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少昊君離
君離翻完辛箏百忙之中給自己默寫的禁書後便明白這書為何是禁書了。
哪個正常人能想到刑名之學大家的李起師從計然學說?
是的。
這卷名為計然的禁書寫的全是商業,鼓勵發展商業。
理由也是有理有據的。
純粹的農耕社會,能養活的人口是有限的。
誠然,元洲的待開發的土地非常多,哪怕曆經四大種族王朝,元洲的開發程度仍舊感人,一方麵是元洲疆域委實遼闊,另一方麵就是毒蟲猛獸等生態環境因素太凶殘。
雖然為了生存,墾荒再難,智慧生物也還會不斷的墾荒,但土地增長的速度趕不上人口增長的速度。
人族每隔三五百年就要陷入混亂,不是對外就是對內,反正不死掉過半的人口就不會結束。
作者認為究其原因就是人地矛盾,土地養不活以恐怖的速度增長的人口,通過戰爭消滅過半的人口,如此一來又是地廣人稀了,人地矛盾便緩解。
效果很好,見效也很快,但後遺症同樣驚人。
過半的人口被消滅,剩下的人口不足以維持原本的耕地,大量的良田會因為沒有足夠的人手耕作而荒蕪,重新退化為森林,先人辛苦墾荒百年的積累全都付諸東流。
作者提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思路。
發展商業,利用商業吸納無地的人口,因為商業不是農耕人口,因此吃的糧食全都要靠買,這也會刺激到農人墾荒與耕作的熱情。
至於糧食會不會不夠吃,不會。
商業會如水一般將糧食大熟之地的糧食運到糧食不夠吃的地方。
當然,要發展商業,完善的法律很重要——無怪乎自己是計然學說的人,教出來的弟子卻是法家的。
作者寫的商業部分內容很多,雖然作者很努力的整理,但能看得出來,作者自己對於商業也並未百分百的摸透,但通過對商業的觀察找到了這一思路。
君離估算了下李起蹦躂的時間,再倒推了下他先生可能活躍的年代……超前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是瘋子,比瘋子更痛苦的是瘋子很清楚自己有多悲劇。
《計然》成為禁書的因素很多。
一,土地是貴族的根基,如果土地不再是帝國最重要的根基,那貴族憑什麽是貴族?憑血統?算了吧,帝國這一千年來多少國族滅亡,多少血統高貴者因亡國而淪為氓庶甚至奴隸。
二,做生意比種地更賺錢,一旦放開對商業的壓製,大量的人口跑去做生意,誰來種地?土地荒蕪了,商業便是無根之水,天下大亂也不遠了。
三,商業很賺錢,所以是貴族的肥羊,一旦建立起有利於商人的社會環境,貴族就不能隨時宰羊了。
四,《計然》裏覺得貴族很多餘,因為貴族享萬民供養卻不創造財富,不像商業,同樣是脫產,商人可是實打實的在創造財富。而社會能供養的脫產人口不可能是無限的,脫產貴族與脫產商人,隻能有一個留存。
五,要發展就必須允許人口自由遷徙,但允許人口遷徙,統治成本必然大大增加。帝國一直以來都極力控製氓庶的遷徙,將氓庶綁死在土地上,固然有農耕需要的緣故,但更多的還是為了降低統治成本,宗族內部處理事務,族老擁有對族人生殺大權也是為此。
六,也是最重要的,也是計然自己也寫了的,發展商業需要很多人口,並且人口越多越好,然帝國疆域遼闊,人口密度低得感人。更感人的是帝國的情況,人口一旦增加到臨界點就會陷入混亂消滅過半人口,因而哪怕是想等帝國人口慢慢積攢到門檻線也做不到,在人口發展到適合發展商業時戰爭早已爆發。
書著到最後,作者明顯快瘋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解決問題的思路,卻被現實告知前有死結,過不去。
作者要麽氣死要麽抑鬱死。
君離合上寫滿了字的縑帛。
這書被禁得一點都不冤。
又是動搖井田製又是貴族多餘,覺得商人比貴族有價值,從頭到尾都在無意識的往貴族公卿的心髒上瘋狂捅刀子。
