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元
望舒坐在街上供行人歇腳和等車的長亭下閱讀著法律條文,偶爾抬頭看一眼熙熙攘攘充滿了生活氣息的街道。
街道上非常幹淨,沒有任何屎尿垃圾,與自覺性無關,望舒不難看出街道的整潔幹淨與那些手臂上綁了紅巾的老人有關。
每天早晚會有年紀太大幹不了重活的老人和年紀太小同樣幹不了重活的孩子清掃街道,而那些手上綁著紅巾的老人則是監督行人的存在,目光如鷹隼,但凡有隨地屙屎屙尿扔垃圾的,馬上就會被抓起來罰錢。
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可以手裏揣著食物邊走邊吃不怕被搶。
看到違法亂紀的事,見到的人若不製止就是從犯,若是出手製止,會有賞錢。
賞錢從哪來?
自然是從罪犯身上來,罪犯沒錢也無妨,勞役抵償。
“她這是將每個人都給利用了起來啊,不論老人還是孩子都沒有閑著的。”
“那不好嗎?又不是白幹活,每個人的勞動都會得到應得的酬勞。”
“是很好,好得有種在做白日夢的感覺。”
“但這不是夢,是現實,而且,真正的白日夢比這更美呐。”
望舒好奇的問:“還能怎樣美?”
“地裏的作物畝產能達數千斤,甚至萬斤,植物裏抽取的纖維能織成足夠所有人穿的衣服,每個人都會有很多衣服供歡喜,穿衣不再隻注重禦寒,更注重美麗,屋舍高聳入雲,一座宅邸可以住上百人,出行也會有一種可日行千裏的工具,隻要花少量的錢就能乘坐。親人哪怕在千裏之外,無需青鳥傳書,有工具可瞬息見到親人。人無貴賤之別,沒有人有權力能理所當然的奪走另一個人的生命。在那樣的夢裏,每個孩子都能讀書識字,長大後隻要肯工作,再差也能吃飽穿暖。年老體衰的老人也不會被遺棄,能夠安享晚年。”
望舒道:“我突然覺得眼前所見一點都不白日夢了。”
元那才叫真正的白日夢。
元沉默無言。
四馬拉的大車在長亭前停下,等車的人紛紛上了車,隻剩下了望舒。
“王六駕,諸侯五駕,公卿四駕,元,你的夢裏一定不會有禮樂尊卑。”
四駕馬車載的都是不配乘馬車的賤民,辛箏已經在踐踏禮製了,可想而知比辛箏更瘋狂的夢裏會如何。
“禮製隻是文明發展的一個環節,而這世間從無永恒之物,人也罷,製度也罷,都會有落後被舍棄的一日。”元道。“禮崩樂壞說起來也不是壞事,因為它在催促著世人,禮製該扔進垃圾堆了,該換新的事物了。”
“所以辛箏的治國之道最終會取代禮製?”
“會,也不會。”
“此話何意?”
“她所做的,都是未來一定會發生的,但我感覺她步子邁得有點太大了,容易摔死。不過也不一定,說不定文明正常的發展就是這樣的呢。”
“你那個夢難道不是你自己推演的?”推演能力到這份上,還不能推演一下辛箏的未來?
“那不是推演。”
“發夢?”
“不是,那是一張食案告訴我的。”
“說人話。”
“食案上擺滿了餐具。”元充滿了同情的道。
雖然還是沒說人話,但望舒也反應過來了。“你的語氣,我很難想像那張食案有多慘。”
元活得太久了,久到哪怕祂很努力的維持著一個人嬉笑怒罵的模樣,但實際上……望舒能感覺出來,元的心情沒祂表現得那麽正常,但這一次,元的同情非常真實,真實得都溢出來了。
“我也很難想像。”
“苦難中孕育最美的夢?”
“也可能是美夢破碎。”
望舒愣住。
美夢破碎?
什麽樣的美夢?
