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不廷胡餘
不廷胡餘有一對很忙的父母,經常見不到人,這也使得他對父母的印象較為稀薄,或者說,他也就還記得父母每隔五天會來探望一次自己。
要論整體印象的話,他對畫旬畫中的人的印象都比對父母的要清晰,畢竟後者那是天天見,父母卻不是。
大父是條很愁人的魚,每天都在畫畫,經常畫著畫著就忘記吃飯了。
不廷胡餘與海若在一起時都是一起用膳,剛開始時每回都會等畫旬一起吃,但回回都等不到,肚子都餓癟了就是不見海若來用膳。
後來他學聰明了,每次用膳都將飯菜擺到畫室裏。
飯菜擺你麵前你總不能還忘了到吃飯的時候了吧?
不廷胡餘能夠感覺到這麽做後大父很生氣,但明顯不是因為這提醒他吃飯時間到了,具體什麽原因,他的魚腦袋想不出來,不過看畫旬明明很不高興卻還要忍著的模樣怪有趣的,比一天到晚除了畫畫還是畫畫的模樣有意思多了。
不論畫旬怎麽勸說,他偏就要這麽做,到最後畫旬也隻能由著他了,隻要皮皮魚不將湯湯水水弄到畫上他都忍了。
海裏很難繪畫,不管什麽顏料在水裏泡著都會很快溶於水,無影無蹤,因而鮫人的畫與其說是畫不如說是刻,在堅硬的東西上刻下圖案。
如陸地上一般在紙和縑帛上作畫,且塗抹顏色的繪畫魚崽從未見過,乍見到畫中有人,曾伸手去摸,問題是那會兒他剛啃完一碗烤魚,爪子上全是油,爪子碰到畫的同時也將好好的一幅畫給毀了。
若隻是到這,也並非沒有修複的希望,但——
魚崽瞅著畫上的爪子印,仿佛發現了什麽很好玩的東西一般啪啪啪的繼續印爪子,一張畫印完了印另一張。
待畫旬終於發現畫室裏的聲音不太對勁時魚崽已經毀了五六張畫。
從那一天起魚崽被投喂了一個月的野菜。
野菜很新鮮,都是當天采摘的。
野菜非常的原汁原味,水煮,涼拌,一滴油都沒加。
野菜很好吃,做菜的庖人是畫棠為老父親精挑細選的,哪怕畫旬強調必須原汁原味庖人也生生將野菜的口感味道給處理得很好。
但再好吃也是野菜。
鮫人雖是雜食生物,但與以糧食為主食的人族不同,鮫人的主食是肉類。
海裏也沒那麽多供魚啃的植物,有什麽吃什麽,而海裏最容易獲得的食物便是魚鱉。
千百代魚下來,鮫人的口味自然而然偏肉食。
被迫啃了一個月野菜配米湯後魚崽的臉都綠了,也深刻記住了不能碰畫,再好奇也隻是看,不會再伸爪子摸兩下或撓兩下。
魚崽不碰了,畫旬的飲食也開始向魚崽看齊,魚崽會爬以後每回用膳都叼著條魚或雞腿爬到他身邊一邊啃一邊看他畫畫,聞著熱騰騰的食物香氣還能專心畫畫不受幹擾的要麽是不餓,要麽是進化到不需要進食了。
畫旬兩者都不是,時間久了,自然妥協。
祖孫倆至此達成了最基本的和平共處默契。
滿意的隻祖孫倆,海若一點都不滿意,每回來探望崽崽看到崽崽目不轉睛的看畫的模樣他就頭疼。
他是王,家裏有王位有繼承,崽崽若沉迷藝術,成為畫旬這樣的畫師那就太悲劇了。
在海若的強烈抗議下,在魚崽會說話後畫旬不得不每天抽出一個時辰給魚崽上課。
課程暫時隻有一個:識字。
不過不是寫一個字給崽崽死記硬背。
曾經養過魚的畫旬太清楚幼崽學習需要興趣,不能引起幼崽的興趣,魚能從頭睡到尾,如果沒睡,隻能說明魚跑掉了。
畫旬用木頭做了一堆巴掌大的木片,在木片上寫一個字,鮫人和人族西荒文字的兩種寫法都寫上,正麵是這個字所代表的含義,背麵是無數個小格子,第一個格子隻寫一筆,第二個格子增加一筆,知道該字的筆畫寫盡。
比如羊字,畫旬會在正麵畫上一隻羊,左上角是鮫人的羊字寫法,右上角是羊字的西荒寫法。不過有的時候也會碰上有些事物是人族有而鮫人沒有,或是鮫人而人族沒有,因此找到對應的另一種寫法,畫旬幹脆自己造一個,造字的標準是魚崽,魚崽覺得好認那就沒問題,不好認那就繼續改。造完了記下來回頭海若來看魚崽時送他一份,如果沒意見的話可以加入鮫人的字典。
