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不知幾時,忽聞一絲響動,睡意一貫淺薄的小魚猛地往前一衝,卻“咚”地撞上一塊堅硬之物,猝不及防的一撞直叫她天旋地轉,慢悠悠沉入水底,一動不動。


  那一刻,小魚恍惚以為自己命將終結。


  待再恢複意識時,她輕輕地擺了擺身子,小心翼翼地看向周圍,昨夜發生之事一點點擠入暈暈沉沉的腦中。


  天已大亮,海天之際,曙光初綻,這裏已不再是那個任其暢遊的大海,而是一方小窪,天地間唯一讓她感覺熟悉的也隻剩下亙古不消的日月星辰。


  “一大早就尋死?”一道奚落聲透水而來。


  小魚緩緩往上遊,甫一浮出水麵便瞧見坐於石桌前的玄衣男子,他手握的竹筷間夾著一片烤熟的魚肉,一臉享受的表情中還不忘分她一抹濃重的嘲諷。


  發現她在看他後,鸇似乎有意放緩動作,慢吞吞地將魚肉放入嘴裏,細嚼慢咽。


  這一幕看得小魚心裏很不是滋味,或許不消幾日,那雙筷子上夾的便會是從她身上割取來的肉。


  鸇放下竹筷,忽而變得和顏悅色,溫聲相詢:“餓嗎?”


  小魚禁不住一陣惡寒,他突然轉變的神情令她幾欲作嘔。小魚視而弗見,聽而弗聞,一個轉身,沉入水中。


  與其食同類之肉,她寧可餓死。


  片刻,感覺水有微動,小魚輕輕翻轉身子,仰目一看,竟有幾片海藻浮在水麵。


  她正不明所以時,一個黑色身影倏地探出,欽身俯視著她,道:“我辛辛苦苦抓的魚,你以為想吃就能隨便吃?要吃自己抓去,我可沒那閑功夫伺候你。這幾片綠色的髒草是從那大魚肚子裏挖來的,我瞧著水裏隻有你,甚覺不美,尋思著養些草倒也不錯。不過,”轉瞬又變得凶狠起來,“我警告你,你休得偷吃,一片也不行。”


  小魚漠然置之,翻回身子,繼續一動不動地沉在水底。


  一株海藻不偏不倚地飄在她頭頂上方,顯得極為礙眼,小魚登時不悅,身子往上一彈,障目海藻瞬間消失不見。


  小魚正鬆緩著身子引睡之時,尚生出的一點睡意突然被一隻伸入水裏將她撈起的唐突之手斬斷。


  鸇抓著她來到崖邊,手猝不及防一鬆,落地之時,她已幻成一位白衣女子,當即顰眉質問:“你又想幹什麽?”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鸇很認真地看著她。


  小魚因他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頃刻騰起熊熊心火,攥緊了拳,強迫自己平心易氣與之對話:“你無緣無故將我抓起來,就是為了問這個?真是豈有此理。”


  鸇竟似有些受傷地道:“你不知道便罷了。”


  小魚趁機一問:“如果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不是就能送我回海裏?”


  鸇斬釘截鐵地道:“不能。”


  “那就別再來問我此類無聊透頂的問題。”語罷,小魚轉身即走。


  方走出兩步,忽覺手腕被一隻強勁的大手拉住,小魚艴然不悅,用力一甩,奈何自己骨細腕纖,而鸇五指修長,更且甚為有力,擒在弱腕上,如一枚緊扣的閉合之環,嚴絲合縫,牢牢錮桎。


  小魚自知比力不如,遂未再強掙,直視前方,並不回頭,冷聲問道:“還有何貴幹?”