虞的效率是驚人的,說兩天就是兩天,奶皮子和肉食都準備好了,奶皮子比較整齊劃一,肉食則比較五花八門了,雞豚狗彘羊兔的肉都有,全都是重鹽醃製風幹,是葷腥也是鹽。
然而,東西都準備好了,望舒卻不知道遊蕩到哪去了。
虞最後還是派人在城邑周圍的村社裏找到的望舒。
雖然是外地人,但望舒生得好看,又談吐不凡,一看就是接受過很好教育讀過很多書的人,因而當地舉辦餘日祭時邀請了望舒一起參加。
虞見到望舒時這人正在享用祭肉。
祭祀的肉都是白煮,用重鹽,平日飲食缺油少鹽的氓庶自然吃得津津有味,但出身優渥自幼錦衣玉食的人卻很難吃得下,太膩太鹹。
虞見到望舒時,望舒卻用得津津有味,讓虞一時無言,不太確定是玉宮給望舒的夥食太差還是望舒這些年過得太慘。
元也很驚奇。“你這些年的夥食也沒虧著吧?”
而且望舒如今的身體,生理需求真的很淡。
當一個人的激素分泌能夠被完美的控製時,不論是什麽生理需求都不免浮雲,哪怕是進食,也能三年不吃,一頓頂三年。
至於這麽饑不擇食?
“我很小的時候吃過祭肉。”望舒道。“是我阿父帶我去參加祭祖時分到的,他說祭肉吃了可以沾到福氣,必須吃完。”
人族是有這樣的說法,雖然信者自信,不信者自不信。
元聞言立時保持沉默不再刺激望舒。
將祭肉食盡,望舒才隨虞一起回去,情緒調節回來後繼續與元聊了起來。
“辛箏的心根本沒什麽同情心,她整個人的三觀都和正常人不同。”
“你考慮一下她的家族史吧,養的出來正常人?”
“養不出正常人卻養出了聖人。”
“我覺得她的心性談不上聖人,就是個凡人,最多就是純粹了點。”
“純粹的行聖人之事。”望舒道。“她不愛自己的臣民,沒有仁心,卻是所有王侯裏對待氓庶最好的。”
簡直是人間諷刺。
再仁德的君王也不會考慮孩童夭折和所有老人的晚年,辛箏卻考慮了。
她給城邑的老人安排老人能做的工作,清掃打劫與監督街道衛生;給鄉下的老人安排看顧村社所有孩童的任務,如果一整個季都沒有孩童遇到什麽意外夭折,或是被人牙子拐走,那麽給老人的養老錢糧就會添一成到兩成,如果有,那養老錢糧就是正常的標準,一粒糧食都不會多。
但看別人拿多出一到兩成的錢糧,自己卻隻能領最低標準,誰會甘心?
這位考慮得深遠得王侯與仁君差得何止十萬八千裏?
哪怕是在辛原這塊地方,氓庶對辛箏的態度也是甚為複雜的,感激辛箏的德政,恐懼辛箏的殘暴。
辛箏在位那幾年深刻的給所有人上了一堂國君喜怒無常一言不合就殺人是什麽樣的課。
“天下熙熙攘攘為利而來,天下熙熙攘攘為利而去。”
“唯利永恒。”
“至少如今與很久以後都是如此。”想了想,元還是安慰了下。“不過辛箏也談不上絕對的暴君,她身體裏的鉛汞含量高得驚人,我敢說她很長一段時間精神狀態非常不正常。也不知道是誰幹的,簡直是玩火自焚。”
把一個國君給弄成精神病,但精神病的思維是正常人能跟得上的嗎?
正常人殺人需要動機,精神病可不一定需要,僅僅是心情不好這點就足夠她出手殺人且無所謂殺誰了。
能給辛箏投毒的,必然是會在辛箏身邊出現的人,辛箏精神出問題以後第一批遭殃的必定是距離最近的。
“話說,她體內鉛汞含量那麽濃,以後不會恢複以前那種狀態吧?”