依稀記得畫棠有回提過一嘴海若在著字典,像曾經的白帝編著的說文解字一樣的著作,將鮫人所有的文字都給收到裏頭,學字時遇到看不懂的字可以翻字典,甚至幹脆照著字典認字也不是不行,很多家貧讀不起書的庶人就是靠著說文解字來認字的。
不僅有木片,畫旬教魚崽認羊字還讓人買了隻羊回來讓他有個更清楚的認知,課上完了,祖孫再一起將羊給宰了烤熟,吃了一頓香噴噴的烤羊肉。
後來魚崽每次想吃羊肉了便會將寫著羊字的木片翻出來。
每天學一個字,學會後畫旬會給他講自己以前到處流浪時的所見所聞。
魚崽對什麽都好奇,沒見過沒聽過的東西尤為好奇,為了每天的飯後故每天都會格外認真的跟著認字,教什麽學什麽,要多乖有多乖。
畫旬頗為感慨,小魚當年可一點都沒這麽乖,要多熊有多熊,哪怕是親生的有時也會想打死她。
孩童,尤其是什麽都不懂的嬰孩的注意力很難集中,今天還感興趣明天就可能不感興趣了。
為了讓魚崽保持長長久久的興趣,畫旬又與魚崽拉鉤約定,每學會十個字就出門逛一次集市,每學會三十個字便去海裏抓一次魚。
畫旬住的地方非常的清幽,而清幽是可以譯曰人跡罕至。
這地方位於畫棠府邸的深處,平時本就沒人會進畫棠的後院,畫旬又不怎麽出門,魚崽除了畫旬都見不到幾個人。
每次出門逛街仿佛放風似的期盼,每天掰著爪子一根一根的數日子。
每個月下海抓一次魚。
魚不一定愛海,但一定離不開海,如同人離不開呼吸的空氣。
吊著根蘿卜,有個盼頭,在打不過大人,大人又不是個會妥協的,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斷胳膊短腿沒大人帶著,爬不出那麽遠,魚崽終究會開始饞蘿卜。
也因為每次出門放風都很艱難,需要太多的努力,不廷胡餘對於外界的記憶格外的深刻。
這一次一出門便感覺到有什麽不一樣,下意識抓了抓畫旬的發髻。
畫旬抬手將背上的背簍取了下來與坐在背簍裏的魚崽對視。“說了多少遍了不許扯我頭發。”
不廷胡餘回以一臉無辜。
畫旬:“.……裝無辜也沒用,這招你阿母小時候早就用爛了。”
不廷胡餘癟了癟嘴。“哇……”
畫旬:“.……再哭就不帶你出門了。”
不廷胡餘繼續哭,畫旬無情的抱著背簍往回走。
不廷胡餘瞬間止啼。
畫旬一隻手抓著背簍,另一隻手抬起來捏了捏不廷胡餘胖乎乎的臉蛋。
魚崽怒瞪畫旬。
畫旬掏出隨身帶著的柘糖塊,往魚崽嘴裏塞了一枚。
魚崽下意識舔了舔,品嚐到甜味後不由眯起了眼。
畫旬見了心中不由發澀。
太昊琰每回吃甜食時眼睛也會這般眯起。
但太昊琰喜歡吃甜食,卻很少吃,年紀很小的時候吃甜食,沒多少防備心,結果別人往她吃的甜食裏投毒。
雖然因為太昊琰養的狗子吃了甜食死了,太昊琰自己僥幸沒事,但自那之後她便戒掉了甜食。
畫旬也是和她相處久了後發現她每回吃到有甜味的食物時眼睛會微微眯起享受的小動作察覺到她喜歡甜食,但即便是她的禦用庖人也不知道她的口味。
太昊琰表現給所有人看的飲食口味便是沒有口味,給什麽吃什麽,從不挑食,也不會表現出對任何一種食物的偏好。所有食物一視同仁的吃幹淨,哪怕是跟了她很多年的庖人想判斷她喜好吃什麽也判斷不出來,最終隻能隨機為她做食物。
也因為每回做的食物都是隨機,旁人沒法從食材下手,而從做好的食物下手,太昊琰的小廚房和她就幾步路,現做現呈,那麽點時間根本不夠做什麽。
畫旬也不敢讓別人察覺到太昊琰的飲食偏好,隻能在私下相處時往太昊琰嘴裏塞兩塊糖。
太昊琰每次都會不悅,但每一次眼睛都是眯著的。
魚崽抬爪掐了掐走神的畫旬臉蛋。
畫旬將魚崽的爪子拿掉。“我沒事,我隻是想起了你大母,你怎麽了?”
