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望舒
“你混得可真慘。”
高空之上,鵬鳥爪子上抓著的屋筐裏,屋筐用厚厚的皮毛包裹,隻留了出氣口,室內卻一點都不暗,一顆嬰兒頭顱打小的月光明珠照得筐內如白晝。
籍著月光明珠的光華,望舒與喬對視著,望舒忍不住戳了戳喬的額頭。
喬道:“你似乎一點都不驚訝我的身體情況。”
望舒:“為你打造軀體很費材料的,你原來的軀體.……”真讓砍成渣了,哪怕重新撿起來也沒法用。
喬:“我是誰?”
望舒:“幸好我手頭還有一些材料,足夠為你打造新的軀體,我想想,這回一定要為你打造一副更好的。”
“望舒你要不要照鏡子自己有多心虛?”喬問。
望舒聞言歎了口氣。“罷了,你要問什麽?”
“我是偃人。”
“嗯。”
“我是你造的。”
“嗯。”
“可我腦海裏有一些記憶片段,記憶裏,我應該是人。”喬對此始終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是什麽?從身體結構來看,自己是偃人,但從記憶碎片來看,自己仿佛又是人。
“你成為偃人之前是人。”
“偃人不是造出來的嗎?”
望舒輕歎。“你覺得我有能耐創造出一個靈魂來?我是人,不是神祇。我造了很多偃人,而你是唯一一個有自我,能思考的。”
不是她能耐的能造靈魂了,而是她取了另一個人的靈魂做為偃人的核心,於是這個偃人有了靈魂,能像人一樣學習與思考。
喬問:“我想不起以前的事了。”
記憶全都是碎片,支離破碎還模糊,明明能感覺出那是自己,但就是看不清楚。
望舒沉默須臾,終是歎道:“死者當歸三途,我將你帶出了三途,令你重生,並非沒有代價。”
哎呀,小家夥你的撒謊本事越來越厲害了喲。
不撒謊我還能如何解釋?
呃,實話實話估計他未必接受得了,即便接受得了,那般荒誕的真相……好像也隻剩下撒謊最合適了。
喬想了想,覺得望舒說得也有道理。
枯榮有序,生死輪回乃是天理,把人從幽冥拽回來還不化為邪靈,不可能什麽代價都沒有。
“你為何要為我如此做?”喬想不通。“將靈魂從幽冥拉回來應該不容易吧?”
望舒:“還好。”
十二分之一的生命,你管這叫還好?既然是還好,你趕緊多許幾個願望,滿了十二個,我便可以複活了。
閉嘴!
喬看著望舒平靜的神情,一時無法判斷對方所謂的還好是多不好。“為何?我不值得……”
望舒笑著揉了揉喬的腦袋,打斷了喬的話。“我為你做任何事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沒有值不值得,我愛你,如愛我自己。”
我若非知道你倆的關係,我真的要以為你在說情話,且是世上最真摯的情話。我愛你,如愛我自己。
我覺得你好像有過類似的感情。
啊,是有過,很多年前我生命裏有一個人,我愛她如愛我自己,我願意用我的生命去換她的存活,可惜,死者不可複活。
你曾經的愛人?
人與人之間不是男女之情。
刎頸之交。
應該不全算,我看到她的臉便想吐,她看我亦然。
你們倆生得很醜?
不,我倆生得都很美,隻是因為一些事,我們有點心理陰影,看到對方便不免想起不太愉快的事。
望舒無法理解元和祂好友是怎麽個詭異情況。
一定要給她一個定義的話,她是錨。
錨?
穩定我人性的錨,看到她,我會因為心理陰影想吐,但我也同時會記得自己還是個人。
但她死了
是呀,所以她最後對我說的話是勸我自盡。
……
可惜我不甘心,沒聽她的。
望舒對元所謂的刎頸之交與錨已經沒話說了,縱是她年歲不夠,見識太少,她也可以肯定的說,元和祂好友的關係是奇葩。
並不知望舒腦內風暴的喬因為望舒的話羞怯的低了低頭,緩了緩心髒,雖然他現在沒有心髒,忙於試探元的望舒也並未留意到喬的舉動,結束腦內風暴時看到的已經調整過來的喬。
“我的父母。”喬心情有些複雜,自己都這樣了,很難想像自己的父母還會健在。
望舒聞言亦是一怔,心情比喬更複雜。“都死了。”
喬無精打采的哦了聲。
望舒繼續道:“不過你父親過世前囑托過你,不要恨,不要報仇,要好好的活下去,過好每一天。”
喬愣了下。“他們不是自然死亡?”
