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青婧
青婧逛完了小半個鯤城,畫棠也滿腦子都是生物與文明方麵的概念與理論知識,海若終於尋了來。
“你出來怎麽也不和我打聲招呼?”海若不悅的問。
畫棠蹙眉,亦是不悅。“我出門走兩步而已,又不是出遠門,你管得未免太寬了。”太昊琰和畫旬都沒管過她平常出門溜達。
海若聞言冷靜了下來,呐呐的解釋道:“我以為你反悔了。”
畫棠無聲的瞅了瞅熱鬧的鯤城。
搞得這麽盛大,莫說她沒有悔婚之意,便是有,也會理智的打消。
海若是南海所有鮫人部族名義上的盟主,在這樣的場合讓他顏麵盡失,她這輩子都不要想著再下水了。
海若道:“就算你反悔了我也不會舍得派魚追殺你。”
畫棠愣了下,道:“我並無悔婚之意,隻是在宮室裏太悶了,隨婧出來走走。”
不是想悔婚了就好。
海若鬆了口氣。
雖然畫棠跑了他的確不會追殺,但到時爛攤子要如何收場.……他也不知道,所以,最好的發展便是婚禮順順利利的。
與畫棠解決了誤會,海若也終於想起還有個客人,忙向青婧打招呼。
青婧並不在意自己被忽視了的事,隻瞧著海若的眼神有些感慨。
不論是猴子還是魚,隻要是智慧生物,本質上皆是一樣的。
海若不懂青婧的眼神,畫棠卻能察覺到些,回到宮殿後便問了出來。
“他是真的愛你。”青婧隨口回答。
畫棠聞言道:“我知道。”
再遲鈍,這些年也該反應過來了,何況她還不遲鈍。
“他也是真心利用你。”青婧繼續道。
畫棠道:“這我也知。”
青婧歎道:“人,不對,應該是智慧生物,真是複雜莫名。”
畫棠一臉無言。
這世上最複雜莫名的難道不應該是你自己嗎?
“你都能看透每一個人的人心了,怎還會覺得複雜莫名?”畫棠道。
青婧解釋道:“一件事,我知道人所圖為何,會如何做,但我無法理解原理。”
便如她能最直觀的感受他人心中的悲喜,不是隔著語言與表達能力的悲喜,而是直接讀別人的心,沒有任何阻隔的感受到別人的悲喜,卻不會有任何觸動。
畫棠:“你就不像一個人,就像.……”
“像什麽?”
畫棠回答:“神廟裏的神像。”
青婧道:“世人稱我為災難君王。”
與魔的距離遠比同神的距離近。
畫棠:“.……”她有點好奇青婧的父母哪位,不過想想巫宗的傳統,玉宮巫子的父母都會在孩子被選中後秘密賜死,還是算了。
不論青婧的父母是哪位,三十多年的時光流逝也隻餘骨頭渣。
***
雖然新人一個無喜無悲隻想趕緊了事趕緊出兵,另一個對魚生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婚禮非常緊張,對比鮮明得有點奇葩,但對於順利完成婚禮的意向是高度一致的。
婚禮的流程很順暢的一個一個往下走,最終到了正婚禮的環節。
出乎意料但又合情合理的是,正婚禮沒放在海底,而是在海麵上。
淵客船幫的大部分成員都來齊了,頭領大婚,下屬理應參加,雖然從朱雀海跑到南方碧落海來風險略高,但有鮫人護航,倒也沒人慘遭不幸喂魚。
這不是第一場人與鮫人共同參與的婚禮,卻一定是正史上會記下重重一筆的婚禮。
為了讓每個人族都能看清婚禮,而非在船上發呆,海若讓鮫人術士在婚禮海域用術法做出了一片可以讓人族踩上去而不會掉下去的場地,大量的海水離開了海麵,成發散性分布,形如階梯,層層疊疊漫向遠方,成千上萬的人族便按著身份地位依次落座。
至於坐的階梯是水組成的,並且能夠看到魚鱉在裏頭遊來遊去,怎麽瞧都覺得不太妥當……那不重要,鮫人術士的術法還是過關的,不會真的讓客人掉海裏喂魚。
階梯的下方是數量更加驚人的鮫人賓客。
青婧換上了一身嶄新的鮫綃玄端,紋飾華美,很多都是人族王侯才能使用的。
這麽短時間裏想做出這麽一身衣服難度不是一般的高。
