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望舒
在天上飛是一種很美好的感覺,但一整天都在天生漂著,並且一漂就是五六天,望舒慢慢的也覺得無聊了,若非有元可以聊天,望舒很難確定自己會不會瘋掉。
“你在畫的是水車?”
“對啊。”
“旁邊和它連起來的,是磨?”
“是啊,我想嚐試一下能不能用水車來推動磨盤,這樣工地上每天花在拉磨的人力畜力不多,每天磨的麥根本不夠吃,隻能供給老人和孩子,已經有不少人不滿了。”望舒歎道。
沒有利益衝突的前提下,辛箏對孩子的包容明顯很高,但對成年人的包容性接近於無,麥子割喉嚨又難以下咽,倒黴點被麥子給噎死也不是稀奇事,但麥粉卻沒那麽難嚼,發酵過的麥麵更是鬆軟可口。
元洲的發酵技術不太好,能製作的麵食都是死麵,但望舒在疍族的船上吃到過鬆軟可口的麵食,是從古妖王朝傳播出來的技術。
發酵很方便,發酵出的麵食也很可口,望舒當時特意詢問了下製作流程,元洲又幹又硬的麵餅她啃得也很痛苦。
辛箏用新的發酵技術製作鬆軟可口的麵食,因為數量有限,便隻給年紀比較大牙齒沒幾顆的老人和孩子吃。
不可避免的違反了常理。
不論是在什麽地方,一個家庭裏,用餐時,碗裏食物最多也最好的都是幹活最多的,老人和孩子吃得最少也最差。
當然,這在冀州可能有點特別,冀州的絲綢技術很出色,女子紡織的收入也並不少,但哪怕賺得比男人多也隻是補貼家用,不被承認。
辛箏跟常理對著幹很難不產生後患,換個人肯定不會如此,但辛箏頭鐵。
若非這家夥一直在忙著征糧的事沒回工地,有異議的人多半已經掛旗杆上了。
“那些人鬧事的時候,你不是很生氣嗎?”
“我的確很生氣啊,我小時候什麽都不會幹,但全家人裏,我每天都是吃的最精細的,甚至還有肉。”望舒嘴角不由噙笑。
“難怪你身體底子那麽好。”
打小吃好喝好,身體底子能不好嗎?
“不過,那終究不是這個世道的常態。”望舒道。“我隻是很幸運。”
常態應該是不能幹活,隻能消耗糧食的孩子應該是全家人吃得最差最少的。
“倉廩實而知禮儀。”
“我知道,雖然有一部分是真自私隻想著自己想搶老人孩子的麵食,但也有很多是因為每天累成狗,卻隻能吃最粗糙割喉嚨的食物,隻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工地能多準備一些麵食。鯈告訴我,大部分人的要求連麵食都不是,就是希望能將麥子磨碎了,哪怕是生吃也可以。”
“辛箏不會同意的,修渠才是最重要的,能抽出點人手給老人和孩子準備點容易嚼的食物已經是她難得的溫情了。”
以為拉磨不需要人力畜力嗎?
有那多餘的人力畜力先將渠給修好不是更好?
早修好早解脫,當這條渠很好修嗎?
跨越七八個國族,以為那些國族都很好說話允許別人在自己家修這麽條渠嗎?
辛箏為了讓沿途的國族同意修渠,不派人搗亂,陰謀陽謀暗殺搞死的公卿貴族可不是小數目。
雖然下手的是王給的暗衛間者,雖然默許的是王,但布局和下命令的都是辛箏。
辛箏為了這條渠投入得太多了,甚至修不好,出了問題,她就是最大的替罪羊,她不會允許任何耽誤修渠的事出現。
“所以我一點都不想看她和民夫們碰頭比誰的頭更硬。”望舒一邊畫著機關一邊道。“比起這個世道正常的王侯貴族,辛箏待氓庶太好了,好到讓氓庶畏懼她之餘又信任著她,覺得她好欺負,會反抗她.……”
望舒蹙了蹙眉。“你說,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怎麽覺得,她是故意的。”
辛箏雖然是因為人手不足而培養民夫們自己管理自己,卻也變相的開了民智。
民智不可開,民智若開,王侯貴族必亡。
氓庶是散沙中的散沙,它們最大的優勢便是數量,但最大的劣勢就是不團結,非常容易分化,但辛箏幾乎是手把手的在教那幾十萬民夫什麽叫組織術。
介於辦事不力的被掛旗杆風幹了,剩下的都是學得快的,哪怕是以後辛箏離開了,那些人也不是不能聚起來做點什麽。
“不管她是不是故意的,氓庶若造反,她一定會站在屁股所在的立場。”元道。
望舒歎了口氣。“你說的是,所以我得趕緊將水力拉磨給設計出來。”
用水力拉磨,不需要跟渠搶人力畜力,辛箏肯定不會反對,而氓庶有了鬆軟易嚼的食物自然不會再鬧事。
“為什麽是水力?”
