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望舒
“小家夥不用擔心,不會死的。”修溫聲對望舒道。
望舒瞧了瞧修,這位感覺比自己更慘,腸子內髒碎片到處漂,全身骨頭,目測斷了一半以上,心髒位置……元下手很準,感覺應該不是擦著心髒過的,而是透心而過,這都不死……她莫名就信了修的話,自己的傷勢,可能真死不了。
“你們方才的談話我一直在聽,你想知道什麽?”望舒道。
“全部。”修道。
望舒戳了戳元。
“坦誠說吧,你騙不了祂。”
“師姐的很多事.……”真的不太能見光。
“在長蟲麵前,你師姐純良得如同聖人。”
望舒看了看修的模樣,清雋的少年看著可真不像比師姐更凶殘的存在,不過人不可貌相,師姐看著不也很無害嗎?
修可比自家師姐好多了,至少沒有師姐那種給人仿佛稚子般的純澈無害感覺,修的眼神是深邃而冰冷的。
思忖過後,望舒對修坦誠以待,卻發現,修似乎完全不在意師姐的心性有什麽問題,或者說,祂根本沒將某人的斑斑劣跡當回事,比起幼崽是個邪惡還是善良,祂更關心幼崽喜歡什麽討厭什麽。
最後,修問:“婧愛人族嗎?”
這是什麽鬼問題?
望舒疑惑,但直覺這個問題很重要,便問:“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
修答:“若是愛,我定要滅絕人族,若不愛便罷了。”
望舒:“.……你認真的?”
修頜首。“自然。”
“為何?”望舒無法理解。
哪怕是溺愛不應該是不愛甚至討厭才想滅絕人族嗎?
修道:“她不應該愛蒼生。”
望舒瞧著修眼神中的理所當然,以及說起蒼生時發自內心的憎惡,驀然理解了為何元說和修一比,師姐純良得如同聖人。“師姐不愛蒼生,她就沒將自己當成一個人。”
修聞言露出了非常純粹的笑容,高興的像一個收到了驚喜的孩子。
望舒感覺自己背脊上的汗毛全都立起來了,但還是努力保持鎮定。“我回答你那麽多問題,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我一點什麽?”
修問:“你想知道神子是怎麽回事?”
望舒點頭。“為什麽你看到我,會說炎帝瘋了?神子有何異常之處?”
“神子唯一的異常之處便是可以如臂使指的使用神力。”修回道。
“這應該不在意讓你覺得瘋狂。”
“萬事萬物皆有其源頭,你可曾想過,神之力的源頭是什麽?”修問。
“大抵是某個神話生物。”望舒道。
“看來你思考過這些問題。”修道。“那你覺得,那個神話生物,祂,死透了嗎?”
望舒不由瞪大了眼睛。
修道:“我見過很多任神子,隻要傳承沒有發生中斷,那麽每一代的神子都會比上一代更強大。不過最神奇的是,每一任神子繼任為神子後,人還是原來的那個,卻也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了。看你的眼神,你有猜想,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寄體轉命。”
望舒道:“我很確定我還是我。”
“我不知華歆是怎麽做到的,但你現在還是你自己,可不代表你一直都會是你自己。”修笑。“我很期待見到真正的神子,你太弱了。”
真正的神子可是全盛狀態時能和神話生物掐架的存在,哪像眼前這隻弱雞,弱得慘無人道。
修說罷便勾住一股海流,整個人仿佛沒有重量一般被海流給帶走了。
望舒問元:“我的身子很饞人?”
“祂的話你不能不信,但你要全信就是傻了。”
“你沒見過神子?”
“神子隨著遠古樂土的崩潰就消失了,之後的都不是神子。”
“巫女們呢?”
“你們和曾經的神子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我亦說不清,但你看長蟲的反應應當能判斷。”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而是神之力真正的主人,你和祂,誰會贏?”
元不假思索的回答:“祂會贏。”
望舒懂了。
這世上的確沒有白得的好處。
元安慰道:“自雲桑至今已有四五千年,祂都沒出現,你永遠都會是你。”
望舒不好意思說自己很好奇那個神話生物出現和元大戰。
“我身上的傷勢該如何?”望舒問。
“自然愈合。”
“蛇毒也能?”
“想太多。”
“怎麽解毒?”
“長蟲的膽汁。”
“那你方才還讓祂走?”
“我與祂如今不分伯仲,我留不住祂,祂也留不住我,不然你以為我與祂為何坐下來和平共處?”