魚崽雖然很皮,經常抓他頭發,但出門的時候因為一門心思都是玩,倒不怎麽會禍害他頭發,每回扯他頭發多是有什麽事。
魚崽指了指大街。“認燒勒。”
大街上林立的店鋪仍舊開著,在街上擺攤的小販也仍舊很多,但行人明顯少了很多,以前可是人擠人的。
“你是說人少了?”君離問。
魚崽又指了指街道兩邊供鮫人往來的渠道。“噎燒勒。”
渠道裏仍舊有魚在遊來遊去,但也沒有以前那麽多。
陸地猴子好奇深海,創造了許多關於深海的瑰麗傳說,但深海裏的魚也同樣好奇陸地上的無毛猴子,每回集市都會有來自元洲九海甚至更遙遠海域的魚來湊熱鬧,渠道裏擠滿了魚。
畫旬道。“是少了很多人。”
“納渠勒?”魚崽好奇的問。
這個問題問得.……畫旬露出了複雜無比的表情。
這讓他要如何回答?
魚少了是因為你老子帶著軍隊在完全打下朱雀海的鮫人後又去找赤海的鮫人部落們麻煩了。
也就魚遊得快,往來不同海域需要的時間並不長,不然海若這種擴張速度隻會有一個結果:吃撐後活活撐死,然後國家分裂。
說起來,根據羽族的曆史記載,元洲第二王朝似乎就是這麽亡的,地盤太大,政令傳達到全境需要的時間長得黃花菜都涼了,平時的時候還好。雖然政令傳達需要的時間長,但龍伯的壽命也長,因而隱患沒有馬上爆發出來的,而爆發出來的時候正是有事的時候.……王朝直接崩潰了。
之後的第三王朝汲取了第二王朝的教訓,名義上統治整個元洲,但實際上羽族並沒有一口氣吃成胖子,一直都是穩健開發擴張實際控製區域的做法。
這回倒是沒遇上事就崩潰,扛過了不少事,甚至連蹂/躪了前任的小冰期都給解決了。但因為邊緣地域控製力太弱,導致了別的族群發展起來,最終誕生了人族。第三王朝一直都飽受邊境烽火的困擾,某種意義上,第三王朝的覆滅有內部原因,但邊境烽煙居首功,戰爭活生生拖垮了第三王朝的財政。
人族吸取了前兩任的教訓,采取分封製。
王無法直接管理整個元洲,龍伯王朝是個活生生的教訓;但也不能對邊緣之地放任不管,羽族王朝是活生生的教訓。
不能說分封製不好,它讓人族在最短時間裏做到了實際控製土地最多的壯舉,卻也埋下了人族自相殘殺的種子。
海裏的魚在發展文明上比陸地更難,但也不全是短板。
在海裏,鮫人一個時辰能遊出去至少一百裏,若吃飽了放開了手腳拚盡全力的遊,目前為之最高記錄是一個時辰兩百裏。若是順流或是搭載洋流,那就更驚人了。
鮫人的這種速度加上海裏不需要翻山越嶺,完全可以跑直線,使得王令能夠傳達四方,海若才能如此迅速的擴張。
但畫旬隱約有些不安,疆域的確不影響海若的王令傳達四方,但那些被打下來的部落是需要時間來消化的,吃太快容易噎著。
想了想,畫旬道:“魚少了是因為你阿父帶著很多的魚去別的海域找那裏的魚切磋了。”
“切錯?”魚崽茫然,什麽意思。
“是切磋,切磋的意思就是打架,誰贏了就聽誰的。”畫旬回答。“就跟你打不過我就隻能聽我的一樣。”
魚崽問:“認呢?也渠切磋勒?”