君離蹙眉,雖然被禁得一點都不冤,但,它很有道理,並且如今蒲阪正在推行的重振王權,捍衛禮樂的改良更具備可行性。
隻要能在土地矛盾愈發尖銳時壓住矛盾不讓它迫不及待的爆發出來,而是通過商業來吸納無地人口,緩解矛盾,那麽每隔三五百年一定會來拜訪的大混亂也可以關在門外了。
商業的確能養活更多的人口。
為了生活也為了還債,他私底下是有經商的,在王畿購置各種東西運到兗州與沃州販給貴族公卿們,以及趁著大疫時在漓水沿岸修建了大量的貨棧供過往的商隊存放貨物,尤其是糧食。
而為了不被人搶,他自然也養了大量的護衛,不論是負責打理商隊的還是保護商隊的護衛,全都是脫產,靠他的封地稅賦根本養不起這麽多脫產人口,但靠著商業,卻是養得起。
“但,那太難了。”君離低笑。
帝國的方國與諸侯太多了。
分封製更是讓每個貴族的封地都是國中國,畢竟哪怕是王也沒權利幹涉貴族怎麽打理封地。
他若不是沃州少昊氏的帝子,兗州連山氏與巫鹹殿太昊祭巫的兒子,手裏有兵有少昊亓給他的少昊氏暗部力量,他手裏的商隊根本不可能將貨物送回去,更不可能有人買——比起花錢買,當然是搶更劃算。
這種情況想發展起如書中所說的能夠吸納大量無地人口的商貿不如洗洗睡,做個白日夢更靠譜。
聽了聽帳內漏壺的聲音,計算了下時間,天快亮了。
君離將《計然》收好,拿起自己之前改累了而放在一邊的練兵計劃繼續改良。
不過一個月,新軍委實讓他見識到了個人武力強大不代表組成了軍隊也能打出好的成績好,能保命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遺憾的是,這次的對手是畫旬,保命不僅是奢求,還是累贅。
他太討厭這種感覺了。
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時。
後天的眼盲不妨礙別的感官,但先天的眼盲卻會影響別的感官,比如啞,他能聽到別人怎麽說話的,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人是用什麽器官發出的聲音。
不管做什麽都必須依賴他人才能生存,自己就仿佛一個累贅。
當他學會了一個人也能生活,並且將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時,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那種感覺了,結果畫旬令他重溫舊夢了。
催促起床訓練的鑼聲響起後君離也出了營帳。
沒急著去校場,而是走到了旁邊營帳門口。
“兕子。”
辛箏無奈的掀開門簾望了望,天還是黑的。“我能理解之前的事對你的刺激,但你有點人性好不好?”
“一日之計在於晨。”
“我是司馬,不是甲士。”
“我不在,你能安睡?”君離反問。
這問題問得太好,辛箏一時無法言語。
她也不是一開始就在君離旁邊的營帳生活的,會出現這種情況也是從心的緣故。
行軍時,辛箏這個司馬,隻要下麵不是明晃晃的踩線踩得太過分,都不會殺人,撐死抽個三五十鞭,但來到已經淪為戰場的九河走廊後,辛箏的標準便改了,不論嚴重與否,隻要踩線,三五十鞭是起步。
這種做法的是結果便是辛箏手上迅速堆積了大量貴族甚至少君們的命,新軍中超過三分之一的人想要她的命,當然,新軍的風氣也好了很多。
一群雞被殺的威懾力還是極佳的。
辛箏付出的代價隨身帶著一堆的機關暗器,並且身邊隨身跟著幾十號護衛,連住的地方也搬到了君離隔壁。
殺個司馬,最後要平事也不是做不到,但明目張膽的將軍將也給誤殺了,那樂子可平不了。
至於死士會不會不長眼的誤傷君離,當然不會,但辛箏一定會。
辛箏打了個哈欠。“行吧,走了。”
君離做為軍將與少昊帝子,身邊的護衛比她的不知精銳幾個層次,不蹭白不蹭。
君離以為自己很早了,卻發現有人比自己更早,新軍的人馬不用自己派人去喊便已在校場集結與操練了起來。
君離詫異不已。
中邪了?
