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驪嫘
世間最無恥也最有效的戰術莫過於人海戰術。
春種結束後王師開始了對九河走廊最激烈也傷亡最小的進攻。
冬季的暴雪製造了大量的流民,流民問題解決得不好會是非常嚴重的問題。
帝國數千年來層出不窮,多到連史官都懶得浪費筆墨記載氓庶叛亂,偶爾造反一次,還能記載,但每年都有,並且沒完沒了,想記載也得考慮簡牘夠不夠用。
貴族政/變都沒有氓庶造反頻繁,而後者也比前者更血腥。
貴族政/變最嚴重也不過是屠殺站錯隊的氏族,死得人還真不多,至少不能和氓庶造反死得人比。
對於野蠻低等的氓庶造反,解決辦法都是和對待奴隸造反一樣——武力鎮壓。
對氓庶每次叛亂的鎮壓都是屍橫遍野的殺戮,然而,令帝國的統治者無法理解的是,不論如何鎮壓,氓庶的安分守己都隻是一時的,緩過來後肯定還會再接再厲。
貴族甲士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造反時基本持木矛甚至赤手空拳的氓庶完全不是對手,所有掙紮不過給別人也給找麻煩,因而貴族中有一種比較主流的看法:野蠻低等就是野蠻低等,如野獸一般生性野蠻,無可救藥。
就算覺得無可救藥,也沒法放著不管,不然盜賊橫行,日子也別想過了。
尤其是盜趾這一注定載入史冊的大盜的橫空出世,哪怕最終慘死,他的存在也大大的激勵了所有想造反的奴隸氓庶。
帝國北方這回大範圍受災產生的流民無以計數,若不想辦法解決,王師就得麵對畫旬與流民的雙重壓力了。
“出這主意的人一定是個無與倫比的天才。”夏咬牙切齒的說。
比起三觀碎了一地的夏,畫旬卻是非常淡定的看著城外。
無以計數,仿佛覆滿大地的螞蟻正在向關隘發起進攻,不堪一擊的進攻。
不堪一擊指的是螞蟻,不是關隘。
衣衫襤褸,有的甚至隻是用草編的東西纏在身上。
麵黃肌瘦,也不知道多少年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手持木矛石頭,更甚著幹脆連木矛石頭都沒有。
這是一支好聽點是流民軍,難聽點就是肉/盾的敢死隊。
唯一的作用就是消耗西荒軍隊的箭矢戈矛。
“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這種事很常見。”畫旬道。“而且這次王師做得相對很仁義了。”
“你對仁義的理解是不是有點問題?”夏不可思異的問。
畫旬想了想龍伯族的情況,估計龍伯族是沒這情況的,繁衍能力和人族都不支持,遂解釋道:“戰爭時驅趕擄掠氓庶消耗敵人的箭矢是慣用的手段,而且這次王師並未強迫那些流民,而是用食物和他們交換,他們是自願來當肉/盾的。”
“為了一口飯,人命未免太不廉價了。”夏無語道。“這麽個搞法,死的人得多少年才能恢複?目光短淺。”
畫旬道:“一對人族男女一輩子能生二三十個孩子。”
夏有一瞬的沉默,很想問一句人族沒有計劃生育嗎?這麽個生法,資源跟得上人口增長的速度?