青婧有點懷疑海若若知自己巫子的身份,會不會讓人做出一身巫子的禮服來,甚至於,不是技術問題的話,巫女禮服也有可能——巫女禮服上有周天星辰,下遊山川河流,中有農牧漁林,一身禮服沒個十年八年根本做不出來。
野心真是昭然。
可惜滿座沒幾個人能看懂。
鸚鵡螺製成的號角發出嘹亮的響聲後數十座頭鯨緊跟著歌唱,海豚起舞。
青婧如履平地般踩在海麵上跟著一身紅色吉服的畫棠向海水堆出的高台上走去。
雖然青婧很高,並且踩在海麵上,哪怕畫棠人身魚尾的模樣體長遠勝青婧也因為一部分軀體在海麵下而顯得矮了不少,直到走到高台下。
在鮫人用鮫人語言唱的動人歌聲中畫棠的魚尾化為了雙腿,所幸吉服的裳格外的長,倒也不需要換衣服,赤腳踩上水麵即可。
另一頭海若亦然,尾鰭化為雙腿,踩上水麵開始爬台階。
台階高達九百九十九級。
哪怕是個人族,爬這麽高都能累得夠嗆,何況魚。
哪怕能用術法劃出雙腿,終究不是猴子,更習慣於遊的,腳踏實地的走路都會有種踩刀尖的感覺,爬台階隻會比猴子爬台階更累也更痛苦。
畫棠還好,從小在人族中長大,很習慣用腳走路。
“我不太明白他幹嘛要弄九百九十九級台階。”畫棠疑惑道。
哪怕台階不高,魚也終究不是真正的猴子,九百九十九級,自虐嗎?
青婧道:“大概是想表達婚姻之路難走,君王之路更難。”
畫棠怔了下,以她對海若的了解,還真有可能是因此,無語道:“警示自己又何必如此。”
簡直是沒事找虐。
不出所料,爬到高台時畫棠看到是一條一條命去了一半的魚。
九百九十九級台階爬完,海若的臉色都白了,但眼神卻始終透著濃濃的喜悅,整個人充滿了意氣風發的感覺,哪怕是臉色的蒼白也在意氣風發的精神氣質下被蓋了過去。
人族的正婚禮,夫妻需要飲合巹酒,共食太牢,也就是豚肉。
海裏顯然不可能有豚,因而換成了肉質鮮美的黑鮪。
合巹的苦酒倒是沒換,用的是鮫人在南海島嶼上自釀的苦酒,因著是用鮮果釀的,比起人族的糧食酒,這種果酒清苦中帶著微甜。
海若與畫棠共同執箸夾起切膾的黑鮪肉食用,再以用同一隻匏瓜剖開製成的瓢共飲果酒。
人族的正婚禮這一環節算是結束了,但鮫人的正婚禮顯然不。
共飲美酒後還要向海神盟誓。
“海若願與棠結為伴侶。”
“棠願與海若結為伴侶。”
“終吾一生,愛她/他,珍惜她/他,理解她/他,互相扶持,相依相伴,直至生命盡頭。”
將新娘送上高台和新郎匯合便於高台上貴賓席上落座的青婧微微挑眉。
這誓詞拿來當婚誓簡直是浪費,更適合當情人之間的甜言蜜語。
沒有多少婚姻觀念的鮫人們倒沒太大的感覺,最多就是覺得,若是有這樣符合條件的人,那相伴一生也不是不能接受。
想得深遠點的則是意識到海若想將這場婚禮打造成未來的鮫人婚禮模板。
他要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婚禮,而是婚姻觀念在鮫人中彌漫開來。
人族賓客們大多來自於底層,不清楚人族貴族的繁瑣婚禮,則是覺得這婚禮可真夠繁瑣的,以及,誓詞很動人。
至此,很多人都以為婚禮要結束,進入宴飲環節了,結果,還是不。
婚誓結束後海若向所有鮫人與人族宣告,他要建國,自立為南海、朱雀海的王。
國名,如羽族王朝與人族帝國一般,沒有國名,或者說,種族名字便是國名。
海若發表了一番充滿激情的演說,國會讓鮫人的力量凝聚起來,一盤散沙和捏緊的拳頭,顯然後者更強大,而聯合起來的鮫人,一定會建立起璀璨輝煌的文明,每條魚都會過得更好。
數以萬計的鮫人山呼萬歲。
臣屬呈上了兩根鑲嵌著諸多華美寶石、美玉、水晶、寶珠等物的三叉戟,更為難得的是用了如此多的華貴材料,這兩支三叉戟確是一模一樣的。
海若拿起三叉戟,將其中一支遞給了有些走神的畫棠。
畫棠詫異的看著海若。
海若道。“你是鮫人的王後,王權自當有你一半。”
畫棠好懸沒忍住脫口問一句:你腦子確定沒被鯊魚啃過?