“還可以用別的?”
“比如風力。”
“工地就在河流邊,我是看到河流流到才想著能不能將河流給利用起來,巫抵殿便是以水力推動整座機關城的機關運行,那樣一座機關城都能靠水力推動,想來也能用來拉磨。不過你說風力.……我先試試水力行不行,若是不可行我再設計風力的。”
“巫抵殿用水力推動機關城的運轉,你用來拉磨,不覺得大材小用了嗎?”
“事無大小,有用就行。”
飛到辛原時望舒也將水力拉磨的結構圖最終稿給畫好了,但還需要實打實的造一座,看看效果如何,如何更好的改良,而造個樣品出來花錢還是小事,她不缺錢,關鍵是缺人,尤其是缺匠人。
她設計的最終稿裏的水車至少二十丈高,不是隨便找幾個勞力就能做出來的,需要很多出色的工匠。
望舒頓覺頭疼,雖然她也很全能,畢竟這麽多年流浪在外,想製作點什麽都隻能自己動手。給她時間,她也能靠自己的雙手捶出一座水力磨坊出來,但問題是她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這種愁悶直到見到虞。
辛箏很注重培育人才,辛原的百工匠人可一點都不少。
就是不知道虞會不會同意。
辛原最不缺的就是畜力,對水力磨坊的需求並不大。
因為將網袋給做了好幾個再綁在一起的虞心虛忐忑的等待著望舒,看到落下後帶著笑容的望舒,不由詫異了下。
旁邊分量明顯增加了三倍的貨物沒看到嗎?
望舒自然是看到了,她眼又不瞎,如何看不出虞這是在幹什麽,但有求於人,當沒看見。
一個有求於人,一個心虛怕對方生氣,哪怕水力磨坊明顯很花錢,虞也一口應下了。
有一種行為叫做得寸進尺。
辛箏不斷的增加著鯤鵬運輸人口的籠子的尺寸甚至籠子的數量,而虞不斷的增加著網袋的數量。
君臣二人相隔數千裏,卻非常默契的試探著鯤鵬的極限。
望舒問元:“鯤鵬是神話生物?”
“是啊。”
“是比大荒的智慧生物更加高等的生命。”
“是啊。”
“脾氣真好。”
“祂現在的狀態有問題,等恢複了就不好說了,說不定會一口一個吃了這對膽大包天的君臣。”
“那祂何時能恢複?”
“也不久,短則三四千年,多則一萬年。”
望舒聞言頓時鬆了口氣,是不久,三四千年後那對君臣骨頭渣都該爛沒了。
“雖然鯤鵬不一定能吃了她們,但兕子還是很有可能自己作死自己的。”
望舒道:“不至於吧,辛箏又不是不會跑。”
一句天怒人怨都不至於描繪辛箏的所作所為。
剛征過糧,不管是之前繳沒繳過糧的方國這會兒都不想繳,也就離鳳鳴原近得諸侯們配合點,但離得遠點完全是看戲,尤其是大國,巴不得王師慘敗,人王威名掃地。
辛箏的做法很有特色。
給糧,大家還是朋友。
不給糧?
