


  雖然很多城邑沒有郭牆,修城牆太費人費錢了,能修得起城牆的都是財大氣粗的地方,尋常地方隨便堆個土牆就夠用了,反正窮得鳥不拉屎,哪怕不吝嗇人命修出一座高大的城牆也用不上呀。


  蒲阪沒有郭牆純粹是因為能修但不想修。


  蒲阪最早的對手是羽族,羽族很多能飛的.……在大型的守城器械出現之前,城牆防不住那幫能飛的。


  城牆是用來防野獸的,但防禦大部分野獸,有個土牆甚至木柵就夠了,而少部分,城牆也不一定擋得住。


  黃帝便沒修城牆,不管是郭牆還是宮城的牆都沒修,而薪火台,也不是很需要城牆,它的高度就已經彰顯了它的軍事防禦能力。


  後來羽族敗了,人族開啟內鬥模式,城牆這才開始廣泛的出現。


  蒲阪宮城的城牆是白帝山陵崩,帝國的內部紛爭愈發激烈,為了安全,王與彼時住在蒲阪的公卿貴族們各掏一半的錢修的。


  宮城的城牆修了,自己安全了便足以,至於郭城,沒必要花這個冤枉錢,有襄儀邑與虎跳峽這兩大關隘,沒有比湟水之地更安全的地方了。


  沒有城牆有沒有城牆的壞處,也有它的好處。


  好處便是城邑擴張完全需要考慮城牆這一項開支。


  城邑規模擴張,城牆也同樣需要再修一圈。


  蒲阪擴張,貴族隻需要將周圍的氓庶給趕走,屋舍推倒,於其上修建宮闕殿宇即可增加宮城的規模,而氓庶則是在最外圈的農田荒地上修建屋舍……擴張得相當隨心所欲,千年下來,哪怕是本地人也不敢說自己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能不迷路。


  “城邑規劃是個好東西,蒲阪你值得擁有。”


  衛轅趴在一株老樹上腹誹著。


  不過亂也有亂的好處,至少他不用擔心怎麽找退路了。


  大清早的出門去找路時迎麵就碰上了一支披堅執銳衝著薪火台而去的甲士。


  這樣的甲士有很多支,從各個貴族的府邸裏湧出的,從王畿各地潛入的.……這座千年的帝都嫻熟的重複著上演過無數次的大戲。


  為了趕時間,甲士的戰車完全不繞道,盡管平時也是不饒道的,車馬行於路上,前麵有人擋道,除非是貴族,不然都是一鞭子過去,道路自然暢通無阻。


  這一次沒抽鞭子,而是直接碾過去。


  衛轅反應快沒什麽事,但反應慢的幾個氓庶卻是被碾成了肉泥。


  僥幸撿回一條命,衛轅也無法再回逆旅,城中到處都是趕向薪火台匯合的甲士,很容易撞上,最重要的是,避開幾次甲士後他發現自己迷路了,如今隻能趴在樹上準備等烽煙落幕後再回逆旅。


  “也不知這一任的王能不能渡過。”衛轅思忖著。


  薪火台上被幹掉的王真的不要太多,哪怕薪火台易守難攻,人也有辦法。


  約莫六七百年前有一任人王困守薪火台,最終被活活餓死。


  王權禪讓製,人王雖是薪火台的主人,但本質上卻是與諸侯一般,都是外來者,王畿的公卿貴族們才是真正的地頭蛇,盤根錯節。


  這也使得很長一段時間,曆史上每次的權力博弈,隻要王與諸侯有一方攏住了地頭蛇的公卿貴族們,勝負也差不多就出來了。


  為了獲勝,王與諸侯許諾了公卿貴族們許多東西,這也導致了王畿的一再縮水,許多王畿的貴族在自己的封地上化家為國。


  雖然最近幾十年公卿貴族們被削弱了很多,但這片土地上沒有比他們更根深蒂固的存在了。


  王這回動的是他們的命根子,公卿貴族們若是選擇忍耐也就罷了,既然放棄了忍耐選擇反抗,必當是傾巢而出的反抗。


  還有那些諸侯的心思也是難測得緊,沒有諸侯會喜歡一位掌控著實權的王。


  思及諸侯,衛轅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辛侯。


  收沒私田的事,辛侯是王手裏最尖銳的那把刀。


  王會不會死不好說,但辛侯肯定要死。


  哪怕王最後贏了,也必當元氣大傷,要對諸侯公卿貴族們退讓一些,吐出私田不太可能,好不容易吃進去的肉再吐出來,以後想再吃到嘴就難了。


  最節省成本的做法無疑是誅奸佞以肅朝政。


  若王輸了,衛轅想了想,王大概率還是不會死。


  九河走廊那裏都與西荒打起來了,帝國不可能瘋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換一個王。


  巫女前不久可是被邪靈給吃了,帝國雙統治者,一個被吃了,另一個再死了,帝國必定生亂。


  王最多會被幽禁起來當傀儡擺設。


  而辛侯,她的頭顱會是王幡然醒悟的最佳證明。


  衛轅沉默的看著薪火台方向傳來的喊殺聲。


  片刻之後跳下了樹,朝著與薪火台相反的方向奔去。


  他要去找辛侯。


  辛侯要麽真是個蠢貨,要麽有後招,他得親眼判斷一下這是否自己的明主。


  奔逃的路上遇到了一頭驢,驢身上有血跡,卻不是驢的,估計它的原主人是凶多吉少了,而這頭驢機靈的跑掉了。


  衛轅抓住了驢的韁繩躍上驢背繼續跑。


  他不認識路,但薪火台是蒲阪最高的建築群,不論在蒲阪的哪個地方都能看到它,通過它的位置可以判斷襄儀邑的方向,找到湟水後就更有方向了,湟水的下遊便是襄儀邑。


  隨著愈發遠離薪火台,沿途的屋舍愈發稀疏,最後發展到了幾十步才有一座屋舍。


  當屋舍稀疏到憑目力也看不到時,衛轅終於離開了蒲阪,但離襄儀邑仍舊很遠。


  驢跑累了就不想跑了,衛轅將匕首紮在了驢臀上。


  青驢的速度頓時加快,卻也隻是暫時的,很快便精疲力竭的倒下了,衛轅身手敏捷的跳驢翻滾,並未受到什麽傷害,但坐騎沒了,想跑著去襄儀邑那就不是很靠譜了。


  衛轅看了看身邊的湟水,猶豫著要不找個東西漂流,但這種天氣跳水裏玩漂流,很容易著涼,著涼是可能死人的。


  為了個還不確定合不合意的明主,這麽拚未免不值當。


  正猶豫著,衛轅聽到了轔轔的車輪聲與噠噠的馬蹄聲。


  行了,不用猶豫了,有人來提供馬匹租借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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