  鸇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回崖邊,她正欲發作,可話尚未出口,鸇霍地伸手一推,掌力加身之時,小魚當下跌出高崖。


  直直下墜的小魚赫然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望著崖邊越來越遠的黑影,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驚叫一聲,便毫無防備地跌墜。


  身下浩渺汪洋猶如一張可吞噬萬物的深淵之口,教小魚一霎間心沉如鐵。


  輕如薄雲的身子急驟地穿過層層俊風,明如紅錦的霞光鋪在湛藍的蒼穹,漸漸地由柔轉烈。


  終至歸回之時嗎?回到何處?東海,還是回烏河?能否見到爹娘?爹娘是否會責怪自己?小魚緩緩合眼,不禁一瞬心歎:此崖之高,猶若支雲之柱,隻將生死憑天定。


  闔目之時,落崖的白衣女子頃刻化成一尾紅頂白魚。


  墜速之迅猛,令小魚膚麻肌木,冷冽的崖底之風如薄刃刮身而過,她卻了無所覺。白雲藍天亦如消隱一般,仿佛倏忽間墮入一片白茫茫之中,四周空空,如若無物。


  當小魚以為今世命數便要終結在此刻、魂失於此處時,遽然間,“啁~”,一聲清嘯穿過濃雲,刺透凝霧,好似由漫天白雪築起的天地、山川,一俱轟然崩塌,片片瓦解,縷縷成煙。


  小魚猛地落入一個算不得柔軟、卻不至令其粉身碎骨之地,意外地就如她毫無征兆落下那般。並無意想的疼痛,也沒有被海水極速圍壓,反而有一種往上騰飛的輕便之感,仿若身死魂飛之飄然。


  是在何處?


  滿心疑惑的小魚當即睜睛,一片片整齊排布的黑褐色羽毛頓時躍入眼簾,雄健伸展的兩翼有如一把氣懾龍麒的神刀,大有上能斬玄極,下可劈昆侖之勢。


  “怎麽是你?”小魚氣憤難當,她可沒有忘記,方才一把將她推下萬丈高崖的始作俑者便是他。


  那他現在又是在做什麽?裝好人?博感恩?良心發現?天底下怎會有如此道貌岸然的鸇?

  鸇沒好氣地反問:“你以為是誰?”隨即振翅一撲,將背上的小魚毫不憐惜地甩出。


  小魚如昨夜那般摔在地上,滾了兩圈後才堪堪停下。


  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小魚霍地爬起,走到玄衣男子麵前,指著他鼻子便是一頓狂吼:“你抓我來,就是為了折磨我、戲耍我?為什麽?我在海裏活得好好的,平白無故被你抓來,又遭到如此毒虐,你究竟用意何在?怎麽不幹脆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而不是處處捉弄於我。或許這對你來說是玩,而對我來說卻是生死。你方才為何救我,怎麽不讓我墜下去一了百了?反正我孑然一身,無親眷,無朋知,無牽無掛,孤身慣了。我不過是大海裏一條平平凡凡、一心求活的魚而已,你為何這般對我?到底是為什麽?”


  吼到後麵,氣勢已經弱去不少,幾近哽咽,盈滿的淚終是忍不住顆顆滾落,如瀑如河。


  往時,再大的危險都未曾激出她半點淚花。而這回,她實覺委屈至極,忍受不住。那種在生死邊緣徘徊卻又無力扭轉乾坤的感覺,十分糟糕,令她無比膽寒,身體各處都似被無形的恐懼所占據,而她隻能等死,坐以待斃。


  鸇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很恨我?”


  小魚霍地抬頭,與之平視,滿眼玉水蒸蒸,如蒙蒙霧幛,卻絲毫擋不住溢眶而出的憤怒與銳利,她一字一咬地道:“我恨你,巴不得你快點去死,被雷擊也好,被箭射也罷,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狠話如狂風暴雨般打下,而鸇卻不以為意地一笑,“你果然很恨我。”


  “我無暇,亦無心作你尋樂之資,莫來招惹。”小魚冷冷地丟下這句話後便兀自走開,沉在水底,自撫驚悸。


  適才一墜,深懼入心,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令之如同置身於茫茫大漠之中,感到由內而外的窒息。


  小魚認為,這頭鸇已經一意孤行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既然他這般直情徑行,那便無須與之浪費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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