“我身上的毒。”
“再想辦法,解不了也不是大事,又死不了。”
“若你有實體,我一定要錘爆你的狗頭。”
“我的實體便是你的身體,盡管捶,大膽捶,我絕不還手。”
望舒:“.……”
重傷加蛇毒,望舒委實動彈不得,也不想學修一般隨水漂流,幹脆靠著飛廉的骨骸等鯤鵬回來找自己。
鯤鵬一頓頂幾百年,同樣的,祂一頓飯花的時間自然也不會隻一會兒,閑著也是閑著,又挪不了,望舒幹脆戳了戳元聊天打發時間。
“天人是什麽種族,我沒聽說過。”
“滅絕幾十萬年的種族,我若非認識祂們,也不會知道。”
“那個人……活了幾十萬年?”
“是啊。”
“我以後也會那麽長壽嗎?”望舒悚然道。
“不好嗎?”
“隻是覺得,當生命長到那種地步,瑣碎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我還會有觸動嗎?若不會再有感覺,那樣的人生,豈非為了活著而活著,未免可怕。”
“你有這種想法說明你還是個人。”
“何意?”
“凡人蛻變為神話生物,改變的不僅僅是生命形態,還有思維與靈魂,看待世界的方式亦隨之改變。不到這個層次,你很難理解神話生物的思維,也就算不得神話生物。”
望舒不是很明白。
元解釋道:“蜉蝣朝生暮死,人覺得蜉蝣很可憐,搞不好蜉蝣還覺得人的生命漫長得可怕。”
“物種不同,三觀不同。”
“對。”
鯤鵬直到一個月後才想起回來找望舒,望舒不得不慶幸有元陪伴,不然海底趟一個月太考驗心智了。
鯤鵬用吻碰了碰望舒,望舒張嘴吐出了一口血,哀怨的看著鯤鵬,麻煩考慮一下傷員的身體狀況好不好?
鯤鵬盯著望舒看了會,張嘴將望舒含在嘴裏。
望舒瞅了瞅鯤鵬巨大且鋒利的牙齒。“神話生物的牙齒可以鑄劍嗎?”
“之前那柄劍就是呀。”
“蛇牙?”
“對。”
“哪條蛇?”
“這顆星球上的蛇形神話生物還有第二條?”
“祂那柄劍也是?”
“對啊。”
“你們真會利用資源。”
“過日子就是要精打細算。”
望舒不予置否,精打細算,喪心病狂還差不多,她可不認為神話生物的牙齒會無緣無故脫落。
被鯤鵬給吐出來時望舒發現自己在一座島嶼上,已經變成鳥的鯤鵬在山體上掏了個洞將她放了進去,然後就飛走了。
望舒安靜的在山洞裏躺著。“祂越來越有智慧了。”
“說明祂恢複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說起來,我還真有點好奇鯤鵬的人形是什麽模樣。”
“神話生物都有人形嗎?”
“不,有人形的神話生物都是曾經是類人生物,或是曾與類人生物長期相處,鯤鵬,說不定就沒有人形,到時得臨時捏一個。”
鯤鵬的速度很驚人,望舒一覺睡醒祂就已經回來了,帶著一大包的珍奇異果。
金斑菌果、玉雪蓮、千年人參、肉芝、朱果.……隨便一樣拿出去都是價值連城的珍貴之物。
望舒對這些並不陌生,很多普通人吃了就原地去世的東西巫女吃了卻是滋補品,隻是……“祂這是搶了玉宮嗎?”
除了玉宮,她想不出這世上還有第二個地方會有這麽多靈果靈草。
“應該還有巫彭殿,這裏頭的人參、肉芝、瑤草.……還有血靈芝,我記得這株血靈芝,有三千年了,是巫彭的心肝寶貝,不知道巫彭這會兒還活著沒。”
鯤鵬的眼力顯然不遜色元,叼起血靈芝往望舒的嘴巴湊,意思很明顯,趕緊啃了。
三千年的血靈芝,生啃並非好選擇,會原地去世,所幸巫女體質異於常人。
望舒張嘴咬了一口,味道一點都不好,想了想,切換了元。
元感覺著口腔裏的味道。“喂喂,過分了啊,你吃糖的時候可沒見你換我。”
“你平時連石頭都能啃兩口,還會嫌棄這點苦味?”
