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前塵
回首前塵,頗多遺憾,也頗覺傷懷。薑赤緹的故事,言至此處,似乎已經完結。
水波在眼前流轉如綢,薑赤緹的過往恍若一幅幅鮮活靈動卻被蒙上一層白紗的水墨畫卷,清晰而縹緲地在我腦中一一閃現,就好像身為局外人的我,也經曆了一整個輪回那般。
我從未將一段故事聽得如此認真,也如此傷感。縱然感慨頗多,卻難言其中一二。
再一看身旁邊三甲,小慈雙眼儼然紅成了五月的櫻桃。
小墨不知何時已經走到蚌殼旁,充當著一根巋然的柱子,任由小慈倚靠。
見歡則微側著身子,不知看向何處,若有所思。
反倒是敘如數發的薑赤緹眸色深深,月容霜存,千念早已不在此中。
突如其來的靜默讓我頓感心窒,遂假意輕咳兩聲,以打破此間讓人無所適從的沉寂,轉而追問:“既然薑姑娘在三十七年前便已月墜花折,何故沒投入輪回道,而是留在了斷月……玉蟬湖?”
各有所思的三甲也因我一問當下回轉神氣,不約而同地望向薑赤緹,似在等她續說。
薑赤緹在蚌殼裏定姿良久,許是一幽魂魄,無感無覺,倒不曾見她挪動半分,此時聽我一問,登時麵起微瀾,淡蛾略攢,丹唇張闔之時,雪齒隱約可見,不知又撩起哪縷愁思,喟然長籲一聲後,方款款言之。
從前聽商宧講過,許多意外而歿之人,起初並不知自己業已身死,仍以為尚存人世。
薑赤緹魂體相離之時,她便知自己已經調轉陰陽,即便在光不可達的湖底,未親眼看見自己的塵體,她也知。
死後不多時,陰司的二位勾魂官黑白無常便帶著鐵鐐出現在湖底。
據黑白無常講,薑赤緹因自斷塵路,須曆盡八寒地獄,受六十四日寒刑,方得再投輪回道。
怕,理應害怕,但薑赤緹更多是不舍。
她尚有眷念未釋,實在不甘心帶著一腔念想和未出口之言就此離去,當即跪下,哭求二位不苟言笑的勾魂官允她去圓一圓塵世未了之願,了卻一樁憾事後,便任其帶走。
黑白無常何許人也,對塵世間的生離死別早已司空見慣,不管所勾之魂在生前是濟世之才,還是萬古流芳之輩,但凡陰律司崔判官的生死簿上記有一筆,他們便不會對其留任何情麵,開一點恩。
一切善惡,是非功過,另由罰惡司鍾馗、賞善司魏征以及察查司陸之道予以定奪。
而勾魂官隻負責將魂魄帶回陰司,若遇頑抗不從者,他們自有相應的條例辦法予以處置。
是以,不待薑赤緹說完,二位勾魂官便拖著沉重懾膽的鐵鐐欲銬,驚得一湖魚蝦倉皇而逃。
蚌螺身背屋宇,自不能如無房一身輕的魚蝦那般瞬溜,好在對自胎裏帶來的衡宇之堅實頗為自信,也倏地躲入殼內,眼不見不懼。
相傳,身穿紅衣死去的女子會化作厲鬼。
薑赤緹死時便是一身紅衣,大紅的喜服,她卻並未變成厲鬼,言行心境與在生時別無二致,就是膽量大了幾分。死都不怕,還有何可怕之事?
逃,是薑赤緹淺思短慮後,唯一做出的抵抗。
勾魂官的職司便是勾走陽間新魂,自無菩薩心腸,亦不擔普渡眾生之職。
別看薑赤緹在生時弱不勝衣,脫離那具束縛多年的軀殼後,倒像是一隻破繭之蝶,飛天遁地,遊刃有餘。
薑赤緹在感到無比驚奇的同時,更有一種闊別已久的熟稔感。
照說,若依薑赤緹不知從哪裏冒出的氣力,甩掉窮追不舍的勾魂官實非難為之事,可為何最後落得心願未遂不說,反倒連玉蟬湖都未離開,而且一待便是三十七年之久?