“你母親死於疫疾,這個屬於天災,你的父親,死於戰亂。”
喬沉默了。
這個世道有多糟心,這些年他並非不知,還不知道自己是人造的偃人時也曾想過自己失憶前隻要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必定是有家人的,家人又會在哪裏?
不論怎麽想,最終能夠想到的結局都是悲觀的。
但真的確定了,仍舊難受得哽咽不能語,許久才緩過氣來。“他們葬在哪裏?”
“你的母親名芕,亡於二十五年前的費邑大疫,屍骨被火化,當地人安葬了她,為她與另外四名醫者一同修建了廟宇。”望舒頓了頓,繼續道。“你的父親名圉,是赫胥國的氓庶。”
喬茫然的看著望舒。“赫胥國在哪?”
“赫胥國在二十多年前便亡國了。”
喬懂了。
望舒眼神深邃,真的懂了赫胥國這三個字背後所代表的血腥嗎?
不過現在懂不懂也不重要了。
喬既然已經發現了自己是偃人的身份,為了讓他的新身份能夠自圓其說,她改變了主意,此去赫胥國找三途會帶上喬。
喬的性格,若是不帶,以後也會自己找過去,還不如同行,即便有什麽問題,也可以及時解決。
元。
嗯?
你說他去了赫胥舊地,會不會.……
想報仇?
嗯。
誰知道呢。
……
你有沒有能洗去記憶的法子?
你喜歡金針還是藥?我都能提供,不過事先說明,不管是金針還是藥都隻對有血有肉的智慧生物有用。
沒有對偃人也有用的?
有個攝魂術,不過我不太擅長,而且,也不確定有沒有用,創造它的人沒在偃人的身上嚐試過。
望舒頓覺無奈,又不是很想帶喬同行了。
***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僅限於春暖花開之時。
旭國臨海,冬季時氣候比內陸溫暖,卻也沒到四季如春的地步,甚至因為這兩年氣候一年比一年冷的緣故,哪怕有海洋帶來的氣候影響,旭國冬季的雪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望舒穿過光禿禿的枝頭盡被白雪覆壓的桃林,在荒廢的遺跡中找到了三途。
“你可算來了,你再晚點我的傷就完全好了。”三途甚為感慨。
一住半年,日日食人,她的傷勢還差一成便痊愈了,望舒再不來說,她就得考慮再去做點什麽吸引望舒了。
望舒抓起三途的手腕把了把脈,沒有脈搏。
邪靈雖然和活人一樣活蹦亂跳的,但究其本質還是亡者,活人該有的特征都沒有。
望舒又動手給三途來了個全方位的檢查,雖已好了九成,但仍能看出曾經傷得有多重。
也就邪靈的情況特殊,可以通過食人恢複一切傷勢,最多就是費人費時間,不然三途就得考慮和曾經同樣受了重傷一般的無光一般湯藥不離口——如果治療活人的藥對治療死人有用。
“你便是要尋我,何必用如此冒險的方法?”望舒歎道。
三途反問:“那你倒是告訴我,我有事尋你怎麽尋?”
望舒道:“你現在不就守株待兔到了我嗎?”
“這二十多年你可曾回來過?”
望舒一時語塞。
三途有些奇怪的問:“說起來你為何一直都不回來看看?”
望舒問:“看荒墳枯塚之上桃之夭夭?”
曾經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氓庶早已在赫胥國滅時被屠滅了,遺民或淪為奴隸,或北遷異族之地,現在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和原住民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也不是完全沒關係,隻是不是什麽好的關係。
三途語噎。
鮮血澆灌浸染的土地上終將開出最美麗的花。
遊人不吝嗇用最美麗的辭藻與描繪花的美麗,但她與望舒注定永遠欣賞不了這份美。
“土地還在,但人已不是曾經的人了,這裏不是我的故園。”望舒一字一頓的道。“我的故園,它已不複存在。”
三途默然好一會才道:“你都說了你沒事不會回來,那我該如何尋你呢?”
望舒想了想,道:“蒲阪會修建起一座新的學宮,日後你若是尋我,可去學宮留書,我以後沒事時會去學宮看看。”
她相信辛侯的野心,但不太相信辛侯的品性,一千鎰金的財富雖然是白來的,但也不能真的扔水裏聽個響。
沒事的時候還是要去看看的,看看辛侯是否將每一分錢都花在了學宮上,若有一分一厘的挪用……縱然辛侯可能是青婧的弟子,辛侯也可以去死了。
三途詫異。“你與蒲阪和解了?”