鯤鵬將靈芝往元臉上懟了懟,趕緊吃。
元嘴角抽了抽,最後還是沒問候人,乖乖的啃血靈芝,然而啃完血靈芝卻隻是開始,還有一大堆果子和草等待享用。
全部啃也還不是結束,因而身體仍舊沒緩過來,鯤鵬每天都會飛走,回來的時候會帶幾個果子和幾根草,但比起第一次帶回來的,數量上差了很遠,不過品質卻是一點都不差。
啃了小半年的果子和草以及一些不知道是什麽,但鯤鵬覺得吃了會有用便帶回來的東西,身體至少緩過來了,但想完全恢複卻需要慢慢的養不少年月了。
元覺得能接受,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百八十年不過彈指須臾。
望舒更加無所謂,身體再差也不可能比她當巫子那段時間更差了。
檢查了一番,確定能正常的活動了,望舒便讓鯤鵬帶自己飛冀州,中途在蒲阪停了一次取了學宮裏的信,一共兩封,一封是三途的,一封是喬的。
驚訝於三途竟然還會找自己,望舒先拆了三途的,言簡意賅,王師西征,王禦駕親征,三途準備去瞅瞅,看有沒有機會做點什麽,問望舒有沒有空,可以去幫忙。
再看喬的,是關於旭國沒了的事,詢問和她有沒有關係,以及,未來一段時間喬打算在青州陪伴亡母,這麽多年一直都在殺戮與逃亡,想休息一下,等調整過來以後會去找盜趾殘部,讓望舒要找他可以去尋盜趾殘部。
望舒忍不住將喬的書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又看。
“想他了就去找他唄,對這一封信看來看去有什麽意思?”
“可能是我的錯覺,這封信讓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望舒不太確定的回答。
“想他了?”
“可能是我想多了。”望舒將書函都收好。
再回到冀州已是冬季,渠已竣工,運輸軍糧的舟楫絡繹不絕,望舒打聽了一番才知道修渠的數十萬民夫都被征去打仗了。
九河走廊已完全收複,王師在稍加修整後繼續向西進發,最終在一個叫望鄉的地方被畫旬帶著二十萬大軍堵住。
二十萬大軍組織起來並不是容易的事,需要花不少時間,畫旬卻以逸待勞,不僅堵住了王師,還迎頭痛擊了王師一頓。
哪怕望舒不是名將之資也猜得到怎麽回事,九河走廊的關隘被王師不惜人命給拆得差不多了,實在是沒法守了,畫旬幹脆戰略性後退,和早就等在望鄉的大軍匯合。
望舒用膝蓋想也知道那些民夫十死無生,卻也無可奈何。
這個世道就是這麽糟心。
氓庶奴隸為雞豚狗彘,養肥了便宰食,沒養肥,但有需要同樣宰食。
渠修好了,無從找辛箏,望舒幹脆尋了驪嫘,將水力紡紗機的設計圖給了她,讓她交給辛箏——海島上趟了小半年,身體動不了,幹脆全天候動腦,竟完成了水力紡紗機的設計圖。
驪嫘想挽留望舒等辛箏回來,望舒將靈鵲先生的地址留了下來,有事可以去靈鵲居尋自己。
她要給靈鵲先生養老送終的,以後隻要不是出門,大半時間都會在靈鵲居,上靈鵲居找她,找到人的概率會比較高。
“鵲翁。”
一見到靈鵲先生,望舒便忍不住抱了抱白發蒼蒼的老頭。“我回來了,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靈鵲先生對望舒帶了什麽並不是很感興趣,忍不住伸手抓望舒的手腕想為其診脈,卻被望舒避開,將一枚果子放在靈鵲先生的手裏。“摸摸看是什麽。”
靈鵲先生努力想看清望舒的臉色,什麽都看不清,但不用眼睛,靠著聽覺嗅覺他也能判斷出望舒的身體狀況不太好,遠不如前兩年那麽健康。“是什麽?”
“你都沒認真辨。”望舒不悅。
靈鵲先生配合的摸了摸果子,隻能判斷表皮有點凹凸不平,色澤什麽的就沒法看了,再聞了聞,清香撲鼻,香得有點熟悉。“金斑菌果?”
“猜對了,等會我將它煮了給鵲翁吃。”望舒道。“吃了它,鵲翁就還能再活至少一百年。”
“金斑菌果延年益壽不過是傳言,食者皆亡。”
“直接吃的確會亡,普通人的身體無法承受它的藥性,但我有辦法緩和它的藥性。”望舒道。
“那十二自己用。”
“這是我給鵲翁的。”
靈鵲先生問:“十二可知鵲翁多少歲了?”
