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接連三日,鸇都神出鬼沒,似乎有意避而不見。
有時,小魚醒來後,瞧見茅扉洞開,興衝衝跑進去一看,裏麵卻空無一人。
有時,醒來後又瞧見茅扉緊閉,可任她百般敲打發難,也捶不開那扇門。
如此一來,小魚每每醒來後的首行之事便是探出頭看向茅屋,雲是反複,倒逐漸成了個習慣。
直到第六日,小魚再次秉著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意誌,在門外使力拍打。
剛捶三下,茅扉猝不及防一開,捶門之手穩穩拍中一個堅實的胸膛,反將其手震了一震。
愣了一瞬後,小魚立馬反應過來,怪聲怪調地嗆諷道:“終於舍得出閨閣了。”
鸇微微俯身,壓向小魚,戲謔道:“我倒是才發現,原來你這般念我,這般離不開我。”
鸇身量高大,此刻與小魚之間僅一寸之隙,一股無形的壓力像是將塌之牆般傾在小魚身上,令之甚覺不適,在對他根深蒂固之嫌惡的驅使下,小魚下意識後退一步,側頭避開他溟沉如絕壑古隧的黑瞳。
須臾前的洶洶氣勢,竟自弱下不少,小魚眉心微攏,卻難得平心定氣地道:“少自作多情,我隻是想問你,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
鸇優哉遊哉地半倚門框,漫不經心地道:“哪日?”
辨不清虛實的小魚本就沒多少底氣,眼下被他一反問,倒一時不知如何解釋那段似有似無的記憶。
鸇嘴角牽出一笑,饒有興味地道:“如何不說了?”
小魚仰起頭,滿腹疑團,眼神怪異地盯著他,將信將疑地道:“你當真不知?”
鸇一臉茫然不解,“你又未言明,我又怎知你所指何事?我從無喜猜人心思之癖。”
他無辜的神情差點就讓小魚信他所言,不過,僅一瞬,一個新的疑惑驀地闖入小魚腦中,令之眼色立即淩厲起來,質疑道:“那你這幾日因何躲我?”
鸇笑意一斂,冷冷道:“我願見誰便見誰,我如何行事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指點?你憑什麽以為我非見你不可呢?你當自己是誰?”
一連擲出的幾個咄咄逼人之問讓小魚在他麵前甚覺狼狽,掙紮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自以為很是硬氣的話:“我誰也不是。”
“還算有自知之明。”鸇說完便一把將擋在身前的小魚毫不留情地如落葉般掃開,自己則舉步邁至崖邊,負袖靜立。
小魚被唐突地一搡,心中頓覺不平,當即扭頭,氣急敗壞地三兩步行到鸇身後,雙手提裙,朝他背上出其不意地狠踹一腳,回腿之時,鸇已經一陣兒風似的消失在崖邊。
幾日未散的霧氣很快將他下落的身影湮沒,小魚當即拊掌以慶,心裏總歸是平衡些許。
不過,意料之內,猝不及防被踢下崖的鸇很快便衝出濃霧,一飛而上。而鸇甫一飛回崖上,便毫不憐惜地掐住小魚的蝤蠐之頸。
幸得他未用上全力,否則哪裏還有小魚的活命。
小魚使力地拍打掐頸之手,一張瑩白雪麵刹那間漲地通紅。他的力道不輕不重,但足以令她窒息。
良久,扣頸之手一鬆,帶著絲絲涼意的空氣如凶浪惡潮般猛地灌入小魚鼻腔,她惡狠狠地盯著鸇,兩片滑膩的鼻翼有節奏地大起大伏。
而小魚麵前的惡人臉上卻水波不興,仿若剛從黑夜裏走來,眸中還帶著少許未散的靜穆並一兩星不羈的燈火。
清涼的空氣將小魚因窒息而迷離的神識逐漸引回,她倏地挺直身子,以平生自以為最凶惡的眼神仰視他,妄圖以此將他震懾,“你實在欺人太甚,動輒訴諸暴力,視他人之命為草芥,你可有良心不安之時?”
鸇以怒製怒:“是你將我踹下去,現在卻反倒來質問我,世上怎會有你這般胡攪蠻纏的魚。”
小魚深知蠻不講理是他的一貫作風,即便如此,她仍據理力爭:“你將我推下去一次,我再將你推下去一次,如此才算公平,你有何臉麵來指責我?”
“公平?若照你這般說,那我應當再推你一次。”鸇說著便一把抓在小魚腕間,又連拖帶拽地拉扯到崖邊,將她猛地往前一搡。
事出突然,待小魚反應過來時,半個身子業已懸空,隻素腕仍不鬆不緊地被鸇擒在手中。
情急之下,小魚幾乎想也未想,閑空的那隻手立馬反扣在鸇的腕上,眼中蓄滿驚慌,霎時回想起第一次墜崖時的情形,頓覺心悸不已,五指不由一緊,像抓著一根懸命之索,嘴上卻半點不肯求饒,鐵了心道:“要放則放,你當我樂意在這上麵虛度年歲?”
“嘴還挺強,那你這是在做什麽?”鸇一指頭戳在小魚緊緊抓住他臂膊的手上。
娥眉一顰,小魚當下鬆手,幾乎沒有半分遲疑,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她咽了咽唾沫,偏頭一睨,濃霧在下,照此形勢落下去,即便鸇及時良心發現,也未必能毫厘不差地將她接住。
鸇玩味地看著她神情間細微的變化,一語道破:“你是不是在想,底下霧湧雲蒸,我能不能再次將你接住?”
被當麵戳穿心思,小魚麵子上有些掛不住,當即惱羞成怒地駁斥:“我……我作何會生出此種念頭?你當人人都如你那般存了苟且心思。”
“如此說來,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已言出,我倒有心試他一試,看是否能於這蒸蒸騰騰的霧裏,如前次那樣,將你毫發無傷地帶回來。”語罷,他當真將手一鬆。
小魚登時眼瞪如杏,倏地砸進浩渺霧海之中。
周圍懼是朦朧一片,滿腔驚懼竟在墜崖一刻刹那消散,小魚索性閉眼,死便死罷。
於生死之前,她從不肯付與他半分信任。
這次,鸇依然從迷茫雲霧中將小魚穩穩接住,帶回崖上。
鸇看著她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不悲不喜,不怨不怒,整個人安詳得令他詫異,眸中竟自滑出一絲莫名其妙的愁傷。
小魚從容整理衣衫,全然將之視作空氣。
鸇一貫的傲氣瞬時蕩然無存,“你還是不信我。”辭氣中竟含有一絲頹然意味,連絕塵而去的翼影都帶著一番言辭難道的蕭瑟。
小魚一頭霧水地看著他衝入歊霧之中,晃眼消失不見。
小魚越發覺得這頭鸇莫名其妙,屢屢想要置她於死地的人是他,方才毫不留情鬆手的也是他。總是這般反複無常,陰晴難測,一會兒要她死,一會兒又要她生,教人猜不透他目的何在。
她孑然一身,除了這條苟活之命,全身上下還有何物值得他這般處心積慮?總不至於單單是想將她做成一道入口之菜罷?小魚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的生命裏,隻有食與被食。
弱肉強食之理,她早便看得透徹。即使那頭鸇明日便將她切而啖之,那也是她命數如此,物競天擇而已。
若怨,也隻能怨自身力不如人。