生在金烏台,長在金烏台,她對王座的魅力非常清楚。
王座之上容不得第二個人。
至親也罷,愛人也罷,都容不下。
一個國家,雙王並立,等著內亂上演吧。
海若解釋道:“一條魚隻有一雙手,而我要讓鮫人成為這顆星球上最偉大的種族,我一個人不夠,我需要你。我統治者海洋,你統治陸地。”
畫棠怔了下,旋即反應了過來,就算需要別人幫忙,也並非一定要雙王並立,然而見海若眼神堅持,畫棠還是接過了鮫人代表權力的三叉戟。
青婧看著容顏絕美的男女高舉三叉戟,又瞧了瞧山呼萬歲的鮫人,最後瞅向人族賓客,在看到畫棠舉起三叉戟後,這些與鮫人打了很多交道,明白三叉戟權杖代表什麽的人族也紛紛跟著山呼萬歲。
為畫棠,也為連帶著的海若。
青婧的目光又看向了海若。
不算辛箏那個腦回路和追求都離譜到清新脫俗的奇葩,海若是她見過的最有野心的王。
思忖了下,青婧望向那些從別的海域趕來參加婚禮的鮫人使者們,大部分都是單純的驚訝於海若交出權力的舉動。
立國的行為,沒太多人驚訝。
任何物種,文明積累到一定程度後都會向下一個階段踏步。
鮫人亦如是。
在準備立國稱王的不止海若,隻是他積累得比較快,搶在了第一個,但這也不影響後來人跟著稱王。
他們隻是驚訝於海若將王權分出。
隻有寥寥數魚在看到淵客海賊們也跟著山呼萬歲後露出了若有所思,甚至警惕之色。
若是成功,青婧相信海若在鮫人曆史中的地位會如同人族曆史中的炎帝,若是失敗……踩著他的遺骸當墊腳石的魚會成為鮫人的炎帝。
前提是陸地上的猴子們沒蠢到一直意識不到海中魚的變化。
炎帝當年的日子過得可是真的很艱難。
想成為她,自然免不了體驗一遍炎帝嚐過的血淚。
正婚禮、立國、立後一條龍後是宴飲。
賓客多達十餘萬,自然不可能讓所有人暢飲盡興,但每個人都能飲一罐酒。
少部分人飲的是清甜的國君,大部分人飲的是海若讓人從陸地族群手裏買來的糧食酒,因為需求的量太大,采買的對像也很廣。
糧食酒有人族與龍伯種植的穀米釀的酒,也有羽族用蜜實釀的酒,各種美酒的酒香在海麵上彌漫,僅是聞著酒香便足以讓酒量不好的魚和猴子醉倒。
酒量好的不會醉,但有魚膾。
捕撈自不同海域的鮮魚現場切膾供賓客自由取食。
有酒有肉,對於凡人而言,無疑是最好的飲食享受了,宴飲的氛圍很快便熱烈了起來。
鮫人與人族俱是載歌載舞,不乏喝高了的人族跳著跳著一腳踩空,掉進了海裏,也鮫人喝高了用尾巴蹦著蹦上了水階梯。
也有人族在鮫人劃拳時劃著劃著大抵嫌距離有點遠,看不清,不耐煩之下想跳下去看清楚,咕咚一聲便沉了水,被同樣喝高了的酒有手忙尾亂的從水裏撈了上來。
狂歡持續了一整天。
青婧大概是少數幾個沒跟著為魚膾美酒狂歡的,小酌兩盞後便走進了魚群裏尋人聊天。
新婚後的王後找到青婧時,青婧用來記東西的魚皮紙已經寫了幾十張,正反兩麵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畫棠瞅了瞅,問:“可否借我抄一份?”