望舒搖頭。“你之前將我扔在炎洲,我順勢一直向南驗證腳下的大地是否是個球,這個球又有多大……”
望舒將自己的遭遇說了說,重點是收集的作物種子。
再好的作物若是不能推廣開來,那就沒有意義。
本來是想在蒲阪找個合適的人選推廣開來,不曾想遇到了辛侯這個與眾不同的買家,最後稀裏糊塗就達成了修建學宮的共識。不僅將五百鎰金的珍寶給了辛侯,還搭上了價值五百鎰金的各色寶石。
三途頗為無語的看著望舒。“你不是認為自己不是人了嗎?”
“我不是人與我想救幾個人並無衝突。”望舒回道。
三途歎道:“你這種心性還是別報仇了,遲早自己將自己擰巴死。”
良言呀,我也覺得你不適合做複仇者。
“可我放不下。”望舒道,既是對三途,也是對元。
但你不夠狠。
“但你不夠無情。”
望舒很懷疑自己今天是不是來被兩個非人生物雙重打擊的,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話說回來你還沒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你用這種方式來尋我。”
三途聞言問:“你覺得人王的頭顱若是被赤霄劍斬下會多有意思?”
望舒怔住,無言。
那一定很實至名歸。
赤霄劍乃炎帝之劍,也是帝國的帝王之劍與精神瑰寶。
帝王之劍斬王者頭顱,沒有比這更精彩的大戲了。
被斬殺的王一定會留名萬古。
三途對望舒伸出了手。“我在玉宮沒找到它,我想,它應該是在你離開玉宮時被你帶走了。”
望舒取出了赤霄劍給三途。
人族的帝王之劍與精神瑰寶給一個邪靈,你給得真痛快。
我又不是人族。望舒不以為然。
三途接過了劍。“你馬上就要離開了嗎?”
望舒搖頭。“我準備祭祀這裏,還有,我創造了一個偃人。”
“你還在研究木頭人呀?”
“他能思考能學習,除了生理結構,與活人無異。”
三途驚呆了。“你怎麽做到的?”
“我為它注入了生者的靈魂。”
三途:“.……這聽起來更像是你師姐的作風。”
“喬……”
三途抬手。“雖然我成天卷毛卷毛的叫,但我依稀記得,這好像也是你的名字。”
“我將我的身份和名字給了他。”
“那他原來的身份和名字呢?”
“他以前的人生很痛苦,他不想記得,而我總得給他一個身份讓他能重新來過,也遮掩他偃人的身份。”
三途終於理順了怎麽回事。“他和你什麽關係?”
“他是這個世上我最重視的人。”
三途道:“我不會拆穿,也會幫你遮掩。”
“多謝。”
“你我之間不需要言謝。”
“那你再幫我個忙吧。”
“什麽?”
“邪靈的嗅覺很敏銳,你能從森林裏分辨出骨殖嗎?”
“狗也沒這嗅覺。”
“罷了,我自己慢慢尋吧。”望舒歎道。
三途的嗅覺雖然幫不了忙,但還是幫著望舒一同尋找骨殖。
隻是,望舒要找的範圍委實特別了點。
這片森林的狼特別多,也非常適合毀屍滅跡。
兩個人合力找了三天,找到的人骨頭從幼童到老人,覆蓋了各個年齡段。
三途簡直要服氣了,對望舒說:“我以前無聊時曾無目的的遊蕩於田野荒原裏,總是能見到白骨,更甚至在一些農田裏,白骨縱橫。”
望舒隻能回答:“眾生皆苦。”
三途指了指森林。“我記憶裏這地方因為狼群出沒,沒幾個人會造訪。”
田地裏白骨縱橫也就罷了,田地意味著開發已久,有人,有人的地方有死人很正常,尤其是這個糟心的世道,很多地方的農人下地幹活都要持著木盾木矛才敢出門。
可連本應該人跡罕至的地方都如此……三途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望舒歎道:“這世上沒有完全人跡罕至的地方,為了求生,奴隸與流民會向任何沒有被戰火波及到的地方遷徙。”
三途也歎。“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麽慘了。”
望舒聞言不由期待的問:“所以你放下仇恨了?”
三途回以白眼。“邪靈因恨而存。”
望舒失落的哦了聲,垂下了腦袋。
尋了十天後,找的各個年齡段的骨頭堆成了小山,望舒將符合年齡段的都挑了出來,不符合年齡段的都入土為安了,然後就剩下了最大的問題。
這些符合年齡段的哪些是她要找的,以及她要尋的骨殖是否都在這堆骨殖裏?
送走去找食的三途,望舒道:“元。”
嗯?
“你有沒有辦法從這堆骨殖裏找出特定一個人的骨殖?”