辛箏半睡半醒的打著哈欠道。“沒中邪,是你昨天的話太傷他們脆弱的自尊心了。”
戰場上個體的武力與團隊的協同性哪個更重要?
答曰,後者。
但大部分人都認為是前者,至少曾經如此。
如今不如此則是被畫旬教做人了。
九河走廊之前的大敗不可避免的帶來士氣低落的問題,必須想辦法提升士氣,王的想法逼畫旬出來,讓畫旬吃個虧。
攻防戰並非從頭到尾都擱著城牆角樓交手,烏龜殼再硬也禁不住持之以恒的破壞,因而守城一方也是需要在必要時出城破壞攻方的攻勢的。
王組織軍隊日夜不休的攻打九河走廊,效果顯著,逼得畫旬不得不派出五千精銳出城破壞王師攻城的節奏,也因此落入了王師的陷阱。
雖如此,卻很難說究竟誰的損失更大一點。
畫旬派出的人馬的確中了陷阱損失慘重,但畫旬也利用這一機會找到切入口咬了王師一口。
新軍便是畫旬找到的切入口。
一直軍將根本無法掌控下麵將領的軍隊,實在是太好對付了,在王師設伏畫旬人馬時,畫旬也故意引質子軍心高氣傲的公子們貪功冒進.……
君離倒是憑感覺判斷不對勁,覺得不應該追,但拉不住下屬,甚至被裹挾著追殘寇。
王能放著這些質子不管隨他們去死嗎?
真那麽幹,王的首級也可以搬家了,隻能騰出一部分兵力去救人。
質子軍被救了出來,代價是上萬徙卒與甲士的生命。
君離受到的打擊不輕,為了救他們,搭進去的人命可不是一換一那麽便宜。
旁的人則是純粹的憤怒,別人犧牲生命來救他們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需要掛懷,憤怒的是畫旬的無恥與質子軍本身的巨大傷亡以及王在事後對他們的處置。
殺不能殺,打不能打,幹脆扔後方看戲養老。
君離不再但求不惹事就好,能否掌控質子軍隨意,質子們.……倒是士氣如虹,就是仍舊沒打算認認真真聽軍將的,將君離當一回事。
君離專門設計改良了適合質子軍的練兵方略,也甚為不配合,最後還是辛箏將十幾個表現得太明目張膽的掛旗杆上風幹了,這才保證了每天鑼聲響起後所有人都能按時於校場集合——不能按時的掛起來風幹。
隻是,按時集合了,卻是身在心不在。
對此辛箏這個司馬也無奈了,這幫公子君子們自小錦衣玉食,要什麽有什麽,想讓他們鼓起士氣悍不畏死.……難度略高。
這個問題最後是君離解決的,被氣得不輕的君離跳上高台衝著所有人發表了一番全篇不帶一個髒字,但字字句句都在表示,在場所有人都是廢物,是垃圾,是累贅,隻配當棄子被送來當質子,哪怕日後歸國也隻配當自己兄弟姐妹養著玩的寵物的演講。
這年頭的質子普遍是棄子,雖然也有質子最後逆襲為國君為後世津津樂道,但若非極其稀少,何至於廣為流傳?
質子們有誰是不清楚自己在家族眼裏是什麽地位嗎?
自然是知道的,但平時不會有人如此直白的告訴他們,你就是一枚毫無價值的棄子。
君離甚為沉默的看著校場上操練的人,忽問辛箏:“你不訓練嗎?”