青婧道。“我接下來兩個月都會留在鯤城,你隨時都可以讓人來抄。”
畫棠有點懷疑青婧是否有讀心術,怎麽自己才來便猜到自己的來意了。“我要去商羊海峽了。”
青婧道:“祝你武運昌隆。”
畫棠感謝了青婧的祝福,然後道:“你在鯤城會做什麽?”
災難君王的豐功偉績,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人聽說了以後都很難不擔心。
青婧無語了須臾。“我說我改邪歸正了,你信否?”
畫棠反問:“你何曾邪過?”
知善惡方存邪,完全沒有善惡概念的人連邪都沒有,又何來的改邪歸正?
青婧無奈。“那你想怎樣?”
畫棠……她也不知道要怎樣,但讓青婧一個人留在鯤城,總覺得不安心,不擔心青婧,隻擔心鮫人。
但要將青婧趕走,青婧若那麽好趕走也就不是災難君王了。
青婧隻得道:“人會變的,以前的我會為了智慧生物的口糧問題跑到蠻荒之地來種地?”
畫棠無言。
青婧以前若往蠻荒之地跑隻會是為了收集當地的生物樣本,智慧生物的死活幹她鳥事?
這幾年,又是培育陸地上的農作物,又是種植海帶,不辭辛苦,不嫌枯燥,仿佛變了人似的。
畫棠想了想,姑且決定信青婧一回,不過還是有點好奇。“婚禮後那些鮫人都會離開,你還需要收集什麽呢?”
“海草。”青婧道。“隻食海帶太單調了,而飲食單調不利於身體健康,我想找找看海裏還有沒有什麽適合培育成農作物的植物。”
畫棠聞言不由呆了下。“你真的是婧?”
青婧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是個很難回答,確切說是很操蛋的問題。
大智慧、大毅力、大堅定。
整個元洲已知的數萬年曆史,所有智慧物種全加起來,有其中一項特性的人不少,但兼具這三種特性的人不超過十個。
符合這三種特性的,無一不是人傑中的人傑,在各自所處的時代都是黑夜燈塔般的存在,更通俗點的舉個例子:人族曆史上每個符合這標準的人全都在祖廟裏擺著,哪怕元洲第四王朝亡了,相信它們也不會因此被時光風化為塵埃。
青婧,她兼具此三種特性,但和祖廟裏的聖人們相似度高達九成九的同時還是百分之一的不同,正是這一分的不同讓她格外的可憎。
舉個例子的話。
走路的時候看到有人在殺人,正常人在掂量了自己的實力後,覺得自己力微做不了什麽便趕緊跑掉,然後被害者就死了。
雖然同情被害者,也可能會譴責路人,但大部分人,內心最終還是能理解跑掉的路人,實在是力微,不跑那就可能一起死了。
也有一種人,明明有能力阻止,卻看都懶得看一眼的自顧自淡定離開。
這種人無疑很糟心,很欠抽。
青婧恰恰是第二種,她有能力幫助很多人,也能看透世間很多問題的根源,比很多人都有希望解決問題,然——
牲畜死活與我何幹?
我沒有犧牲自己的時間與精力去幫助豚犬的義務。
青婧的心態差不多如此。
太昊琰曾經在給畫棠講古老的神魔傳說時拿青婧做過比喻:聖人與青婧的差異便如神與魔的差異——一念之差。
畫棠狐疑的瞧著青婧。
莫不是中邪了?
青婧:“.……我沒中邪。”
“那你怎麽幹起人事了?”畫棠不解。
青婧解釋道:“我需要鮫人的幫助,但現在的鮫人太落後了,還幫不了我,為了以後的幫助,我隻能先為鮫人澆點水施些肥。”
畫棠瞬間就理解了,沒中邪,人還是那個人。“鮫人能幫你什麽?”
“海洋的資源。”青婧道。“開發資源需要文明,而海洋的特殊情況,想開發海洋的資源需要更高等的文明,要發展文明,需要更多的人口。”
她也很無奈。
哪怕現在壽命很長,青婧也有點懷疑自己究竟能否活到看到回報的時候。
永生的研究還得加把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