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辛箏
大地裂開將浮腫的屍體吞沒,也避免了屍體為豺狼所食的未來。
“我覺得你好像將我當成了拖屍人。”
“都是你的子孫,搭把手埋了又如何?”
“你又不是子孫對我毫無意義,除了你,雖然我覺得你未必喜歡你對我的意義。”
“你就當幫我了。”望舒無奈道。“屍體太多了,我埋不過來,也不知究竟是死了多少人。”
“直接淹死的應該不多,不過在秋收之前來這麽一出,鳳鳴原今年的收成算是完了,大水之後必有大疫,再加上寒冬將近,鳳鳴原的人口最後能有一半得以幸存就不錯了。不過經此一遭,鳳鳴原的水土流失問題可能會得到遏止。”
“人真可怕。”望舒有些恍惚的道,沿途所見的農田全都毀了,一年的收成盡付大水,對於氓庶而言,再沒比這更可怕的事了。
“不應該是戰爭真沒下限嗎?”元道。
“創造戰爭發動戰爭的難道不是人嗎?”
元一時無言。“你的想法有點偏激危險了,在我記憶裏,思想往這種方向狂奔的,不是瘋了就是自毀了。”
望舒不認為自己的思想有什麽問題,世事本質難道不就是如此嗎?
王師為了勝利,不惜以萬民之性命鋪路,西荒為了勝利,在九河上遊築堤蓄水,最後以大水淹沒九河走廊,大水自九河走廊衝出,又因地勢蔓延鳳鳴原。
沒有人看一眼自己腳下的哀鴻遍野。
望舒將身體的控製權拿回來後抬腳往回走,回到暫住的破廟時還沒進門便聞到了燉肉的香味。
“是魚羊鮮,好香啊,真沒想到一個國君的手藝這麽好。”
望舒也覺得很特別,一國之君,生而尊貴,可以說自出生起便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然而這位不僅會自己燒菜做飯,手藝還相當出色,簡直離譜,但這就是事實。
卻也沒覺得奇葩,翻翻玉宮的曆史,曆代巫女那才叫真奇葩。
一進門便看到鯈坐在石頭做的案前聞著香氣一個勁的吞口水,見望舒回來,眼睛不由亮了。“兕子,十二回來了,可以開飯了。”
一起發出叫聲的還有化作半人高的鵬鳥姿態的鯤鵬。
辛箏將最後一道涼拌野菜端了上來。“行了,開動吧。”
鯈聞言馬上舉箸開吃,鯤鵬眼巴巴的看著菜肴,再看看自己麵前空蕩蕩的飯盆,沒有手,拿不了箸。
望舒拿起勺子和箸將鯤鵬的飯盆盛滿,鯤鵬馬上埋頭其中大快朵頤了起來,雖然吃不飽,但勝在味美。
辛箏自己也在放下野菜時坐了下來開吃,發現望舒又和以前沒吃兩口,連嚐味都很難說。
“你不餓嗎?”辛箏好奇的問。
“暫時不餓,而且這點也吃不飽。”
鯈將嘴裏的食物咽下,騰出嘴巴插了句:“飲食是人的需求與心理習慣。”
人的需求?
望舒看了看自己不論怎樣奔波都始終潔淨無垢的身體,她現在還能算是人?
辛箏也指了指鯤鵬。“有時候我覺得它都比你現在像人。”
望舒疑惑的看著辛箏。
辛箏解釋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些食物,鯤鵬是吃不飽的吧?”