原來,這一切都源於她無意間打傷了黑無常,並且將其傷得不輕。
在招架黑白無常的追攻時,薑赤緹下意識仍將自己當作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薑家大小姐,攢了半晌的力氣聚於掌上,自覺未下重手,哪料,胡亂一掌下去,黑無常竟當場斷了腦袋。
勾魂官之身,亦是魂體,但又與其所勾之魂略有不同。
魂乃陰盛之體,似虛似無,如煙如氣,即便是剛離身的新魂,也不沾半絲陽間之氣。但勾魂官卻比尋常亡魂多了幾分陽氣,若非如此,便無法隨意出入陽間。
有陽氣,自然就有濁骨肉胎之質。薑赤緹一掌拍斷黑無常的頭,便形同斷殺其命,令其瞬失陽氣。
黑無常職司未履就莫名被打回陰司,留得盛怒的白無常繼續與她周旋,誓要將此膽大包天、胡作非為的女鬼抓攫回去。
白無常的麵色本已是煞白可怖,咬牙切齒的模樣更顯猙獰。
而這時,薑赤緹以為黑無常被自己誤殺,倒真真有些怕了。
薑赤緹生性純良,不嚐有過害人之心,一時亂了陣腳。
其實,接二連三生出的稀奇事教薑赤緹忽略掉一點,黑無常本是陰間之司,又何來活與死之說?
黑無常被薑赤緹一掌散了陽氣,迫回地府,倒也沒閑著,陽氣一時半霎難以再聚,又恐白無常也受此待遇,便汲汲請了牛頭馬麵上來助陣。
三位陰司官齊力逐之,薑赤緹不想手裏再添一命,便束手就擒。
孰料,牛頭馬麵竟畏其怪力,又且摸不清薑赤緹底細,一時不敢輕易將之拿下,生怕薑赤緹施得是緩兵之計,先詐降,以待出其不意,最後令三位陰司官都落得與黑無常那般被打散陽氣,短時間內入不得陽間,恐因此錯亂陰陽秩序。
三位陰司官商議之下,決定暫且不勾薑赤緹的魂,而是將她封印在陽間,小懲大誡,也以此殺一儆百。
薑赤緹此番拒回陰間,並蓄意重傷黑無常,無非是因著微不足道的紅塵情愛。
白無常明此關節,盛怒之下,竟給薑赤緹施下一道情咒。又因薑赤緹選擇投湖自盡,白無常索性用情咒將之封於溺亡的玉蟬湖裏,而解除情咒封印的唯一方法,則須了卻心願。
緊接著,牛頭馬麵又徒手挖出薑赤緹的心,再用牽心鎖將其心鎖在湖中,融於水裏。
牽心鎖會令塵世的記憶日益模糊,乃至遺忘,長此以往,薑赤緹最終會成為一抹不知前事、亦無悲喜的孤魂。
是以,玉蟬湖唯有薑赤緹可蕩出水波,其根結便在於此湖即薑赤緹之心。內中生靈,皆因此塗炭。
不過,陰司官並未太過絕情,即使怒氣難消,卻仍為薑赤緹留有一絲餘地。倘若有人能打破牽心鎖,失去的記憶便能一一還回。
如此一來,爾後就算一直封印在湖中,也能依靠美好的回憶渡過漫漫光景。
情咒加以牽心鎖,薑赤緹如同籠中被囚之雀。雖兩者皆有可解之法,但是,陰司官卻並未考慮到,無法離開玉蟬湖,又何談去了心願?除非令其牽絆之人自己踏入此間。
可是,他會來嗎?
終究,談問西沒有來。
直到薑赤緹在鬥轉星移間忘卻所有前塵往事,談問西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