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辛箏
“你的學宮很吸引我。”徐清對辛箏說。
辛箏聞言笑,有吸引力就好,除了徐清,她短時間內還真找不到更合適的祭酒了。
王畿,尤其是湟水平原並非尋常地方,哪怕王權式微,這裏也仍舊是帝國最核心的地方,在這裏能見到來自元洲各地的人與勢力,想在這裏辦私學,背景就必須夠硬。
徐清的背景很硬,卻也並非沒有能和她比背景的人,可……辛箏是很認真的要辦學,除了背景硬,祭酒還得有足夠的管理能力、教學能力以及最重要的師德,這麽多前置條件的篩選,她也隻剩下徐清一個選擇了。
徐清吐出了一個但是。“但是,我不會擇你為主。”
辛箏道:“我理解,咱倆的理念不是很處得來,所以我並未想過招攬你。”
徐清疑惑的看著辛箏,那你這段時間謀算我是圖什麽?
辛箏指了指還在修建中的學宮。“學宮需要一位合適的祭酒,你是唯一符合條件的,祭酒隻需要管理好學宮,好好教書育人即可,除此之外我不會讓你為我做任何事。”
徐清想了想,道:“若是如此,我可以答應,但你也要答應,若有一日你我意見不合,我隨時可以離開。”
辛箏頜首。“可以。”
她根本不會管理學宮,隻要學宮教的東西都是實用的適合氓庶的就行,而徐清也是個腳踏實地的務實者,顯然幹不出讓氓庶和貴族一樣接受完整的君子教育,大部分東西氓庶這輩子都用不上,遠不如百工稼穡之技有價值。
隻要徐清不修改教學內容,她倆就不可能有意見衝突。
暫時確定了雖然三觀不同,但彼此在學宮之事上沒有什麽分歧後徐清表示自己想在這附近轉轉。
辛箏馬上表示自己帶路,問徐清想看點什麽。
“隨便看點什麽。”徐清回答。
對於辛箏而言,別人說隨便,她便會自動理解為自由發揮,果斷帶徐清將整個工地和工地周圍的村社都給轉了轉。
對比很鮮明。
工地上熱火朝天的,而工地周圍的村社,離工地越遠,人就越麵黃肌瘦,隻有看著工地的方向時才會有些希望的光。
溜達了一圈後辛箏看了看天色,問徐清要不要吃點東西。
徐清也有點餓了,便點頭,然後被帶到了工地上修的臨時飯堂。
工地上吃的是大鍋飯,穀米、菜蔬以及少量的肉食全都在擱一口大釜裏燉煮。
煮熟後輪到吃飯的那一隊氓庶就帶著發的陶罐去打飯。
辛箏帶回了兩隻盛得滿滿的陶罐。
雖然聞著很香,但徐清委實沒想到辛箏請自己吃飯是這種請法。
見徐清麵露錯愕之色,辛箏問:“祭酒莫不是以為我會為你擺宴?”
徐清搖頭。“隻是沒想到你對飲食毫無講究。”
辛箏心說自己也不是不講究,沒毒就成。“吃得安心吃得飽即可,窮講究不過是浪費錢。”
徐清讚同。“窮奢極欲是挺沒必要的。”
嚐了一口陶罐裏的飯食,雖然煮的方式奇葩了點,用的材料也雜了點,但很詭異的,味道竟然還不錯。
徐清很快吃完了大半罐,剩下的吃不完了。“怎麽打這麽多?”
這一罐的量明顯不正常。
辛箏道:“一罐飯食的標準就是這個。”
“那些氓庶吃得完?”徐清很懷疑,哪怕一天都在幹活,飯量會很大,但這麽一大罐確定吃得完。
“吃不完。”辛箏回答。
徐清疑惑的看著辛箏。
辛箏解釋道:“工地管飯,他們每回都會留下一部分飯食帶回家,但他們吃不飽力氣就不夠,而工地上大多是力氣活,力氣不夠便影響幹活,可他們的飯食仍舊是要管的,工地上便隻能增加每餐飯的分量。”
徐清將一塊醃筍嚼碎咽下。“我能聽懂你的邏輯,但,還是很新奇,你難道不生氣嗎?”
辛箏反問:“生什麽氣?”
“他們偷偷將飯食藏起來帶走,影響了你的事。”徐清道。
辛箏聽懂了:“沒有意義。”
徐清不解的看著辛箏。
辛箏解釋道:“哪怕我氣死了,他們也還是會這麽幹,甚至我若將飯量給縮減了,他們也隻會餓著肚子節省食物,更加影響工地上的活。便是將所有做工的人都換掉,也仍會如此。”
徐清道:“你的心態挺好的。”換個貴族早就氣得殺人了。
辛箏道:“當你無法戰勝人性,你就必須了解它適應它利用它。”
“哦,此話怎講?”