望舒點頭,鯤鵬一頓能啃掉一座鳳凰山,一頓頂幾十年,辛箏準備的這點食物連塞牙縫都不夠。
“但它吃得很開心,很歡快。”望舒道。
鯈補充:“發自內心的享受美食,如果不是它不能說話,我有點懷疑它會不會洋洋灑灑吐出一篇美食賦。”
越和鯤鵬相處,就越會發現鯤鵬的靈性,他有留意到,望舒閱讀書籍時,這隻鳥也會跑到望舒的肩膀或腦袋上趴著一起閱讀。
發現辛箏的廚藝極好,並且因為身體虛弱一時半會不會離開後,這隻鳥更是每天變著法的收集天南海北的食材回來讓辛箏做菜。
望舒看了眼鯤鵬,嘴角微抽。
認識鯤鵬這麽多年,她也是頭回發現這隻鳥竟然還是個吃飯,畢竟以前不管投喂什麽山珍海味,鯤鵬都沒什麽興趣。
以前的食物可沒有這麽豐盛的調料,沒有調料的食物是沒有靈魂的。
望舒無視吃貨的感懷,卻很成全的換了吃貨控製身體。
比起望舒吃什麽,甚至吃不吃都無所謂,反正現在的身體都餓不死,元無疑和鯤鵬是同類,舉箸大啖,大快朵頤,盡情享受。
鯈與辛箏便知道這是換了裏子,若望舒是開始向非人邁步,但人性還有的救,那元無疑是沒救了的那種,不論表現得多麽像人,元都已沒了人性。
對著倆人精,並且元每天都能出現兩個時辰,兩個人的性格差異又太大,一體雙魂根本瞞不過去,在靈鵲先生麵前還會顧慮老人家年紀大了,發現後輩情況詭異吃不消而遮掩兩分,但如今出門在外自然無所顧忌。
元與望舒都沒想過瞞著,該幹嘛就幹嘛。
元一邊吃一邊不舍的問辛箏:“你什麽時候走?我真舍不得你。”的手藝。
同樣的香料佐味,辛箏無疑用出了更高的水平。
辛箏嘴角抽了抽,這輩子頭回有人舍不得自己是因為食物。“我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這兩天就走,謝謝你們救了我。”
鯈道:“沒有我們,你也不會有事。”
辛箏道:“但我這段時間不會過得輕鬆。”
人倒黴喝涼水也能塞牙縫,辛箏覺得自己有望這個境界,巡視工地而已居然還能趕上大水。
慶幸的是她水性不錯,命也夠硬,隻是被衝走,和水裏泡太久而有些著涼。
雖然著涼也不影響她殺人,被鯈與望舒遇到時她就在殺人。
大水的殺傷力太大,製造的流民遠甚之前的雪災,而失去秩序約束的流民與純粹的野獸也沒什麽差異了,反正誰遇上誰倒黴,尤其是落單的女人。
雖然覺得流民也很可憐,很倒黴,但憐憫並不會影響辛箏的手。
鯈對當時的情況印象甚為深刻,生著病的少女一身鮮血,周圍是二三十具新鮮的屍體,再無活人。
元問:“既然感激,能不能多留幾天?”
辛箏道:“我再不回去所有人都要以為我死了,人還活著,卻死了,這種感覺,你……她應該很了解。”
元聞言也隻能放棄挽留。“既然你要走了,那我請教個事吧,鯈你也別光顧著吃,這個問題同樣請教你。”
鯈問:“怎麽燒菜?”
“不是燒菜。”元搖頭。“是這場大水,你們怎麽看?”
“興衰榮辱,氓庶皆苦。”鯈回道。
“水火無情,需慎用。”辛箏回答,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都不會搞這種招,損失太大了。
“我不是問大水的傷害,我是問你們怎麽看戰爭中用此計。”元道。
鯈道:“不論我怎麽看,我都沒能力解決。”
“我又沒問你有沒有能力解決問題。”
“比起思考無能為力的事,我更願意思考有什麽是我力所能及的事。”鯈回答。
戰爭無下限他是真解決不了,思考也是浪費時間,還很容易思考得腦子越來越偏激,最終發瘋。人生多艱,何苦自己還要為難自己。
元聽懂了,對望舒道:“你但凡有鯈的三分通透,便不會那麽多糾結了。”
我是凡人,他是聖人,你不能拿聖人的標準要求我一個凡人。
“行,那我給你找個凡人標準。”元看向時不時擼一把鯤鵬羽毛的辛箏。“兕子你怎麽想?”
辛箏道:“暴殄天物。”
元怔了下,沒聽明白。“此話何意?”
“一個人族從呱呱墜地到長大需要十幾年,耗費錢糧何其多,就這麽一股腦都給淹死了,太浪費了,他們若是活著,利用得好了,能創造多少財富啊。”辛箏甚為感慨。“不過也能理解,若不在秋收之前淹了鳳鳴原,讓王師得了鳳鳴原的糧食,西荒就該倒黴了。戰爭又不是請客吃飯,贏才是最重要的,人命是最微不足道的。”
元又問:“所以你覺得這場大水是對的?”
辛箏搖頭。“戰爭沒有對錯,唯生存爾。”
隻有活得無聊出境界了才會思考戰爭是對還是錯。
辛箏解釋道:“西荒若敗,戰火將燃遍西荒,西荒亦將重新被納入帝國的統治,但一來沒人願意自己的家園被戰火蹂/躪,二來因著過去的曆史遺留因素,帝國再次統治西荒必定不會懷柔,我要是西荒人,莫說水淹鳳鳴原,若無路可走,便是水淹九州,葬送千萬人亦是在所不惜的。蒲阪若敗,西荒的鐵蹄必然踏過九河走廊征戰九州,但西荒的人口和文化底蘊都太淺了,尤其是在禮樂方麵的差異,這注定西荒需要殺掉九州大部分的人族才能建立起穩定的統治。當然,太陽王若是願意繼續沿用分封製重蹈覆轍那就另當別論,但根據我的了解,她在西荒好像已經將分封製給廢得差不多了。”
元笑說:“聽你的話,你好像完全沒將道德當回事。”
辛箏睜大了眼。“怎麽會,我很當回事的,我可是很認真的分析過道德是什麽的,沒當回事我何至於去思考道德?”