“嗯,跟你母親出門去找人切磋了。”為你的大母報仇去了,畫旬表情愈發的複雜。
太昊琰死了,他很難過,說對帝國沒有半點怨懟那是假的,但要說報複帝國也是假的。
他很清楚太昊琰不需要任何人為她複仇,一來是因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二來,帝國再有不是,那也是人族的帝國,而她是人族。
帝國有什麽不是,可以讓它改,但想辦法滅了它那就沒必要了。
太昊琰是不會接受帝國滅亡的結局的。
雖然一個王朝滅亡絕對不會是一個原因,但縱隻是萬千因素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太昊琰九泉之下也必定死不瞑目。
我救不了你,你也令我死去,我仍舊愛你。
奈何自家小魚恨火焚心,攔都攔不住。
***
亙白1121年孟秋。
巽海的某一片海域,海水的藍色中夾雜著大片赤色,屍體與船隻的碎片淒涼的漂在海麵上無聲的訴說著不久前發生的浩劫。
準備了兩年的王師終於再次遠征,這一次的目標是揚州下淮國,需要渡過赤海、巽海至青海。
因著赤海是畫棠的勢力一度擴張到過的地方,因而王師一路都很小心,一路平安都以為畫棠挺識時務的,結果在整個航程最危險的巽海遭遇了伏擊。
論對天氣的了解,猴子能和魚比嗎?
有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不得而知,但畫棠給出了答案:不能。
王師雖非專門的水師,卻也有十萬精銳,而畫棠隻有兩萬,哪怕前者不是專業的,數量也足夠彌補很多劣勢。
再沒有比打到一半天降颶風更悲劇了。
畫棠的人手不夠,天氣來湊,帶著部分船隻人馬一路將王師給引得遠了,再拖延時間,然後……颶風來了。
再沒有比魚更熟悉海洋氣候的種族了,畫棠帶著自己的船隻人馬左轉右轉躲避颶風,實在躲不過去的棄船跳海,海裏有鮫人接應,死不了。
這些,王師全都沒有。
颶風帶走了半數王師,剩下被颶風折騰得夠嗆沒有足夠的時間緩不過來的王師迎來了畫棠準備了多年的鮫人人族共同組成的軍隊。
縱然以寡敵眾,這亦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海若不放心的來瞧時戰爭已經結束了,海賊與鮫人正在打撈落海的王師軍卒。
一條胳膊上綁著紗布的畫棠安靜的坐在一條船的甲板上翻閱著一卷簡牘,忽略周遭背景的話,倒也有幾分歲月靜好的味道。
海若爬上船問:“胳膊怎麽了?”
“不小心被流矢傷了,無礙。”畫棠回答。
海若不喜歡畫棠這種不將傷當回事的態度,卻又說服不了畫棠,隻能希望大仇得報,畫棠能正常點。
瞅了瞅被打撈上來的王師軍卒,海若問:“我以為你會將他們都殺了。”
畫棠道:“沒必要,害死我母親的是帝國,不是某一個人。而且你不是說想在南海的島嶼上修建城邑嗎?這些都是不錯的青壯勞力。”
海若聞言開心的笑了,會想到他的需求,看來他這些年也沒白捂那顆心。
“那太謝謝了。”海若說著親了畫棠一口,畫棠瞪了他一眼,合上了書。
海若好奇的問:“你方才瞧什麽書這麽入神?”
畫棠回道:“是《大荒紀年》的一篇列傳,連山姝的列傳之一。”
“連山姝,我知道她,人族神話傳說中的雨師,她怎麽了?”
畫棠聞言想了想,道:“連山姝某天邀請炎帝去逛林苑,遇到一株生病的樹,心血來潮問炎帝病樹該怎麽救。
帝答:病在枝葉,剪去病枝。
姝又問:病在幹呢?
帝又答:找啄木鳥來吃蟲子。
姝再問:病在根呢?
帝再答:伐舊植新。我覺得這一段挺有意思的。”
伐舊植新,通俗點的意思就是:沒救了,別浪費時間了,砍了種棵新樹,讓舊的早死早超生。
海若聞言道:“很有哲理,既已腐朽,便伐之。但欲生需先死,並非所有的鳥都能如鳳凰一般涅槃。”
畫棠沉默的望著什麽也看不見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