你的兄弟和兒子裏總有常規途徑上不了位又非常渴望上位的。
辛箏非常有助人為樂精神的幫助一位國君的弟弟坐上了王位,三位國君的公子取代了其父,甚至還幫著一些貴族扶持了傀儡國君,國君無為而治,任公卿貴族們自由發揮。
這種做法能夠得到的糧食非常豐盛,受益者有把柄在辛箏手裏,再加上本身得位不正,根基不穩,需要王的支持,給糧給得很大方。
隻是,沒人是真正的傻子。
糧食從哪來?
從民間征的。
征一次不夠就征兩次、三次,總有征夠的時候。
本身對氓庶就已經很苛刻了,這會兒更苛刻了,更火燒澆油的是吏治問題。
上麵說要征一萬石糧食,但每往下傳遞一層,數量都會翻一番,真正落到氓庶頭上時,征的糧食大概率超過十萬石。
民怨沸騰,恨不能將辛箏啖肉食骨。
關辛箏什麽事?
氓庶怎麽會知道她是誰?
自然是諸侯公卿們征糧時打的都是辛箏的名義。
望舒哪怕沒有耳目也可以確定,辛箏如今的日子絕對過得很精彩,無數為博名的遊俠對她的頭顱青睞有加。
望舒在辛箏的眼睛裏看不到對帝國的忠誠,很難理解辛箏為何將自己為了王師的軍糧將自己搞得這麽狼狽。
不過,不管辛箏是為了什麽,都不會是因為忠誠,而非是忠誠,那麽該跑時肯定會跑。
“冀州民怨沸騰,日後若是讓王給一個交代以平民憤,你說誰的頭顱最適合做那平息民憤的祭品?”
“辛箏隻是一個小小的諸侯,何至於被人如此算計?”
“正因為她是諸侯,她才更該死。”
“怎麽說?”
“諸侯與王權天然對立。”
望舒有點反應過來。“辛箏背叛了自己與生俱來的天然陣營,但支持王的諸侯並不少。”
“但沒有人比辛箏更盡心,哪怕是為了方雷國的方雷侯都沒辛箏對王的支持盡心用心,不遺餘力的挖諸侯的牆角以補王權。”
望舒想了想,道:“通過漓水運來的糧食太多也太幹脆,據我所見,冀州入夏後可是兩個月無雨,哪怕願意給糧,也不應該如此痛快。且沒有一個人在上位後翻臉,完全不符合權貴的節操。”
“是不太符合節操,節操高得跟鬼上身了似的。”
“你能猜到辛箏做了什麽嗎?”
“猜不到。”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做什麽?”
“我的話,為了省時間也省事,應該會尋些奴隸將那些國君貴族操一操,再讓畫師畫下來。”
望舒:“.……我記得冀州的諸侯貴族普遍為男性。”
“所以才能成為把柄啊,男女的話,那叫香豔逸事,無傷大雅。”
“我記得冀州養孌童的風氣.……”挺濃的,男男好像,也不稀奇。
“但正常情況下都是諸侯公卿們上別人。”
望舒發自肺腑的道:“太沒節操了。”
“很沒節操嗎?可帝國這種情況經常發生。”
望舒詫異。“很常見?”
“在國君的繼承人年幼時性/侵,在繼承人內心留下深刻的心理陰影,是比較常見的一種控製手法。失去庇護者,或是因為變故而不得不在別人勢力下成長的繼承人,大多會有這種經曆。”
“我怎麽沒聽說過?”
“從你成為巫子那一日起,想將你勾引上床的男男女女可曾少過?話說你第一次被男人勾搭是幾歲來著?”
十歲。
望舒道:“但我表達了拒絕,他們最多賴在我床上不肯走以至於我不得不找人將人扔出去,沒人強迫我。”
“那是因為你有無光庇護,而你前麵那位喜怒無常,殺人殺得玉宮一度人人自危,他們怕你學她。當然,最重要的是,巫女是無法被人控製的。”
望舒蹙眉。“巫女被人控製,你說得如此肯定,曾經有人將那些齷齪的手段用在了年幼的巫女身上?”
“性/侵、養成依賴、藥物.……都有也都失敗了,說起來你的師尊便是藥物控製失敗的案例。”
望舒身上爆發出了滔天的怒氣。“誰幹的?”
“別氣,你師尊自己報仇了,那個國族上到國君下到庶人全都被打為末奴,子子孫孫永世不得赦。”
望舒愣住。“師尊下的命令?”