“哦,那你思考出了什麽?”
“忠孝仁義信,所謂忠誠,是國君給予臣民利益,臣民給予忠誠,為國君做事,而非捅國君一刀,當然,給不了利益的話,那捅死國君那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了。
孝,父母撫養子女是為了自己老了以後子女撫養自己,不過單純的利益牽扯又不是很牢靠,因為孝道更多的還是依靠子女的自覺性,因而又有父母愛子女,子女也當愛父母的說法,利益再加上感情的綁架無疑會更牢靠。不過大部分人都隻願意得到好處不太想付出,發展到如今,都出現了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扭曲思想。
仁,待人以仁,是因為人不希望被別人傷害,因而待人以仁,以換取別人待自己亦以仁,不過傷害總是比恪守規則容易。
義與信皆是如此,希望自己不被辜負,所以待人以義,希望不被欺騙,所以待人以信。熙熙攘攘,總結的話,道德隻是保護自身利益的衍生物。”
元切換了想說話的望舒上線。
這氣質變化太明顯,辛箏嘴角有一瞬的抽搐。
不管是一體雙魂還是精分,這倆位相處得真是甚為友好。
“照你的說法,諸如道德之類的都是因為冰冷的利益,那萬事萬物還有什麽意義?”
辛箏理所當然的道:“萬事萬物本就毫無意義呀。”
這回答太過出奇,兩人一鳥俱是看向辛箏。
鯈道:“我見過不少另類的人,你這種想法的也有,但那些人不是瘋狂便是內心一片虛無,充滿了消極,在你的身上我並未看到任何消極。”相反,格外的積極。
望舒道:“你是聽師姐說的?不對,師姐從來不會考慮萬事萬物有無意義這種問題。”
辛箏道:“我自己思考出來的。”
你看著一點都不像內心虛無者,望舒與鯈無聲的以眼神表達著自己的心情。
辛箏解釋道:“萬事萬物毫無意義,世界的本質是冰冷殘酷的。但生存是生命的第一本能,若生存毫無意義,智慧生物很難積極的麵對世界的冰冷殘酷。我最終思考出一個結論,不是萬事萬物賦予了人生存的意義,而是人需要生存,所以賦予生存以意義,而生存的意義賦予萬事萬物以意義,然後去改造這個世界冰冷殘酷的本質,讓自己能夠活下去,活得更好。”
鯈最先聽懂。“人需要一個支撐自己在冰冷殘酷的世界中活著的意義。”
辛箏點頭。“隻有活的有意義,人的心才能品嚐到快活的滋味。”
望舒沉默無言。
元戳了戳望舒。你還不如一個孩子看得開。
這樣的孩子你見過幾個?
隻此一個。
鯈好奇的問辛箏:“那你快活嗎?”
辛箏想了想,回答:“我很快活。”
鯈道:“我在你的眼睛裏看到了虛無。”
辛箏看著鯈的眼睛,少年黑褐色的眸子清澈美麗,讓她想到了水晶,無色透明,無善亦無惡,無黑亦無白,可照人心一切美好與醜惡。在這樣一雙眼睛前,想隱瞞內心的真實,略有難度。“我正在想辦法消除它。”
鯈露出了一個非常溫暖的笑容,點頭。“虛無不可怕,可怕的是消極以對。”
說到最後,鯈看向望舒。
望舒道。“我很積極。”
鯈無語道:“你倆可真是和我寫的絲衣故事裏的兩個人一樣鮮明。”
望舒不言。
辛箏好奇:“什麽絲衣故事?”
“是我編寫的一個小故事。”鯈問:“要不要聽著下飯?”
“好啊。”辛箏點頭。
鯈編的故事有篇幅長的也有篇幅短的,絲衣在其中屬於短篇幅。
有一件非常美麗的絲衣,它是最好的織女用最好的絲製成的,但因為保存不善的緣故,絲衣上爬了很多虱子。
一個人見了,隻看到了虱子,厭惡虱子的惡心。
另一個人見了,驚歎絲衣的美麗。
辛箏聽了,道:“我覺得我不是第二個,我應該是第三個。”
鯈怔了下。“什麽第三個?”
辛箏回答:“我會動手將虱子都給抓掉,再將絲衣賣錢。”
望舒不由一笑,她覺得非常能理解青婧為何和辛箏能處得來。
鯈想了想,道:“很有創意,吃完飯我就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