“我們以前和你打仗的時候,沒見你這麽做過。”夏道。
若是畫旬在同龍伯的戰爭中用過這種手段,乍一見到這種手段,她也不會如此難以置信。
畫旬道:“她不許。”
夏自然聽得出畫旬口中的她是指誰,卻不太確定,太昊琰究竟是因為仁慈才不許,還是因為西荒經曆過七年□□後的慘淡人口不許,也可能是兩者都有。
這是一個殘忍的主意,卻也是一個非常有效的主意。
螻蟻雖小,卻也有蟻多咬死象的戰績。
放著不管不免做了蟻多咬死象中的那隻象,而管……夏不會手下留情,她是龍伯的王女,未來的龍伯王,不是人族的王女,那些流民再可憐也不是她的子民,她吃飽了撐的才會去憐憫人族的流民。畫旬的手下也不會留情,戰爭中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何況背後還是西荒。
然而,實在是太多了。
箭矢消耗得很快,護城河被屍體填平,甚至城門打不開,屍體便一路鋪出了一條可以直接走上城牆的路,也為身後的王師精銳鋪平了前路。
畫旬不得不一路舍棄了三座關隘,這才得以喘息。
炎炎盛夏終於到來,前麵三座關隘死得人太多,多到根本來不及埋,畫旬跑得快沒出什麽事,王師中卻是爆發了瘟疫。
畫旬第一件事便是讓人在城牆上掛起漁網,雖然沒去過瀾州,但盜趾是怎麽被折騰失敗的他卻是有所耳聞的。
統治者沒有節操。
戰爭更沒有下限。
夏雖然不知道盜趾,卻也能猜到為何掛起漁網,頓覺無語。
瘟疫這種東西也能拿來當武器,就不怕玩脫嗎?
哦,人族還真不帶怕的。
繁衍能力那麽強大,一對男女,生命撐死三四十年,能生十幾二十幾個孩子,哪怕是瘟疫玩脫了,人口也會很快就恢複。
“但就算這樣,也擋不了多久的。”夏問畫旬。“你打算幾時放水?”
“你適應力真強。”畫旬驚訝道。
沒記錯的話剛開始時那會夏可是很皺眉的。
“又不是淹龍伯族的聚居地。”夏一臉我想開了。
如果是淹龍伯族的聚居地.……算了吧,那個龍伯敢這麽做,等著被憲典收拾吧。
“時機還未到。”畫旬道。“我們還得再堅持一段時間。”
夏聞言沒再說什麽。
她不確定畫旬在等什麽時機,但西荒支撐雙線作戰已經開始捉襟見肘了。
從兩個月前開始,軍隊的夥食便從一天三頓幹的變成了兩頓幹一頓稀。
還有從雪國傳來的消息,太昊琰向雪國半買半賒了大量的牲畜。
九河走廊前前後後投入的兵力已達三十萬,再加上騫賓海上的海戰。
西荒總共才多少人口,幾乎是掏空國力在打這場戰爭,但對手,夏想想這段時間死的流民數量……帝國的人口真的很多,唯一慶幸的是蒲阪並不能像太昊琰控製西荒一樣控製帝國所有人口,一旦損失太大,諸侯們是不會繼續支持的,否則這場仗也不必打了。
西荒軍煎熬。
被瘟疫所困擾的王師也同樣煎熬,這年頭大部分瘟疫是沒得治的,扼製瘟疫蔓延開來的最有效法子便是將所有染疫的患者都給燒了。
帝國亂了這麽多年,戰爭時遇到瘟疫也是很尋常的事,因而不論是王還是將領們反應都很迅速,沒讓瘟疫擴散開來,但燒的人太多,很多人被燒的時候都還沒死透,不免引起所有人的壓力。
僅一個月便發生了兩次營嘯。
忙著修渠的辛箏收到了君離的書函。
少年雖然戰爭中表現出色,但內心和與生俱來的軍事天賦還是有些差距。
通過君離字裏行間對這段時間經曆的描述,辛箏估摸著繼續下去,君離要麽瘋掉要麽麻木。
也可能曇花一現後如流星般隕落。
“雖然戰爭沒有下限,唯勝利論,但能搞得這麽沒下限,都是人才。”辛箏頗為心疼的道,那些流民可都是人力啊。
利用的好了能創造多少價值啊,結果就被這麽簡單粗暴的當成一次消耗品給消耗了。
辛箏看著書函上寫著的流民損耗逾十萬,發自靈魂的吐出了三個充滿了羨慕嫉妒恨的字:“狗大戶。”
越看越妒火中燒。
暴殄天物。
狗大戶。
給她這麽好的資源什麽幹不了,偏偏老天無眼,多到當成消耗品的人力都是別人的財產。