“對啊。”
“可師尊……”
一人之罪,株連了一整個國族,子子孫孫,永生永世,未免太嚴重了。
“你師尊她不是一開始就修身養性溫情脈脈的,而且,即便是溫情脈脈,也隻是對你、婧與昭明,最多就是再加上她的情人。”而且,元覺得無光不算最狠的,最狠的當屬那個故意被人養成依賴,誘導她依賴離不開,滿心滿眼隻有另一個人的巫女,這位巫女得到權力後慢慢的反應過來自己身上發生的是什麽。
沒有任何帝王能夠容忍那樣的羞辱,尤其是這位帝王還是神權世界的王。
那位巫女將自己曾經最依賴視為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那個人及其全族幾千口人一起用於祭祀了,擔當角色――人牲。
為了取悅鬼神,祭祀時用的人牲很少有死的痛快的,人族在這方麵非常有想象力的發明的各種死法,有一些比做山珍海味還麻煩。
雖然人牲的確算得上山珍海味,獻給鬼神享用的祭品,怎能不細細料理?
高風險高回報。
控製巫女的回報的確很豐厚,但風險同樣驚人啊,元覺得,不論下場如何都怨不得人。
既然輸了,全族倒黴也好,還是全國倒黴,都該認。
願賭服輸,既然輸了,就應該認,這是最基本的素質。
望舒想了想無光的事跡,一時無言。
不想對師尊的事跡置評什麽,望舒生硬的將話題拉了回來:“我覺得辛箏的節操比你高。”
辛箏的殘忍暴虐都是表現在殺人上,節操上還是在及格線的。
我也沒那麽沒節操,隨口說說話而已,元心說。“那也可能是喂了點什麽,她認識婧,婧的毒術造詣挺高的。還有可能是查出了什麽把柄,掌控權力的統治者,基本沒幾個幹淨的,哪怕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你應該猜得到。”
“辛箏會設局弄把柄,弄不到的話,大概會上刺客。”望舒歎道。
辛箏或許會欣賞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但一旦妨礙到了她,弄死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雖不知道她是哪一種,但,能理解冀州的情況了。”望舒按了按眉心。“這種情況,可有法脫身?”
“要麽戰爭一結束就跑路,永遠都不再踏上冀州,要麽,弄死所有結了仇的人。冤冤相報沒完沒了,但其中一方死透了的話,所有恩怨自然而然了結。”
望舒直覺,辛箏可能,兩種都選。
可惜,她不能問辛箏幹了什麽,打算怎麽善後,因為辛箏不會說,也沒機會問,因為辛箏離開以後,雖然源源不斷的有糧食運來,但辛箏本人卻是一直都沒回來,馬不停蹄的拜訪著一個又一個的國族。
辛箏再回來時都已是第二年的開春,望舒不僅將水力磨坊給踅摸得沒有問題了,還在工地上修建了三座水力磨坊,讓大部分民夫都吃上了鬆軟的麵食。
辛箏一回來便嚐到了鬆軟可口的麵食,本來就因為天天被人刺殺而陰鬱的心情頓時就更不好了,直到得知這不是用人力畜力磨的麥子,是用工具借助水力拉磨磨碎麥子臉色才恢複正常。
一邊吃一邊跑去瞅了瞅巨大的水車,眼睛不由一亮,認識。
原來還能這麽用。
望舒乘著鯤鵬帶著大量的奶皮子肉食飛回,還沒落地便看到了地麵上等自己的辛箏,也聞到了辛箏身上的血腥味,有點雜,應該是有別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沒法想象辛箏這是殺了多少人,血腥味洗都洗不掉。
但也知道,辛箏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雪災旱災蝗災輪著來,稅賦隻增不減,民不聊生,所有罪都甩給了辛箏,冀州大部分人族對辛箏的感覺大抵就八個字:人神共憤,天理不容。
若有人能取了辛箏的首級,必定名留青史,萬世流芳。
遊俠士人活著,圖什麽?
不就是圖一個名留青史嗎?
身上血腥味重得洗都不洗掉的辛箏對望舒露出了格外明亮柔和的笑容,發出了邀請。“我們談談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