“八十九十。”望舒不太確定的猜道。
靈鵲先生頭發稀疏且根根發白,臉上皺紋多得跟橘皮似的,判斷他七老八十很容易,但具體多少歲了就很難猜了。
“我今歲一百了。”靈鵲先生笑道。
“鵲翁是有福之人。”望舒道。
人族的傳統觀念裏,多子多孫和長壽都是福氣和吉祥的象征,能活到靈鵲先生這把年紀,無疑是活的祥瑞。
靈鵲先生搖頭。“我不覺得這麽覺得,一百歲啊,我的親朋好友,甚至弟子們,都已離我而去,隻餘我孑然一身。”
望舒一時無言。
靈鵲先生道:“金斑菌果十二自己吃了吧,不要浪費了。”
望舒哦了聲,將果皮掰開,露出裏麵白色的果肉,挖了出來送入嘴裏,甜絲絲的。
如果不是金斑菌果生吃會原地去世,這玩意完全可以成為一道不錯的甜品。
靈鵲先生不太確定的問:“你在做什麽?”
“吃果子。”
“金斑菌果不能生食。”
“我可以。”望舒道。
靈鵲先生的一雙老花眼不由露出了驚疑之色,但最終還是壓了下去,並未多問什麽。
靈鵲先生道:“你這些日子去哪裏了?鯈一直在找你。”
“遇到一點麻煩耽誤了時間。”
“很棘手嗎?”靈鵲先生問。
“不棘手,已經解決了,傷我的人百十年都得殘著。”望舒道。
“那十二你呢?”靈鵲先生問。
“我很好啊,吃得好睡的香,四肢健全。”望舒道。“對了,你說鯈找我,是有何事?”
靈鵲先生猶豫了下,雖然不太想望舒再出門,但還是如實回答:“王師和西荒的戰爭越來越激烈,征丁征糧也愈發沉重,冀州很多地方都出現了民亂,冀西也不例外,但也有一些人不想冒著生命危險叛亂,想離開冀州去兗州的辛國開始新的生活,遠離戰火。鯈說之前和你有約定會提供幫忙,我不太讚同你現在出遠門。”
望舒一聽就聽明白了。
那些想要離開的人應該都是曾經在工地上幹過的,也隻有他們會讓鯈想幫忙,倒不是別的人就不值得幫助了,而是眾多人口遷徙不是小事,若無足夠的組織能力,那就是災難而非求生。
在工地挖渠時,民夫們被辛箏以軍事化管理,本身就具備一定的組織紀律性,遷徙時管理起來會很輕鬆,他們知道怎麽自己管理好自己——自身人手不足,辛箏在培養民夫的自我管理能力方麵花了很多心血。
有組織有紀律,生存率會更高,欠缺的隻是能夠管理上萬人口並能應對沿途各種意外的頂尖人才。
鯈是一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讓他鼓勵士氣,他能做得比誰都好,但直接管成千上萬的人口.……就不要考驗民夫們被辛箏培養出來的自我管理能力了。
元在腦海裏道:“這世上哪有真正的樂土,逃得再遠,都不可能真正逃離戰火。”
“他們不逃還能怎樣?”望舒問。
“麵對,可惜不符合人性,至少不符合大部分智慧生物的天性。”
逃避才是生物的本能,能逃一時是一時。
望舒啃著果子對靈鵲道:“鵲翁,抱歉,我得出這一趟遠門。”
靈鵲皺眉:“你的身體?”
望舒解釋道:“我有能力,又知此事,若什麽都不做,於心難安。”
靈鵲道:“你很像你的母親。”
望舒疑惑的看著靈鵲。
靈鵲道:“她會為了果腹而殺人,甚至食人,但在她手上的食物富裕時,她又會慷慨的分予一些給見到的衣食無著之人。”
他也正是發現芕在食物多到吃不完時的表現後才對這個天賦異稟的弟子的心性徹底放下心。
※※※※※※※※※※※※※※※※※※※※
靈鵲先生對芕的態度大概就是,你要餓死的時候你殺人吃人,我接受,這糟蛋世道,人/肉粥人/肉糜實在不是什麽稀罕事,看多了已經習慣了,但你不缺食物時還那麽做的話,我就殺了你。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位非常包容的老師。
而芕,她也不算辜負靈鵲的好心,雖然在人生最低穀時瘋狂踐踏人性下限,但衣食無憂以後她就沒再那麽做了。
以及,巫女和神子有區別,當巫女,人還是原來的那個,當神子的話.……從凡人的角度,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了,從神話生物的角度,人還是原來那個,隻是有了一點小小的變化。
元很清楚這些,但祂騙望舒自己不知道神子是怎麽回事,當然,望舒也知道祂在說謊,因為望舒問元和神之力真正的主人搶身體,誰會贏,元的回答是不假思索的,不帶一點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