“我給他們每餐的飯量增加了,讓他們吃飽之餘不用故意節食也能帶食物回家,他們幹活的熱情明顯高漲,同樣的時間,他們幹的活比以前更多了。”辛箏道。
徐清:“.……明明是在行好事,為何你能說得如此別扭?”
辛箏道:“行好事又不代表我心存善意。”
徐清說:“但你也沒惡意,論心不論跡,論心人無完人。”
辛箏不置可否,沒惡意,暫時沒有罷了,再過十年八載,蒼生黎庶就該恨死她了。
徐清非常節儉的將所有食物都吃完後向辛箏提出了一個要求,給她足夠的會寫字的人手。
辛箏茫然的看著徐清。
徐清解釋道:“既然要辦學,就不能沒有書,我打算將我府邸裏,還有辟雍學宮、薪火台中所有的典籍都抄幾份放到雙子學宮。”
辛箏默。
雖然辟雍學宮已經完全與初衷背道而馳,淪為王侯公卿們的小圈子私學,但即便如此,這些年徐清當祭酒時也沒因為學生們哪怕不學無術也照樣錦衣玉食一輩子而放鬆對學生的教育質量,要麽滾蛋,要麽認真學達到她的標準,沒有第三選項。更不斷的擴充著學宮藏書的種類和數量,強迫學生們博覽群書。
拜徐清嚴苛的教育所賜,辛箏當年哪怕隻是在辟雍學宮鍍金,也學了很多東西,了解了很多,比如辟雍學宮那龐大無比的藏書。
不過,自己被迫博覽群書時是痛苦無比,但現在自己是辦學,又不是當學生,辛箏的心跳不爭氣的加速了起來,看徐清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位絕世美人。
“你大概需要多少人?”辛箏問。
“你能提供多少人?”
辛箏算了算。“三千。”
徐清驚呆了,這年頭讀書識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辛侯哪來這麽多讀過書的人手?
辛箏繼續道:“人手若是還不足,等我半年,我還能提供更多的人手。”
抄個書而已,能讀會寫就行,看不看得懂抄的是什麽書,那是以後的事。而按這個標準,擊鞠場和辛侯府任何一名仆人都能達到。
辛國的國君直屬封地經過這麽多年的掃盲,相信十個至少九個具備最基本的讀寫能力,不能迅速跟上時代的都被淘汰了,想找些能讀寫的人才不難,就是不知道願不願意跑這麽遠。不過最後一個也不是那麽重要,不論是她還是虞都有的是辦法讓氓庶願意。
徐清道:“三千足矣。”
抄個書而已,實在不行,她府裏那些就不抄了,全搬學宮裏來。
說實話,那麽多書,保存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光是保存就掏空了她所有的積蓄,現在沒了辟雍學宮祭酒這份高收入的工作,她也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才破產。
書都捐給學宮,自己是祭酒,等於還是自己保管,但保存典籍的所有開銷卻是辛箏負責,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要抄薪火台與辟雍學宮的書還是得找不少人打通關節。
書是最珍貴的東西,如氏族對於家中藏書不允許外人閱覽一般,薪火台與辟雍學宮裏的藏書也並非完全公開的,必須是有身份的人才能閱覽,至於抄一份,這個條件就更苛刻了。
物依稀為貴,每個都抄一份,書還有什麽價值?