辛箏忍不住咬了一口木簡。
好浪費。
肉疼。
這些以後都是她的資源啊。
發泄了一通,終於沒那麽肉疼了,辛箏這才提筆寫回信開解君離,到底相交一場,總不能真看著君離崩潰。
“但,你有我安慰,我該找誰來安慰我的肉疼?”辛箏歎道。
歎息著,辛箏在簡牘上寫下了最發自肺腑的話。
戰爭無法避免,個人能做的便盡快結束它,爭取將傷害降到最低。
再這麽搞下去,她遲早死於肉疼。
將信寫好,木簡塞進竹筒裏,辛箏拿著竹筒出門去找君離的信使將信給信使。
將信給了出去,辛箏也沒急著回自己的帳篷,而是在工地轉了起來。
感謝冀州深厚的開發底蘊,她不用真的從頭挖一條長幾百裏的渠,隻需將一些廢棄的渠以及正在利用的渠連起來就能達到目的。
實際需要開鑿的渠不足百裏,剩下的工程都是將被淤平的舊渠給清出來。
人力是最不需要發愁的。
冀州最多的便是人。
尤其是冬季的雪災後。
辛箏隻是許諾修渠有糧食和布匹拿,並且每天一碗濃鹽湯,並且真的言出必行,說給糧食布匹就真的給了,酬勞日結,濃鹽湯每天都有。
發現這位奇葩諸侯是認真的,不是在騙人後,消息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開來,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力自己找上門來。
工程每天的進度都甚為喜人。
辛箏巡視了一圈,遇到了驪嫘,驪嫘正在幫一個十歲左右的醫者診治受了工傷的人。
因著辛箏趕時間又死抓質量的緣故,工地上的工作強度很大,每天都有很多人受傷,醫者卻隻有百十個,每天累成狗。
將工傷的人處理好後自有專門的人手將人抬下去,驪嫘也終於起身看到了辛箏。
心情很複雜。
在辛箏前腳讓她建立腳幫,後腳辛原的人手就到了時她便明白饞冀州的人口很久了,大概率王師自蒲阪出發時,為冀州的人口遷徙做準備的醫者和能寫會算的胥吏也同樣自辛原出發了,不然不能來得這麽快。
一度是感動的,就是不持久。
修建工程也是需要組織的,甚至不比組織軍隊差多少,需要大量識數能管人的人手。
辛箏大抵也沒想到自己到了冀州會幹起修渠的事,自然沒有準備需要的人手,但她也有解決之道,原本為驪嫘準備的人手被搶得隻剩下小貓兩三隻。
辛箏好奇的問:“你怎麽有空來尋我?”
就那麽小貓兩三隻,驪嫘不是應該每天過著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日子嗎?怎還有精力來尋自己?
辛箏的眼神讓驪嫘的嘴角抽了抽,原來你還知道自己有多缺德啊。“我向一些貴族要了人手,解決了人手問題。”
辛箏詫異。“能寫幾個字識幾個數的人才怎會那麽大方?”
自己用尚且嫌不夠,又怎會送人,何況腳幫需要的能寫會算的人手可不是小數目。
驪嫘神情更加一言難盡。“不算人才,是家/伎。”
見辛箏沒聽明白,驪嫘解釋了下,家/伎就是暖床的玩意,最開始時是隻要有美色就行了的,但也很快就膩了,發展到後來,家/伎業的水平也在不斷提高。
那些最頂級的家/伎無一不是博覽群書才氣滿滿且皮相出眾的人,更有甚者武藝超群,反正不僅床榻之上技術好,平時還要是有共同話題的解語花。
驪嫘很成功的看到辛箏的神情也一言難盡了起來。
辛箏嘴唇翕動了下,最終吐出了三個字:“狗大戶。”
驪嫘的一言難盡對像頓時變成了辛箏,辛侯你的關注點永遠都是那麽清奇。“冀州繁華,貴族豢養的家/伎多多少少都識些字,我討要的都是不上不下和年老色衰的,倒也沒人拒絕。”
“那些家/伎應該是從小被培養的吧?”辛箏問。
“嗯。”驪嫘點頭。
美人也是需要好吃好喝的條件才能養出來,不然天生底子再好,天天餓肚子,也不可能還有什麽姿色。
“從小隻被人教怎麽伺候男人,她們腦子有做別的事的認知?”