“理論上她應該一直都是那種狀態。”
“什麽意思?”
“鉛汞中毒對神經的傷害是不可逆的,至少如今的醫術發展正常情況還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除了過於理智早熟,她很正常,但前兩者是她的生長環境必然帶來的。等等,你剛才說的是正常情況,那特殊情況呢?”
“我在她的頭顱部位感覺到了一點應該和你師姐有關的東西,婧真的很有創意呢。”
望舒思考好一會才確定自己沒理解錯誤。“辛侯的膽子真大。”
“膽子不大也不敢做白日夢啊。”
望舒詭異的無法反駁。“元你的白日夢是什麽?”
“你問什麽時候的?”
“你的白日夢還分階段嗎?”
“當然。”
“我都想聽。”
“做人的時候,我的白日夢是結束大荒這從有史以來打到迄今為止都沒有盡頭的種族戰爭,眾生累不累我不知,但我是真的麻木想吐了。”
“你好像失敗了。”
“也不算完全失敗,至少我將一大堆種族給融成了人族。”
“但人族內部雖無種族之別,卻還是打起來了。”
“是啊,你還是因此國破家亡的呢。”
同是天涯悲劇人,何苦互相傷害。
倆人沉默了須臾後默契的換了話題。
望舒問:“那你後來的夢呢?”
元沉默須臾,終是回答:“複仇。”
“你現在這副狀態多少年了?”確定你仇家還活著?或者說,確定你仇家沒有爛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
“我的仇家啊,祂比我更長命,我老死了,祂都還能再活一千億年。”
一千億年?
“億是多少?”望舒問。
人族的數字是個十百千萬,萬之上還有兩個,一個是十萬,一個是百萬,前者曰億,後者曰兆,但都不常用,而且億除了十萬外,還有一萬萬的大數,她不確定元說的是哪個,但不管是十萬還是一萬萬,壽命這般長度也太不正常了。
“一萬萬。”
“神話生物壽命都那麽長的嗎?”
“不,哪怕是最高層次的神話生物壽命也撐死一兩億。”
“你的仇家是神靈?”
神話生物沒那麽長的壽命不代表沒有別的生物能有活那麽久。
“是啊。”
“你怎會與神靈結仇?”
“這個說來複雜,但一定要概況總結一下的話,就四個字:三觀不合。”
望舒沉默了須臾。“我頭回聽到有人說因為與神靈三觀不合所以要向神靈複仇。”
“也談不上複仇,因為我永遠都不可能幹掉祂。至於你沒聽說過,話說哪個正常人會去思考人和神靈是不是一個三觀?”
“雖然沒思考過,但你這麽一說,元洲的五大種族都是凡人,尚且物種不同,三觀不同,何況神靈,但.……”望舒吃驚道。“神靈竟然真的存在?”
“你是巫女。”
“誰規定巫女要相信神靈存在?”
“你是神權的執掌者。”
“人王是人族的守護者,你見過幾個真心守護愛護人族的王?”
“巫女是神靈的化身。”
“哪個氏族沒有為了標榜自己血統高貴而編造過自己祖先是神人,曾大戰哪個妖魔的神話?史書告訴我們,不論是神還是妖魔,都是人,不同的是前者贏了,後者敗了。”
我永遠無法理解為何你們每一個都是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哪怕是相信神靈存在的巫子婧也隻是單純的想要研究神靈。
元哭笑不得。
“神靈真的存在?”望舒問。
“是啊,真的存在。”
“你見過?”眼見為實呀。
“算見過。”
“什麽是算見過?”
“祂沒現身,但僅僅是一縷意誌便令我一敗塗地。”元鬱悶到近乎抑鬱的道。“一縷意誌啊,我的軀體便化為了齏粉。”
望舒消化了一會兒,不解:“既然神靈如此強大,你為何還要找祂麻煩?”