要打通關節並不容易,費時費力費錢。
徐清與辛箏簡單敲定了下學宮藏書閣的規模後便離開了。
辛箏將最後一口飯食吃完,陶罐送了回去,卻沒緊著回蒲阪,而是在工地與擊鞠場之間的街道上漫步尋找酒肆,她有點想飲酒。
這一片原本是野地,但隨著擊鞠場的發展而被造篾歲改建成了街道,街道上所有的房子全都是商鋪,到了如今,最初的一條街已經擴張成了一大片街區,人頭攢動,摩肩擦踵,一派盛世繁華的風流氣象——忽略街區外凍死荒野的屍體的話。
辛箏尋了一家酒肆打了一壺梨花白,有一口沒一口的抿著,抿的很小口,但抿得多了,量也不小,不知不覺便覺得意識有些模糊了。
雖然意識因飲酒而模糊了,但辛箏的步伐卻分毫不曾收到影響,一步一步,節奏緩慢而分明。
唯一能證明她的意識已經不清楚的隻有她無意識按在腰間銅劍上的左手,左手保持著最省力也最方便握劍與拔劍的姿勢,拔劍與暴起之間不需要任何過渡。
隻是,不是熟人看不出來。
不巧的是,君離是熟人。
請新結交的友人飲酒,順便來探望一下好幾天都在蒲阪見不著人的辛箏,不曾想,明明聽到了辛箏的腳步聲,也衝著腳步聲的方向喊了,就是沒理會自己。
東郭綽忍不住問君離是不是聽錯了。
這一片街區全是商鋪,賣的東西從生活必需品的衣食到奢侈品應有盡有,這也導致這條街上到處都是人,怎麽也有上百人。
上百人裏分辨一個人的足音,東郭綽覺得聽錯了很正常。
“我沒聽錯,就是兕子。”君離堅持自己沒聽錯。“應該是她沒聽到我的聲音。”
山不來就我,我便來就山。
君離循著辛箏的足音尋了個過去,收獲一隻身上帶著酒氣的兕子。
“兕子你飲酒了?”君離抓著辛箏的右手晃了晃。
盛酒的酒器是葫蘆,這種在元洲各地都廣泛種植的植物是元洲所有物種最常用的盛水器之一。
將葫蘆掏空曬幹或剖開或不剖都可作為盛水的容器,辛箏手裏拿的是最常見的酒葫蘆,長半尺有餘,不算大,容量自然也有限,理論上這點酒醉不了人。
但,辛箏不擅飲,並且葫蘆裏的也並非嚴重摻水的劣酒或一點都不醉人的酪漿,而是蒲阪名酒梨花白。
梨花白可以用一句話來描述它:帝國十大烈酒之一,僅次於西荒的青稞酒。
酒葫蘆裏的梨花白隻剩下非常淺的一點。
君離忍不住冒了冷汗,得虧這段時間一直沒人接近辛箏,不然……很難想象會發生什麽。
“東郭兄,不好意思,我可能沒法請你飲酒了。”君離對東郭綽歉意的道。“改日如何?改日我再請你飲梨花白。”
辛箏現在這情況他可不敢將人扔在大街上,雖然真出點什麽事也一定是別人出事。
近距離觀察,東郭綽也看得出來看著挺正常的辛箏眼睛裏一片迷瞪。“無妨,外頭魚龍混雜,這位女公子吃醉了,一個人在外頭也不太安全,可需要我幫忙一起將人送回去?”
一個盲人送一個醉鬼回家,怎麽看都不太靠譜。
“那就勞煩東郭兄為我引路去擊鞠場。”君離一邊說一邊將辛箏背在了背上。
東郭綽看著君離背上的辛箏,很想問你行嗎?但想了想,這話還是吞了回去。
君離背著辛箏跟著東郭綽的腳步聲往擊鞠場走。
辛箏的酒量慘不忍睹,酒品卻是甚好,不考慮她始終無意識握著劍的手,飲醉了的她乖乖巧巧的仿佛一個睡著了的小寶寶,安靜乖巧恬靜。
這是東郭綽對辛箏的第一印象,隻是很快就被推翻了。
將人送到擊鞠場後馬上有仆人想將辛箏接過去,東郭綽眼神很好的看到辛箏握著的劍被無意識的拔出了一半,拔劍的姿勢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熟練的殺人者。
才拔出了一截的劍被君離不著痕跡的按了回去。
“兕子平日住哪?我送她過去,東郭兄是我的朋友,你們幫我招待一下他。”
仆人想了想君離與辛箏平日的交好,還是按著君離說的做了。
辛箏在擊鞠場住的地方非常有特色,純粹就是書房裏添了張榻,從書房裏的擺設和物品使用情況也不難看出,辛箏經常來此,也經常翻書。
君離將辛箏放到了榻上。
剛從外麵回來,衣服最好也換一身,但君離為了安全,隻是將辛箏身上的鬥篷給取了下來,然後直接裹上了一層毯子。
辛箏始終任由君離擺布,直到君離試圖將她手裏的劍給拿掉,握著劍睡覺也不怕誤傷,哪怕不誤傷,也很容易硌著。
然後……銅劍架到了君離的脖頸上。
能看出來這是一柄吹毛斷發的寶劍,隻是輕輕接觸便切破了君離脖頸上的一層油皮。
“我沒惡意,我就是怕你硌著,你不願意就算了。”君離溫聲道。
辛箏重新趟好,銅劍也沒歸鞘,而是放在了手邊。
君離哪怕看不到也忍不住為辛箏擔心,你是真不怕不小心誤傷自己呀,但跟個醉鬼也沒講道理和開導,君離隻能不放心的守著。
君離忍不住問:“為什麽喝這麽多酒?你又不是不知自己的酒量。”
疑問自然沒得到解答。
喝多了的辛箏的警惕性是最強的,因為不確定喝多了以後意識不清會不會說出什麽不該說的,幹脆在意識不清時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君離忍不住心疼的歎息。“兕子你在辛國時究竟過得什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