“人各有所長,我擅強軍而不善統軍。”辛箏很有自知之明的回答。“不過,一番話把人刺激成這樣,你也不賴。”
她一直以為君離隻會帶兵打仗呢,不然怎會一直拿這些人沒法子。
君離道:“我以前並未帶過如此軍隊。”
“據我所知,你也就是在昆北的時候帶過兵。”
君離點頭。“在昆北的時候不論是我自己練的還是你給的,都很聽話,令行禁止。”
而質子軍,看辛箏這個司馬對自身安全小心翼翼的模樣便足以說明這支軍隊多麽的令行禁止。
“當然不可能一樣。”辛箏道。“在昆北時,那些徙卒求的是吃飽穿暖,而你我給得起,但質子軍,你給得起的,他們本就擁有,無欲則剛。”
某種意義上畫旬給質子軍的教訓解了君離的圍,最不聽話衝得最快的那群刺頭子在之前的戰役中是第一波死掉的。現在還活著的都是那會兒沒將君離的話完全當耳旁風的,這也令得君離終於建立起了初步的威信。
君離嘴角抽了抽,無欲則剛這個詞用在軍隊上未免荒誕,更荒誕的是辛箏哪怕用了這個詞,也還是寫實風格。
“你有什麽打算?”辛箏問。
君離回道:“用三個月的時間將他們訓練得令行禁止。”
辛箏終於完全睜開了眼。“三個月訓練出一支令行禁止的軍隊,你確定?”
“我確定。”君離自信道。“他們和尋常徙卒不一樣,都是自幼讀書習武,教起來很容易。氓庶想訓練成師,最大的難度便是氓庶愚昧,莫說東南西北,便是左右都分不清,必須從頭一一教起,但這些人不需要,可以跳過。”
“然後你還每天訓練四個時辰。”辛箏驚歎的看著將台上的滴漏。
這個世道,軍事訓練很重要,但訓練一整天卻是奢侈,要維持生存,一個成年人一天至少吃半斤食物,而這個標準隻是維持生存的標準,若是每天都有高強度的體力消耗,比如每天從早訓練到晚,那每天進食至少也得五斤。
也就是質子軍各個都是有出身的人,每天都能吃肉,不然君離這種搞法,非戰鬥減員的死亡率必定驚人。
君離點頭。
辛箏道:“我覺得接下來會更危險。”
君離這種做法,三個月練出強軍不難,但……太辛苦了,肯定會有受不了而挑戰軍紀的,她這個司馬不可避免要大開殺戒。
君離道:“有我這個肉/盾在身邊,不會有人試圖對你做什麽。”
辛箏挑眉。“你知道我為何跟著你?”
“不外乎你死的時候先殺了我,做成我被刺客誤殺的模樣。”
“你心態真好。”
“是我選擇讓你做司馬的,自然也要承擔起可能的後果。”頓了頓,君離道:“而且,我相信你不會真的弄死我。”
辛箏沒吭聲。
君離繼續道:“對了,《計然》我看完了。”
辛箏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她現在可以確定,君離謫仙天人般的皮囊下比之自己並不遜色。
那麽多明顯三觀衝突的書不僅短時間看完了,還看得津津有味,哪個正常人做得到?
“我覺得它很難實現,雖然很有道理,但現實中沒有生存的土壤。”君離隨意的問。“你覺得呢?”
“不難啊。”辛箏隨意的回道。“若人族隻剩下一個國族,國即王朝,王朝即種族,廢除關卡,需要的土壤自然而然便有了。”
縱然什麽都看不到,眼前一片虛無,君離也不由看向辛箏站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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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字的和不識字的接受軍事訓練,進度是天與地的差別。
但正常的將領也不會要求徙卒有多少軍事素養,徙卒更多的還是湊數,注水用的。除了辛箏和君離,這倆對軍隊的要求太高,不允許注水,尤其是前者,要求高上天了,以至於不得不在軍隊裏搞掃盲提高軍卒素質。
以及,當管紀律的官員,不怕無為胡來,就怕認認真真的幹,認真幹意味著到處得罪人,仇恨拉滿。辛箏現在在幹就是類似紀檢委的事,但她幹得相當出色的那種,挑戰軍規軍紀的要麽被打殘要麽被掛起來風幹。
雖然她這麽幹,君離是最大的受益者,但作者發現自己快把她寫成精分了,一邊不怕得罪人的幫君離穩定局麵一邊計劃著隨時隨地拿君離當肉盾,效仿吳起的那種。當然,她自己也不確定自己到時候能否下得去手,因此在君離說相信她的時候保持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