“可以選擇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想和祂打交道。”
“祂對你做了什麽?”
“三觀不合,祂不需要對我做什麽,祂的存在本身便已深深傷害到了我。”
望舒不解:“神靈的三觀是什麽?”
“凡人眼中的神靈是什麽模樣的?”
“親切和善,強大美麗卻不濫用力量,熱愛與保佑著自己的造物,並且人隻要犯了一丁點錯事,傳入神的耳朵中,神就會對他們大肆懲罰,讓他們自己品嚐做錯事情的惡果,挺多的,感覺跟完人似的。”
“因為那就是凡人的想象啊,想象出來的自己覺得最美好的形象。”
“你應該不會告訴我,真正的神靈是反過來的。”
“那倒不至於,還是有猜對的。”
“比如?”
“美麗,我沒見過神靈,但鑒於神話高矮胖瘦男女老少想是什麽模樣就是什麽模樣,一天換一個形象都可以,隻要不嫌煩,神靈,你可以說祂是世間極致的美,前提是神靈按著你的審美來捏自己的新形象。當然,哪怕不是按著你的審美捏的,也會因為蘊含自然韻律而讓你覺得雖然不符合自身審美,但仍舊很美。”
“.……不會有匠氣嗎?”
“你要相信神靈的手藝。”
“熱愛造物,這點也是真的,神靈的確愛著自己的造物,但有個常識誤區。”
“什麽?”
“神靈不僅創造了智慧生物,還創造了萬物,草木蟲魚,皆為神靈的造物。”
望舒抓起地上的一隻螞蟻問:“那神靈眼裏,智慧生物和這隻螞蟻有什麽不同?”
“神靈若是母親,必定是一位公正的母親。”
望舒順懂,神愛萬物,愛人亦愛雞豚狗彘,不分薄彼。“那親切和善呢?”
“神靈自己可能覺得很親切和善,雖然某種意義上也應該是親切和善的。”
“但是?”
“大荒空氣中的遊離能量有一半是神靈呼吸的產物。”
“我明白了。”
“保佑凡人?”
“萬物皆神靈造物,你的孩子們因為利益衝突打起來,你會幫其中一個收拾甚至殺死別的孩子?”
“賞善罰惡?”
“我認識一隻火鳥,打個盹短則幾千年,多則幾萬年。”
“雖然我信仰神靈,但你還是讓我吃驚了。”望舒道。“不過我還是不明白,這樣的神靈是怎麽得罪你的?”
怎麽聽,雖然完全不符合凡人的想象,卻非常符合現實邏輯的神靈沒理由和元過不去,哪怕是無意的。
“以後我有心情了再聊這個話題。”
“你對我好像越來越沒有隱瞞了。”
“本來就無所謂隱瞞,隻是有的事我也不確定,不好亂說,有的事,委實是想起來就心情不好。”
望舒思忖著元以前經曆過的倒黴事一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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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金屬中毒不附帶精神病的,但如果這個患者手裏握有對任何人生殺予奪的法理……比純粹的精神病危險多了。
畢竟,普通的精神病抄刀子殺人你可以反抗可以阻攔,而辛箏抽風殺人,反抗與阻攔她都是犯罪,其罪當誅,反抗的話要死全族,阻攔的話視辛箏的心情決定要不要死全族。
以及,神靈如果真的存在於現實,祂會是什麽樣的。
作者的觀點是,物種不同三觀不同,僅僅壽命的長度差異就注定神永遠無法真正的理解人的悲歡離合,打個盹最短也是幾萬年,人類文明的長度也不過是零頭。
元和神靈的關係,就倆字:互坑。
當然,螻蟻坑神,代價沉重,隻是元處於半死狀態,無法出現,也就沒人能發現祂的異樣,發現了的話,第一個要對付祂的就青婧和望舒了,現成的神話生物,不研究都對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