不怕手腳殘廢,就怕腦子被圈養廢了。
驪嫘道:“辦好了有飯吃,辦不好餓著。”
辛箏判斷效果應該不錯,不然驪嫘不會有空來找自己,不由思考以後要不要想法子多弄點家/伎,能寫會算的人手實在是太缺了。
驪嫘一眼就看出了辛箏在想什麽,頓覺佩服。
辛箏心中雖有所思量,但一時半會在冀州也用不到那麽多人手,便隻是在腦子裏想想,問了驪嫘吃過沒,得知還沒吃後便拉著驪嫘去飯堂,同時聊驪嫘來尋自己的原因。
“農人現在都用不到農具和耕牛了,我用一部分牛來運糧食,但因為你的緣故,買到的糧食不多,還剩了不少牛馬閑著,我來問你需不需要。”
“收集的人口也送回去了?”
“沒用,冀州繁華,兗州在冀州人族的眼裏……你明白就好,不是走投無路不會願意遷徙的。但這類女人,身體往往也很差,不好好養一段時間,很容易死在路上,還有那些女嬰女童,也都太小了,你還搶了我所有的醫者。”
辛箏打著哈哈將這個話題給混了過去,同驪嫘介紹起了飯堂今天的夥食,昨天挖土的時候發現了一窩野豬,再加上甲士們獵的,收獲頗豐,今天飯堂有肉湯,非常豐盛。
辛箏說得太期待,驪嫘聽得也不由被感染了,然而——
事實證明對辛箏的節操永遠都不能抱有期望。
的確很豐盛。
主食是麥磨成的粉製成的餅,每一張都很厚實,足有一斤,用鐵板烙熟的。
菜是就地取材的野菜,向周圍的村社收的,一碗,或者說一盆野菜足有兩斤。
不過這兩樣都是要收費的,工地上按勞得酬,一個人隻要肯幹,每天能得到五六枚木簽,一枚木簽能換一張餅或一盆野菜。
鹽湯是免費的,每天都有一碗,鹹得讓人懷疑人生,反正驪嫘在辛箏的慫恿下嚐了一口感覺自己的舌頭瞬間失去了味覺。
肉湯也是免費的,但不是每天有,一般十天半個月才有一回,名副其實的肉湯,海碗裏全是湯,肉塊還沒指甲蓋大。
驪嫘看了看周圍吃得津津有味的,連湯碗都舔得光可鑒人的氓庶們,忽問正和麥餅做鬥爭的辛箏:“你這工地上的民夫,有多少是貴族莊園裏的逃奴佃戶?”
辛箏回以一臉無辜的神情。
驪嫘道:“冀州的氓庶為了逃避徭役稅賦往往會選擇做地主和貴族的奴隸或佃戶。”
辛箏隨口道:“兩者也沒區別吧?”
不論是奴隸還是佃戶,和主人都是人身依附關係,稍有不同的是依附的程度不同,盤剝得手段一個比較直接另一個溫和點。
驪嫘道:“區別不大,但做奴隸,主人會出於對財產的珍惜而不讓奴隸餓死,做佃戶,收入雖然很少,卻是穩定的。”
辛箏懂了。“給國府做事沒酬勞,徭役兵役是理所當然的義務。”
王侯鬥不過公卿貴族不是沒有原因的。
驪嫘點頭。“氓庶不想服役,便去做佃戶做奴隸,但你給的更多.……”
氓庶奴隸對主人可沒有什麽忠誠,誰給的多,便自動用腳做選擇。
辛箏道:“我又不是他們的親戚,他們打哪來的關我何事?隻要他們幹活勤快就行。”
“你已經妨礙到了別人的利益。”驪嫘道。“不論是貴族還是庶族的地主,根基都是土地,但沒有人耕作的土地是沒有價值。”
一棒子得罪舊有的既得利益者和新興的勢力,驪嫘對辛箏得罪人的能力很佩服。
辛箏笑容無辜而單純的道:“可我隻是兗州的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