能啊。
“教我。”
許願。
望舒猶豫了須臾,終是咬了咬牙。“好,第二個願望,我要你幫我找到我想找的骨殖。”
不是從眼前的骨殖堆裏找出來,她也不確定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在不在這一堆裏,保險點,許願找到那個人的骨殖。
先別忙著許願,我雖有法子,卻不一定做得到。
“什麽意思?”
我的法子是通過骨血之間的感應來尋找吻合的骨殖,你得提供你要找的那個人的親人之骨血,血緣越近越好。
望舒聞言立刻拔出了腰間佩戴的短劍,一劍斬下了自己的小指。“骨血有了。”
元顯而易見的沉默了一息。“你要找的是?”
“我的父親。”
我從未看出來你是愚孝之人。
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父有過,子不得說。
這些基於宗法與禮治的孝道觀念,元記得望舒素來不以為然的。
望舒道:“身為人子,我怎能讓自己的父親曝屍荒野,任野獸啃食,任風吹雨打?身為人子,我又怎能讓自己的父親無法與心愛的女子合葬?”
哪怕代價是十二分之一的生命?
“生命是無價的珍寶,但人生於世,總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那你可曾想過圉又是否高興你做出這樣的交換?
“阿父會很生氣。”望舒說。
那你還這麽做?
望舒道:“我知他會生氣,可他若不會生氣,我又如何會無法接受他的曝屍荒野的結局?他縱然生氣,也早已歸於黃泉幽冥,無法阻止我。”
亡者與生者的較量,永遠以生者凱旋而告終,因為亡者什麽都做不了,再憤怒也無法自幽冥爬出。
你怎麽知道他會生氣?
“我就是知道。”
那若不會生氣呢?你還會如此?
“盡人事。”
盡人事哈?
你現在的所作所為早已越過了盡人事的界限。
你以前的家庭一定很幸福。元歎道。擁有的時候越幸福,失去後便越痛苦。
望舒瑰麗的容顏上綻出了淺淺的笑容:仇恨雖使人痛苦,但過往回憶總是令人溫暖。
哪怕是仇恨的冰冷也無法抹去那份溫暖。
阿元沒再說什麽。
過往回憶總是溫暖的,然而曾經越是溫暖,你如今才越放不下。
你其實還可以掘地三尺將所有的屍骸都找出來重新安葬,如此,他亦能入土為安。
“不。”望舒拒絕。“那不是他想要的,他在世時一直都是在他在滿足我的願望,如今他不在了,我要完成他最後的心願。”
對於一個真正深愛著孩子的父親而言,你用十二分之一的命去換他入土為安,九泉之下若有知,他會很悲傷。比起自己能不能安葬,他顯然更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安喜樂。你之前告訴喬,他的遺言是讓自己的孩子不要恨,不要報仇。除非你是在騙喬,否則足以證明他最希望你做什麽。
“我知道。”望舒歎道。“可讓我看著他曝屍荒野,而我明明可以圓了他的心願,卻為了十二分之一的生命不做,我過不去心中的迷障。”
元沉頗為無奈的道:人死後終歸塵土一杯,這個過程中不論是怎麽葬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我懂,但我無法說服自己的內心。”
你被入土為安的觀念給洗腦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入土為安是後天發展出來的觀念,但它紮根於我的認知裏,我心裏就是會很不舒服。”望舒繼續道:“還有,我不太明白你為何要勸我。”
什麽?
“這不就是你一直在等待的嗎?”望舒道。“沒有人會一生都沒有遺憾與難關,再堅韌不拔的人,也終會遇到人力有窮盡之時,你隻要有足夠的耐心,十二個願望終會湊齊。”
我並未強迫你。
“我是自願的。”望舒道。“這一刻我是真的感謝你的存在。”
既然這是你的決定,我尊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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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不是愚孝,隻是她擁有一對最合格也最愛孩子,並且用對了方式去愛孩子的父母。
赫胥國滅之前,她擁有著最幸福的生活,曾經太幸福,後來太悲慘,對比之下,前者更加深刻了。她也就無法說服自己不為了圉的骸骨舍棄十二分之一的生命,如果圉是辛襄子這類,甚至隻是一個普通的,愛孩子,但更愛自己的普通父母,或者很愛,但愛得方式有問題,沒將孩子教好(比如葛天侯夫妻和青婧之間,大寫的子女教育失敗)她反倒沒那麽深的糾結,照元說的,將所有骨頭都撿起來一塊埋了,讓生父能夠入土為安,便是盡了人事,但圉不是,她也就無法沒法說服自己按元說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